风雨纵横乱入楼

邹金灿

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泸游。

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

人语朱离逢峒獠，棹歌欸乃下吴舟。

天涯住稳归心懒，登览茫然却欲愁。

——陆游《南定楼遇急雨》

诗至唐朝，已臻盛况。然而唐朝诗人的作品并不算多。在今天可见的本子里，李白存诗一千首左右，李商隐不足六百。杜甫稍为多些，将近一千五百首。白居易留下三千多首诗，在唐人中已属数量巨大的了。到了宋代，白居易这个数字只能退居中流。南宋诗家杨万里，相传作诗两万首，传世四千多首。陆游“六十年间万首诗”，传世也有九千多首。

然而上面提及的诗家，他们能被后人熟知，是因为有佳作为后人传诵，而不是因为写下多少首诗。总计起来，以上诗人的作品数量加起来都不及乾隆皇帝一人多。乾隆存诗四万多首，这个数量几乎可与《全唐诗》匹敌。然而如此巨大的数目，仍然不妨碍乾隆没有一首诗能够在世间传诵。可见作品数量说明不了什么，它最大的价值，或者是供后世学者展现其高屋建瓴的视野时用了。

这首《南定楼遇急雨》，作于陆游53岁之时，其时诗人从蜀地奉召东返，途经泸州而有此诗。梁州指的是汉中，益州即成都。第一句写诗人此前的漂泊行迹，第二句点出身在泸州。第三联的“朱离”即侏离，指当地难以听懂的土语，“峒獠”是指土人的面目。“欸乃”为诗中常用语词，即舟人摇橹的声音。这两句是赋笔，并没有好恶色彩，毕竟泸州距中原为远，在南宋那个时代，僻远之地的土人有此面貌也不出奇。末联说诗人多年飘荡天涯，早将他乡作故乡，如今东返，可谓百味交杂，茫然生愁。

第二联“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是全诗压卷。陈衍评价此诗时说，“雄浑处岂亚杜陵。许丁卯之‘山雨欲来，对此能无大小巫之别。”许丁卯是唐朝诗人许浑，有名联“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许浑的诗喜欢用一些与水有关的字眼，宋人就讽刺说，“许浑千首湿”，有时候宋人确实是挺刻薄的。

陈衍对陆游此诗评价很高，这的确也是一首好诗。但陈衍的评语也有不尽然的地方。譬如“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泸游”，这两句就不雄浑，比起陆游的另一个起笔“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可谓逊色多了。至于“风雨纵横乱入楼”与许浑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个写急雨来袭，一个写山雨将发，景象不同，句子气象自然有异，许、陆两句可谓各擅胜场。

在陆游的诗集中，有大量未经锤炼的句子，其中不乏蹈袭前人而成的，这是《剑南诗稿》为后人诟病的一个地方。比如“万里因循成久客，一年容易又秋风”，这两句从王安石的“万事因循今白发，一年容易即黄花”中来，但直接袭用的痕迹也实在太明显了。类似的例子，赵翼与钱锺书已举出很多，兹不赘言。

清人杭世骏说，“子无轻视放翁，诗文至此，亦足名家。”袁枚《随园诗话》谈杨万里，“诗到诚斋亦谈何容易。”钱锺书在《谈艺录》里批评了这两种说法，“读之皆令人失笑。放翁诚斋，江河万古，何须二公作纡尊垂奖语？”钱氏推尊陆游之盛情，令人感佩。陆游的诗为南宋大宗，也属后世公论。但无可否认的是，与北宋的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诗人的作品相比，陆游的诗缺了一种深致，往往不耐嚼。或者是因为他写诗实在太多了，以写日记的方式来写诗，集子必难精粹。尽管如此，对于陆游这种地位的诗家来说，其诗如果更多地被作为个人或时代的史料来讨论，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编辑 郑廷鑫 rwzkwenhua@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