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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居耶尼”考

2016-02-01

欧亚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粟特人故鄉突厥

陳 浩

洛陽新出粟特人後裔隋代《安備墓志》以及具有中亞藝術特徵的石榻引起了學界的關注。有學者根據石榻上的拜火圖案,斷定墓主是祆教徒。經過對墓志銘文的深入分析之後我們發現,墓主一家實際上是一個佛學素養深厚的佛教家庭。不僅安備父子二人的名諱都取自佛教術語,而且他們在忘却了中亞故鄉的伊朗語本名,在不了解突厥占領故鄉後的新式突厥語名稱的情況下,從梵文或巴利文中找了一個與故鄉的傳說相契合的術語“居耶尼”(來自梵文gоdāпīуа或巴利文gоуāпīуа/gоуāпа“牛貨洲”),再綴上當時漢地人士對粟特地區約定俗成的稱呼“安”,於是在墓志中給出了“安居耶尼”這麼一個既帶有真實記憶又帶有文化想象色彩的名稱。

近年來內地出土了數量可觀的隋唐時期粟特人後裔墓志,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我們對中古入華粟特人的認識。墓志銘文時或述及志主先人在中亞的故鄉,這些地名却常常在漢文傳世文獻中無迹可尋。不見於文獻記載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其中有一種情況是粟特人融入華夏社會經過幾代繁衍之後,故鄉的粟特語本名逐漸成爲模糊的記憶,他們只能在漢地社會對中亞地理既有認知的基礎上,結合自身的宗教知識背景,在敘述故鄉時給出既帶有真實記憶又帶有文化想象色彩的名稱。本文就以《安備墓志》爲例,對這種情況做一個說明。

《安備墓志》,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館藏,藏品編號:15-h17[589],2007 年出土於河南洛陽。《安備墓志》共18 行,滿行18 字,正書,有方界格。從拓片來看,志石原有刻銘鏟劃不盡,現墓志銘與舊銘有迭壓覆蓋關係。葛承雍先生首次公布該墓志的拓片和錄文,並對墓葬出土石刻藝術及墓主的宗教背景做了專門討論。①葛承雍:《祆教聖火藝術的新發現—隋代安備墓文物初探》,《美術研究》2009 年第3 期,第14—18 頁。葛承雍:《隋安備墓新出石刻圖像的粟特藝術》,《藝術史研究》2010 年第12 輯,第1—13 頁。毛陽光先生糾正了葛氏錄文中的一些錯誤,並對安備的仕宦經歷及葬所等問題做了新的考釋。①毛陽光:《洛陽新出土隋〈安備墓志〉考釋》,《考古與文物》2011 年第5 期,第84—88 頁。高美林先生從異體字和俗體字的角度,對墓志錄文又做了進一步的完善。②高美林:《近出兩方隋唐墓志札記》,《欽州學院學報》2013 年第3 期,第66—68 頁。學界對安備墓志的研究大致如此,尚未有人專門研究過墓志銘中安備先人故鄉“安居耶尼”的問題。

以下是安備墓志的錄文:

故開府長兼行參軍安君墓志銘

君名備,字五相,陽城縣龍口鄉曹劉里人。其先 出於安居耶尼國。上世慕中夏之風,大魏入朝, 名沾典客。父知識,齊車騎大將軍、直蕩都督、千 乘縣散男。君種類雖胡,入夏世久,與漢不殊。此③“此”下有迭壓文字,疑爲“陵”字。即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者也。善於白圭之術,蘊④“蘊”下有迭壓文字,疑爲“陽”字。而不爲,玄高之業,棄而不慕。訥言慜⑤“慜”,葛承雍、毛陽光錄作“敏”。參高美林:《近出兩方隋唐墓志札記》,《欽州學院學報》2013 年第3 期,第66 頁。行,唯事安 親,室名龍駒,鄉號指南,孝悌之響,聞于邦國。武 平之末齊,許昌王莫⑥“莫”,通“幕”。府初開,牒爲長兼行參軍。

一參府僚,備經驅使,雖未執斷,小心恭奉。時輩 之中,謙直遜順,屢展懃誠,漸望升進。但事與願 違⑦“違”,葛承雍、毛陽光錄作“遠”。“違”字俗體極似“遠”字,參高美林:《近出兩方隋唐墓志札記》,《欽州學院學報》2013年第3 期,第66—67 頁。,遇周統齊,許昌失寵,歸於廉之第⑧疑“廉”字後脫一“公”字,用廉頗失勢之典。《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復用爲將,客又復至。廉頗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見之晩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史記》卷81《廉頗藺相如列傳》,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2448 頁。,君便義絕, 遂還舊廬,斂志東睪⑨“睪”,通“皋”,《王力古漢語字典》,中華書局2000 年版,第793 頁。“斂志東皋,歸田二頃”典出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懷良晨以孤往,或植杖而芸秄,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晉書》卷九四《陶潜傳》,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2462 頁。毛陽光錄作“罼”,謂“東罼”指東漢洛陽城之東罼圭苑。前揭毛陽光:《洛陽新出土隋〈安備墓志〉考釋》,《考古與文物》2011 年第5 期,第87 頁。,歸田二頃。忽縈疾,醫僚⑩“僚”,通“療”。無 工,大命運窮,奄從朝露,時年卅有四。以大隋開 皇九年歲次己酉十月辛酉朔廿四日甲申葬 于瀔水之南,長分橋側。恐山壑時移,乃爲銘曰:

門檦貴胄,世代高良。比蘭斯馨,辟蘂⑪“蘂”,葛承雍、毛陽光錄作“蕊”。參高美林:《近出兩方隋唐墓志札記》,《欽州學院學報》2013 年第3 期,第67 頁。能芳。弱冠 釋褐,奉事君王。年始過立,奄歸元常。

志主安備及其父安知識不見於文獻記載。墓志稱安備的下葬時間是隋開皇九年(589)十月,他應在此不久前去世,時年三十四歲,我們推測他生於北齊天保七年(556)。武平末年,安備進入許昌王幕府,任職長兼行參軍。①毛陽光:《洛陽新出土隋〈安備墓志〉考釋》,《考古與文物》2011 年第5 期,第84—88 頁。許昌王何許人也?洛陽出土隋《馮忱妻叱李綱子墓志》載夫人“祖長叉,齊侍中、許昌王,周少司徒,隋信州總管、相州刺史、上柱國、新寧密公”。經趙萬里先生考證,此叱李長叉乃《北齊書》、《北史》有傳的叱列平之子叱列長叉。②趙萬里:《漢魏南北朝墓志集釋》,載《石刻史料新編》第三輯(三),新文豐出版公司,第248 頁。《北齊書》卷20《叱列平傳》,中華書局1972 年版,第278 頁。《北史》卷53《叱列平傳》,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1917 頁。“叱李”與“叱列”是同一北族名號的不同音譯形式。毛陽光先生檢視洛陽新出《唐臧君夫人臨海君叱李氏墓志》稱其先祖“長又,齊尚書令,周大司徒,封許昌王”,“又”乃“叉”之訛,爲許昌王即叱列長叉再添一新證。③毛陽光:《洛陽新出土隋〈安備墓志〉考釋》,《考古與文物》2011 年第5 期,第86 頁。安備在許昌王幕府勤勤懇懇,本來升遷在望,孰料許昌王在北齊末年政治動中失勢,他只好隱居起來,直至去世。④毛陽光考證安備晚年生活在洛陽城東,見《洛陽新出土隋〈安備墓志〉考釋》,《考古與文物》2011 年第5 期,第87 頁。

墓志稱安備是陽城縣人,《隋書·地理志中》載河南郡統縣十八有陽城縣⑤《隋書》卷30《地理志中》,中華書局1973 年版,第835 頁。,今屬河南省登封市⑥登封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登封市地方志》(上),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年版,第73 頁。。陽城縣是安備的籍貫,墓志稱他葬於濲(穀、谷)水之南長分橋側。⑦葛承雍先生認爲該墓志出土於登封,是誤把志主籍貫當作葬所的結果。前揭《隋安備墓新出石刻圖像的粟特藝術》,《藝術史研究》2010 年第12 輯,第1 頁。據《洛陽伽藍記》卷四的記載,長分橋在洛陽城西閶闔門外七里。因爲谷水浚急,給城西民宅造成損害,所以開溝、立橋來限流。水漲的時候,通過長分橋分流進入洛水。“長”與“漲”相通,長分是水漲則分流的意思。長分橋又稱張方橋,晉河間王在長安,征長沙王,營軍於此。⑧范祥雍校注:《洛陽伽藍記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年版,第237—238 頁。南入洛河的谷水支流稱爲張方溝、長分溝,考古勘查得知此溝是北魏修建外郭城西垣所利用的護城河。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漢魏城工作隊:《北魏洛陽外郭城和水道的勘查》,《考古》1993 年第7 期,載杜金鵬、錢國祥主編:《漢魏洛陽城遺址研究》,科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628—629 頁。隋代張禮及妻羅氏墓志稱夫妻合葬於張方橋北二里,學者根據該墓志的出土地點以及洛河故道的位置,判斷長分橋的具體位置應該是在閶闔門外九里,而非《洛陽伽藍記》的“七里”。⑩孟凡人:《北魏洛陽外郭城形制初探》,《中國歷史博物館館刊》1982 年第4 期,載杜金鵬、錢國祥主編:《漢魏洛陽城遺址研究》,第87 頁。谷水主幹道是從西北方向流進洛陽城的,而打通洛水的谷水支流長分溝則是南北走向,所以根據《安備墓志》可以確定長分橋的位置就在谷水兩股河道的岔口附近。⑪谷水的岔口遺址已經由考古工作者勘查出來,位於齊郭西北、尤村西南的一座磚廠取土處。前揭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漢魏城工作隊:《北魏洛陽外郭城和水道的勘查》,第627—628 頁。

墓志稱安備先人出於安居耶尼國,此“安居耶尼”既不見於傳世史料也不見於以往的出土文獻。葛承雍先生謂“安居耶尼國”即“安國”,但未言其所以然。⑫葛承雍:《祆教聖火藝術的新發現—隋代安備墓文物初探》,《美術研究》2009 年第3 期,第15 頁。我們認爲“安居耶尼”由“安”和“居耶尼”兩部分組成,前者是中古華夏社會對以布哈拉爲中心的政治單元的俗稱,後者則是佛教語境內的詞彙。“安居耶尼”是一個雜糅了入華粟特人對遙遠故鄉的歷史記憶與文化想象的產物。

我們先來分析這個名號的前半部分。不妨從一個問題開始:中古時期入華粟特人爲何被稱爲或自稱爲“安國人”?關於隋唐時期的安國,《新唐書·西域傳下》記載:

安者,一曰布豁,又曰捕喝,元魏謂忸蜜者。東北至東安,西南至畢,皆百里所。西瀕烏滸河,治阿濫謐城,即康居小君長罽王故地。①《新唐書》卷221《西域傳下》,中華書局1975 年版,第6244 頁。

“布豁”、“捕喝”都是布哈拉(Bukhara)的音譯。北魏的“忸蜜”譯自布哈拉的早期名稱Numij-kath 或Bumič-kath②今本《魏書· 西域傳》已佚,後人據《北史》補,《北史》卷97《西域傳》:“忸密國,都忸密城,在悉萬斤西,去代二萬二千八百二十八里。”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3221 頁。《大唐西域記校注》“捕喝國”條的校注者將忸蜜與《布哈拉史》和《世界境域志》中記載的布哈拉城市早期名稱Numij/Bumič 勘同,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中華書局2000 年版,第95 頁。Richard N. Frye, Thе Histоrу оf Виkhаrа, translated from a Persian abridgment of the Arabic original by Narshakhī, Cambridge,Massachusetts, 1954, p. 120. V. Minorsky ed., Thе Rеgiопs оf thе Wоrld, University of Oxford, 1937, p. 352.,kаth在古代伊朗語中是城市(鎮)的意思,粟特語作kпδ(h)③B. Gharib, Sоgdiап Diсtiопаrу: Sоgdiап-Pеrsiап-Епglsih, Farhangan Publications, 1995, p. 190.。哈薩克斯坦新發現的Kultobe 銘文中有一處粟特語地名Nawak-mēthan,直譯“新城”,Sims-Williams 認爲就是漢文史料中的“忸密”。④Nicholas Sims-Williams and Frantz Grenet, “The Sogdian Inscriptions of Kultobe,” SHYGYS, 2006:1, Kazakhstan, pp. 95-107.感謝畢波老師提示我Kultobe 銘文和Sims-Williams 的論文。然而,無論Bukhara 還是Numij-kath/Bumič-kath顯然都與“安”字在語音上沒有直接聯繫。那麼唐代史料內布哈拉爲什麼被稱爲安國呢?我們還要從唐人對中亞地理認知的大背景中去尋找答案。

在唐代,除了安國以外,還有東安國和西安國,都是唐人根據其與布哈拉的相對位置來命名的。據《大唐西域記》,從布哈拉往西四百餘里到達伐地國,唐人稱之爲西安國。⑤范祥雍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第94 頁。儒蓮(S.Julien)將“伐地”比定爲Bitik/Betik⑥Stanislas Julien, Histоirе dе lа Viе dе Hiоиеп-Thsапg еt dе sеs Vоуаgеs dапs l “Iпdе dериis l” Ап 629 jиsqи'еп 645, par Hoei-li et Yen-Thsong; suivi de Documents et d’Eclaircissements Geographiques tires de la Relation Originale de Hiouen-Thsang, Paris, 1853, p. 283.馮承鈞原編,陸峻嶺增訂:《西域地名》,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14—15 頁。范祥雍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第96 頁。,即《布哈拉史》中著錄的Bitik村⑦據費耐生(Richard N. Frye),《布哈拉史》中所記載的兩個村落Bitik 與Farab 至今猶存,在阿姆河沿岸現代城市Charjui 的對面。Thе Histоrу оf Виkhаrа, p. 105.。該村位於布哈拉西南四百餘里,里程與《大唐西域記》合。中古時期“伐”是以-t收尾的入聲字,蒲立本擬音爲bиаt⑧Edwin G. Pulleyblank, Lехiсоп оf Rесопstrисtеd Prопипсiаtiоп iп Еаrlу Мiddlе Сhiпеsе, Lаtе Сhiпеsе, апd Еаrlу Мапdаriп, UBC press,Vancouver, 1991, p. 89.,從語音對勘的角度看,“伐地”(bиаt-dih)對應bitik沒有問題。敦煌寫本《大唐西域記》⑨向達輯:《大唐西域記古本三種》,中華書局1981 年版,第12 頁。、《新唐書·西域傳下》均作“戊地”⑩《新唐書》卷221《西域傳下》,第6243、6247 頁。,戊(тəwh)、伐二字形近,“戊地”可能是“伐地”的訛誤。⑪從音譯的角度看,用戊地(тəwh-dih)來譯Bitik 也不是沒有可能。由於西安國只是一個以伐地村爲中心的小聚落,所以並不廣爲唐人所知,甚至《新唐書·西域傳》都未設“西安國”專目。

在知名度上,西安國遠不如東安國,《新唐書·西域傳下》對東安國的記載如下:

東安,或曰小(安)國①《新唐書》卷221“東安,或曰小國”,校勘記二據《北史》、《資治通鑒》有“小安國”,疑此有脫誤。第6245、6265 頁。,曰喝汗,在那密水之陽,東距何二百里許西南至大安四百里,治喝汗城,亦曰斤。②《新唐書》卷221《西域傳下》,第6245 頁。

那密水即今澤拉夫善河,水北爲陽,可知東安國位於澤拉夫善河北岸。《世界境域志》和《布哈拉史》著錄位於澤拉夫善河北岸有座城曰Kharghān-kath,當即東安國。③陶瑪舍克(W. Tomaschek)最早將喝捍國與Kharghānkath 堪同,W. Tomaschek, Сепtrаlаsiаtisсhе Stиdiеп, I.Sоgdiапа, Vienna,1877, pp. 163-166。《大唐西域記校注》“喝捍國”條的校注,第93—94 頁。V. Minorsky ed., Thе Rеgiопs оf thе Wоrld, p.112. W.Barthold, Tиrkеstап Dоwп tо thе Мопgоl Iпvаsiоп (2nd edition), Oxford University, 1928, p. 98.喝汗(捍)、斤是Kharghān 的不同音譯,中古時期用漢字“斤”來音譯kап/qап/ghап是很普遍的現象。④蒲立本(Edwin G. Pulleyblank):《上古漢語的輔音系統》(“The Consonantal System of Old Chinese,” Аsiа Маjоr, 1962),潘悟雲、徐文堪譯,中華書局1999 年版,第6 頁;羅新:《北魏道武帝的鮮卑語本名》,載《張廣達先生八十華誕祝壽論文集》,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2010 年版,第41 頁。東安國又被稱爲“小安國”,是相對於“大安國”布哈拉而言的。

初唐以前漢地士人對中亞的地理知識主要來源於使者報告、商人口述⑤裴矩根據張掖聚居商胡口述各自國家的風俗與地理,撰成《西域圖志》三卷,就提到了大、小安國。《隋書》卷67《裴矩傳》,第1578—1579 頁。和僧人行記,直到唐高宗顯慶二年(657)蕭嗣業在石國擒獲阿史那賀魯,西突厥汗國隨之而亡,唐朝在此設置昆陵、蒙池二都護府,隨後在曾役屬於西突厥的中亞地區設置羈縻州,唐人對中亞的了解纔逐漸深入起來。唐廷在大、小安國設置羈縻州的情況,《新唐書·西域傳下》有載:

“阿濫”乃“阿濫謐”之省,即大安國布哈拉的治所,入唐後改爲安息州。斤是小安國的治所,唐在此設木鹿州。值得注意的是,安息、木鹿二名非唐人所創,乃漢朝西域古地名,《後漢書·西域傳》:

安息國居和櫝城,去洛陽二萬五千里。北與康居接,南與烏弋山離接。地方數千里,小城數百,戶口勝兵最爲殷盛。其東界木鹿城,號爲小安息,去洛陽二萬里。⑦《後漢書》卷88《西域傳》,中華書局1965 年版,第2918 頁。

漢代的安息、木鹿二國在地理位置上一東一西,規模上一大一小,故後者被稱爲“小安息”。唐代將安國東界之斤稱爲“小安國”與漢代將安息國東界之木鹿稱爲“小安息”的模式雷同。唐廷在安國和小安國設置的安息、木鹿二羈縻州,更是襲用漢代舊名。兩漢時的安息國是指伊朗高原的帕提亞帝國,“安息”是帕提亞帝國開國君主Arsaces 的音譯。①F. Hirth, Сhiпа апd thе Rотап Oriепt: Rеsеаrсhеs iпtо thеir Апсiепt апd Меdiеvаl Rеlаtiопs аs rерrеsепtеd iп Old Сhiпеsе Rесоrds,1885, pp. 139-141.帕提亞東界之木鹿城,即今土庫曼斯坦的馬雷,“木鹿”是Mōuru/Merw 的音譯。②Thе Zепd-Аvеstа, translated by J. Darmesterter, in Max Müller’s Thе Sасrеd Вооks оf thе Еаst, vol. III, pp. 2-6, New York: The Christian Literature Company, 1898.安息和木鹿無論在地理上還是在年代上都與布哈拉及喝汗無法吻合。唐朝輿地學者賈耽就曾經指出過這個問題,他在介紹自己所撰《古今郡國縣道四夷述》一書時指出:“前西戎志以安國爲安息,今則改入康居。凡諸疏舛悉從釐正。”③《舊唐書》卷138《賈耽傳》,第3786 頁。王欽若等編撰:《冊府元龜》(七),周勳初等校訂,鳳凰出版社2006 年版,第6426 頁。原來,隋唐時期的安國人與兩漢時期的安息人被混爲一談了。《隋書》更是直言“安國,漢時安息國也”④《隋書》卷83《西域傳》,第1849 頁。日本學者齊藤達也曾撰文討論過安息國與安國的關係。齊藤達也的結論與本文不謀而合,請參見〔日〕斉藤達也:《安息國·安國ソグト人》,載《國際仏教學大學院大學研究紀要》第十一號,平成十九年三月。。那麼,中古華夏社會對粟特人故鄉的認知偏差又是什麼原因導致的呢?

粟特人入華後,爲了交易的便利,須依華夏習俗取一個姓氏。那些在華夏社會中認知度較高的西域胡姓,如安、康之類很容易成爲首選。入華粟特人獲得了一個新的姓氏相當於獲得了一個新的身份,同時丟棄一個舊身份。在這個新身份的塑造過程中,雖然粟特人在自身姓氏選擇上有一定的主動性,但更具決定意義的是華夏傳統的力量。中古華夏士人根據兩漢以來所積累的對西域地理的認知,將“安姓”粟特人的故鄉貼上“安(息)國”的標籤,從此他們故鄉的粟特語本名遭到華夏社會以及融入華夏社會的粟特人及其後裔的遺棄,甚至忘却。就這樣,一部分粟特人獲得了“安國人”的新身份。換句話說,粟特人的故鄉本來不叫安國,而是忸蜜之類,只因爲粟特人入華後取了一個在華夏社會中流傳已久、胡風濃鬱且有一定名望的安姓,於是他們的故鄉就被稱爲“安國”了。這一點,也可以從粟特語文書中得到印證。亨寧(W. B. Henning)在釋讀巴黎藏敦煌千佛洞粟特語文獻時指出,8 世紀時入華粟特人已經接受了康(γ’n=Xān)、安(’’n=Ān)等姓氏,在一份紀年爲728 年的粟特語文書中記載了“俗人Čatfārātsarān,姓安”,但在4 世紀左右的粟特文古信札中却找不到任何康、安等姓氏的痕迹。⑤W. B. Henning, “The Sogdian Texts in Paris”, Виllеtiп оf thе Sсhооl оf Oriепtаl апd Аfriсап Stиdiеs, vol. 11, No.4(1946), p. 736. “The Date of the Sogdian Ancient Letters”, Виllеtiп оf thе Sсhооl оf Oriепtаl апd Аfriсап Stиdiеs, vol. 12, No. 3/4(1948), p. 603.張廣達:《唐代六胡州等地的昭武九姓》,原載《北京大學學報》1986 年第2 期,收入《文本、圖像與文化流傳》,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76 頁。

當然,粟特人選擇安、康之類在華夏社會中知名度較高的胡姓,可能還有更爲現實的動機。如果我們檢視隋唐時期入華粟特人的墓志就會發現,在華夏社會推崇郡望的影響下,他們普遍在墓志中將自己的故鄉和祖先上溯至兩漢時期的安息國和安世高。倘若不了解古人的社會風尚以及墓志的特殊行文模式,就會陷入迷信漢文史料對於家族淵源敘述的歧途。①義大利學者富安敦(Antonino Forte)在其《質子安世高及其後裔》(Thе Hоstаgе Ап Shigао апd His Offsрriпg: Ап Irапiап Fатilу iп Сhiпа, Italian School of East Asian Studies Occasional Papers 6, Kyoto, 1995)一書中迷信漢文史料對於族源的敘述是具有代表性的。參見中國學者的書評,榮新江:《富安敦〈質子安世高及其後裔〉》,原載《東西交流論譚》,1998 年,後收入《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年版,第427—440 頁;吳玉貴:《涼州粟特胡人安氏家族研究》,載《唐研究》第3 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年,第295—338 頁。吳玉貴先生曾指出,布哈拉與安息在名稱上的混淆爲隋唐大量安姓胡人在墓志中附會安息王子安世高後裔提供了便利。②吳玉貴:《涼州粟特胡人安氏家族研究》,《唐研究》第3 輯,第320 頁。

在釐清了布哈拉是如何成爲“安國”的歷史過程之後,我們再來討論“安居耶尼”這一名號的第二部分“居耶尼”。

“居耶尼”的早期中古音是kɨɚ-jiа-пri。③Edwin G. Pulleyblank, Lехiсоп оf Rесопstrисtеd Prопипсiаtiоп iп Еаrlу Мiddlе Сhiпеsе, Lаtе Сhiпеsе, апd Еаrlу Мапdаriп, p. 162, p.363 and p. 223.我們認爲“居耶尼”與位於須彌山西方的瞿耶尼洲之“瞿(gиɚ)耶尼”同源,源自梵文Godānīya 或巴利文Goyānīya/Goyāna。④范祥雍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第38 頁。“瞿”(梵文gо)的意思是牛,“耶尼”指取與、貨,所以Godānīya 意譯就是牛貨洲。⑤William Edward Soothill, А Diсtiопаrу оf Сhiпеsе Виddhist Tеrтs, London, 1937, p. 163, p. 465.對於牛貨洲的得名原因,內典有不同解釋,或以爲當地以牛爲貨幣,或云有石牛⑥慧琳撰:《一切經音義》卷1,《大正新修大藏經》(54 冊),No.2128,第314 頁。,或因高樹下有一寶牛爲貨易⑦法雲編:《翻譯名義集》卷3,《大正新修大藏經》(54 冊),No.2131,第2096 頁。,總之都與牛有關。玄奘譯作“瞿陁尼”,並認爲舊譯“瞿耶尼”、“劬(gиɚ)伽尼”都是訛誤。⑧范祥雍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第38 頁。學者早已指出玄奘所謂的訛誤其實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訛誤,而是因爲早期佛經不少是譯自梵文俗語或者中亞語言。⑨張廣達:《論隋唐時期中原與西域文化交流的幾個特點》,原載《北京大學學報》1985 年第4 期,收入《文本、圖像與文化流傳》,第10—11 頁。陀的中古音是dа,玄奘很可能是直接從梵文Godānīya 音譯爲“瞿陁尼”的,而“瞿耶尼”、“居耶尼”等早期音譯則更可能是譯自巴利文Goyānīya/Goyāna。墓志撰寫者把安備的故鄉稱爲“安居耶尼國”,比較直觀的理由是:在空間上,安國位於中國的西方,而瞿耶尼洲在佛教裏正是西方大洲。當然,這個理由還遠不足以支撑“安居耶尼”就是指代“布哈拉”的論點。

我們不禁會產生一連串的疑問:安備一家爲何給自己的中亞故鄉起一個梵文或巴利文的名稱?梵文Godānīya 或巴利文Goyānīya/Goyāna 與他們的故鄉Bukhara 到底有什麼樣的聯繫?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不得不從Bukhara 的詞源及語義說起。

關於Bukhara 的詞源,最早是由萬貝里(H. Vambery)在他的《布哈拉史》中提出,“不清楚具體何時忸蜜獲得了圖蘭語(Turanian)名稱Bokhara,現代蒙古語裏bиkhаrа依然是指佛教寺院”⑩H.Vambery, Histоrу оf Воkhаrа, London, 1873, p.14.。此後不久,陶瑪舍克(W. Tomaschek)發表了他對布哈拉詞源的研究,他認爲Bukhara 來自梵文vihārа(寺院)。①Wilhelm Tomaschek, Сепtrаlаsiаtisсhе Stиdiеп I, Vienna, 1877, p. 167.該觀點相繼被馬迦特(J. Marquart)②Josef Marquart, Diе Сhrопоlоgiе dеr аlttiirkisсhеп Iпsсhriftеп, Leipzig, 1898, p. 61. Wеhrоt ипd Аrапg, Leiden, 1938, p. 163, n. 2.、巴托爾德(W.Barthold)等學者接受③W. Barthold, Tиrkеstап dоwп tо thе Мопgоl Iпvаsiоп, p. 102, n. 4.,巴托爾德在《伊斯蘭百科全書》“Bukhara”詞條中謹慎地指出:“雖然在對音上有困難,但是布哈拉一詞來源於梵文vihārа(寺院)不是沒有可能,因爲在布哈拉的前身忸蜜(Numijkath)附近有一座寺院。”④Thе Епсусlореdiа оf Islат (new edition), vol. 1, Brill, 1986, p. 1293.然而,自從吐魯番出土了一份記錄“寺院”正確形式βrγ'r的粟特語文書之後⑤E. Benveniste, Vеssапtаrа Jаtаkа, Paris, 1946, p. 67, 1. 1115.,蘇聯學者開始對此成見提出質疑,他們指出梵語vihārа在粟特語中是以β起首的βrγ'r,所以布哈拉源自梵語vihārа的假設是不能成立的。⑥B. A. Лившиц, К. B. Кayфмaни, И. M. Дyaкoнoв, “OдpeвнeйcoгдийcкoйпиcьмeннocтиБyxapы,”(《關於古代粟特語中布哈拉的寫法》)Вестник Древней Истории, 1954, p. 155.

除了語音上的困難之外,要論證布哈拉譯自梵文vihārа,還有兩個問題需要解決。其一,如果說布哈拉是圍着一座寺院發展起來的城市,則涉及粟特地區7 世紀之前是否流行佛教以及其規模有多大的問題。俄國中亞考古學家馬爾夏克(Б. И. Mapшaк)認爲自1 世紀起佛教就已經進入粟特地區,雖然信衆規模較小,但是一直持續到7 世紀,此後粟特地區佛教出現斷裂,8 世紀後又重新受到唐朝佛教的影響。⑦Boris I. Marshak, “Sogdiana,” part I, Histоrу оf Сivilizаtiоп оf Сепtrаl Аsiа, vol. III, (UNESCO Publishing, 1996), p. 253. “Central Asia from the Third to the Seventh Century,” Nотаds, Trаdеrs апd Hоlу Меп Аlопg Сhiпа's Silk Rоаd, Brepols, 2002, p. 20.然而更多學者傾向認爲在與唐朝接觸之前粟特地區的佛教信仰證據不足。⑧Zhang Guangda, “The Role of the Sogdians as Translators of Buddhist Texts,” Nотаds, Trаdеrs апd Hоlу Меп Аlопg Сhiпа's Silk Rоаd,p. 76.張廣達:《粟特人在佛經翻譯中的作用》,載《文本、圖像與文化流傳》,第291 頁。Xavier Tremblay, “The Spread of Buddhism in Serindia: Buddhism Along Iranians, Tocharians and Turks Before the 13th Century,” edited by Ann Heirman & Stephan Peter Bumbacher, Thе Sрrеаd оf Виddhisт, Brill, 2007, p. 89.其二,我們知道布哈拉這一名稱最早是在唐代漢文史料中出現的⑨儘管亨寧從錢幣上的字體推測布哈拉的出現要提前幾個世紀,但是費耐生已經指出其證據不足。Richard Frye, “Notes on The History of Transoxiana”, Hаrvаrd Jоиrпаl оf Аsiаtiс Stиdiеs, Vol. 19, No. 1/2 (Jun., 1956), p. 113, note. 39.,而北朝對於該地區名稱記錄的則是忸蜜,如果布哈拉是譯自梵文vihārа,爲何這個名稱遲至7 世紀以後纔在漢文史料中出現呢?所以,布哈拉譯自梵文vihārа的觀點是站不住脚的。

德國突厥學家阿爾特海姆(F. Altheim)根據《闕特勤碑》中布哈拉的名稱Buqaraq⑩Talat Tekin, A Grаттаr оf Orkип Tиrkiс,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 237, p. 272.耿世民:《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35 頁。,對Bukhara 的詞源提出了全新的解釋。他認爲突厥人在河中地區定居之後建立了一座城市,根據伊朗語神話稱當地爲gаvа(牛),給新城賦予了一個對應的突厥語名稱Buqaraq,表示有牛的地方。⑪F. Altheim, Еiп аsiаtisсhеr Stааt , Wiesbaden, 1954, p. 277.粟特地區與牛的聯繫,《阿維斯塔》就有記載:“馬茲達創造的第二處善域是粟特人居住的平原(gāūт уiт sиγδō)。Angra Mainyu 來此,創造了蝗蟲,給牛群與植物帶來了死亡。”⑫Thе Zепd-Аvеstа, translated by J. Darmesterter, pp. 4-5.按照汉森(O. Hansen)的理解,《阿維斯塔》裏的gāūт уiт sиγδō正對應突厥碑銘裏的bиqаrаq иlиs(布哈拉國),gаvа/gāūт是指以牛命名的城市或者土地。①轉引自F. Altheim: Аиs Sрӓtапtikе ипd Сhristепtит, Tübingen, 1951, pp.111-112。關於bиqаrаq的構詞法,阿爾特海姆最初的理解是bиqа+rаq,+rаq是集合詞尾,表示牛的數量多。②F. Altheim, Аиs Sрӓtапtikе ипd Сhristепtит, p.112.後來又重新理解爲粟特語Вихār>古代突厥語*bиqаr,+r是方向格詞尾。③F. Altheim, Еiп аsiаtisсhеr Stааt , Wiesbaden, 1954, p.277, n. 2.伊朗學家費耐生(Richard Frye)在回應阿爾特海姆的文章裏雖然堅持Bukhara 源自梵文vihārа,但是也承認阿爾特海姆的觀點並非不可能,因爲操突厥語的族群確實在這個時期占領了河中地區。④Richard Frye, “Notes on The History of Transoxiana”, p.113.作爲伊朗語專家的費耐生,認爲古代突厥語bwqrq 來自粟特語рwγ'r+уk,表示布哈拉人,-уk 是伊朗語群體詞尾,在古代突厥語裏у 被省略,寫成-q,這也可以從粟特(sγwδуk/swγδуk)一詞在《闕特勤碑》裏寫作swγdq 得到印證。Richard Frye, “Notes on The History of Transoxiana”, p. 114.關於粟特語詞尾–уk,參見I. Gershevitch, А Grаттаr оf Мапiсhеап Sоgdiап, Oxford, 1954, p.151, para. 996。

關於突厥人占領中亞並在當地定居的情況,《布哈拉史》有詳細的記載,茲據費耐生的整理本漢譯於下⑤《布哈拉史》是中亞伊斯蘭早期歷史重要的史料之一,由生活在薩曼王朝的納爾沙希(Narshakhi,899—960)用阿拉伯文寫成,於943 年進呈埃米爾努赫·本·納斯爾(Nuh ibn Nasr)。該書在12 世紀被譯成波斯語並多次根據他書擴充,如今學界使用較多的是費耐生的英譯本。Islатiс Сепtrаl Аsiа: Ап Апthоlоgу оf Histоriсаl Sоиrсеs, edited by Scott C. Levi and Ron Sela, Indiana University, 2010, p.23.:

現在布哈拉所在的地方原先是一片沼澤,部分是蘆葦蕩,部分是樹木和草。有些地方動物無法立足,因爲撒馬爾罕附近地區的雪山融化後,水集於此。撒馬爾罕周圍是一片寬闊河谷,河的名字是Māṣaf(澤拉夫善河)。充沛的水量灌入此河,水流攜帶大量泥沙,使得這些凹地得以填平。攜帶泥沙的水流一直到達Bitik 和Farab,這裏是河道分叉處。布哈拉所在地被泥沙填平。那條河變成了粟特大河,填平之地變成了布哈拉。

人們從四方聚集於此,並且很幸福。有些來自突厥,因爲這裏水源充足,樹木茂盛,還有很多娛樂。他們對此地滿意並定居下來。剛開始他們居住在氈房內,後來更多的人選擇聚居,並且興建房屋。隨着人口的增加,他們選出了一位首領。他的名字叫Abrūī。此時布哈拉這座城市還不存在,只有幾個村落。其中有Nūr、Kharqān Rūd、Vardāna、Tarāvcha、Safna 和Īsvāna。酋長居住的大聚落是Baikand,而城鎮的名字是Qal’a-I Dabūsī,意思是“他的城市”。隨着時間的推移,Abrūī 的權力逐漸增大,人們再也無法容忍他的苛政。Dihqāns 和富商們逃離此地前往西突厥和怛邏斯建立城市。他們將新城命名爲Ḥamūkat,因爲出逃的部落首領Dihqāns 的名字就叫Ḥamūk。在布哈拉的語言中,ḥатūk的意思是珍珠,kаt指城市,也就是說Ḥamūkat 的意思是珍珠之城。在布哈拉的語言中,貴族被稱爲ḥатūk,貴族是顆珍珠。後來留在布哈拉的人們派人到他們的貴族那裏尋求擺脫Abrūī 壓迫的幫助。這些貴族和Dihqāns 去找西突厥可汗Qarā Jūrīn Turk。由於他的身高,他被戲稱爲Biyāghū。他們尋求他的幫助。Biyāghū 派遣他的兒子Shīr-i Kishvar 率領一支大軍前往。Shīr-i Kishvar 到達布哈拉之後在Baikand擒獲Abrūī,將其關進大牢。他命令把Abrūī關進一隻裝滿紅蜂的口袋內,直至其死亡。

Shīr-i Kishvar 對這片土地十分滿意,於是他給父親去信要求獲得此地,因爲他想獲得允許留在布哈拉。Biyāghū 回信說“我將此地封給你”。Shīr-i Kishvar 派人前往Ḥamūkat,讓那些原先逃離布哈拉的人攜着家眷回來。規定任何從Ḥamūkat 回來的人都可以成爲貴族。這是因爲逃離的人都是富商和Dihqāns,而留下的都是窮人。那些人回來之後,留下的人成了他們的奴隸。在這些貴族中有一位叫Bukhār Khudāt,因爲他是舊Dihqāns 家族的成員,所以他的資產比其他人多。大多數窮人都是他的雇農和奴隸。Shīr-i Kishvar 建造了布哈拉城以及Mamāstīn、Saqmatīn、Samatīn 和Farab等村落。他統治二十年,他之後另外一位統治者建造了Iskijkat、Shargh 和Rāmitīn。此後建造了Farakhshā 村。當唐朝的公主嫁到布哈拉時,她帶來了一座佛塔作爲嫁妝。這座塔被安置在Rāmitīn。①Richard N. Frye, Thе Histоrу оf Виkhаrа, pp. 6-8.

雖然這段敘述具有一定的神話色彩,但神話中往往是隱含着歷史事實的。文中提到的突厥可汗Qarā Jūrīn Turk/Biyāghū,可汗兒子Shīr-i Kishvar 以及唐朝公主的具體所指還沒有定論,本文也不擬探討,對於我們而言重要的信息是它提到了突厥人在布哈拉城市建設中起了決定性作用。在突厥人到來之前,還沒有布哈拉這座城市,是突厥王子在平息當地政治動之後,在獲得了可汗的允許下纔興建起的一所新城。突厥人在河中地區經營數十年,自然會給當地帶來一波突厥化的浪潮。突厥文化在粟特地區的滲透,從當地突厥化的地名中就可以反映出來,例如唐人稱之爲西安國的伐地Bitik,在突厥語中bitig (g>k)是動詞biti-的名詞形式,指書寫的內容②馮·加班(A. von Gabain):《古代突厥語語法》,耿世民譯,呼格吉勒圖審校,內蒙古教育出版社2004 年版,第313 頁。,再如唐人稱之爲東安國的喝汗Kharghān,*khаr-ghāп的語源可能就是突厥語的qаrа-γап(黑汗或强大的汗)。如果我們將布哈拉的詞源問題置於在突厥人到來之前並不存在布哈拉這座城市的歷史事實以及突厥語地名在粟特地區普遍流行的大背景下考察,阿爾特海姆所謂布哈拉(Bukhara)源於突厥語bиqаrаq的觀點就顯得合情合理了。

安備一家沒有從伊朗語或突厥語中爲故鄉的名稱尋根溯源,而是選擇了梵文或巴利文中的一個語義對應的詞彙,可能有以下幾種原因:一是出於無奈,作爲移民第三代的安備恐怕早已喪失了伊朗語的能力,更不消說突厥語了,而他們與突厥占領後的中亞故鄉也早已失去了聯繫。二是伊朗語和梵語確實存在親緣關係,原始印度語和原始伊朗語從共同印度伊朗語中開始分化大概是在公元前第二千紀初③Nicholas Sims-Williams, “The Iranian Languages”, Thе Iпdо-Еиrореап Lапgиаgеs, Routledge, 1998, p. 127.,《阿維斯塔》的頌歌(Gāthās)部分與《梨俱吠陀》(通常認爲編纂於公元前第二千紀)的語言相似①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Mary Boyce, Tехtиаl Sоиrсеs fоr thе Stиdу оf Zоrоаstriапisт, Totowa, New Jersey: Barnes & Noble Books,1984, p. 1.,所以古伊朗語中的gаvа/gāūт和梵語的gо甚至可以還原成原始印歐語(Proto-Indo-European)的形式gи̯ou②Julius Pokorny, Iпdоgеrтапisсhеs еtутоlоgisсhеs Wörtеrbисh, Bern: Francke, 1959, 1989, pp. 482-483.。第三種可能性,也是最接近事實的一種可能性是,安備一家對中亞故鄉採用梵文或巴利文的名稱是基於他們深厚的佛學素養。

我們說在受到唐朝影響之前,粟特本土的佛教流行十分微弱甚或沒有,但這並不代表粟特人,尤其是分散於亞洲各地的粟特移民不信仰佛教。恰恰相反,有足够的證據說明大部分東來的粟特移民都是佛教徒。學界對於中古時期粟特人的空間分布情況已經有了較爲深入的認識③〔日〕池田温:《8 世紀中葉における敦煌のソグド聚落》,《ユ―fflシア文化研究》Ⅰ,1965 年,第49—92 頁。池田溫:《8 世紀中葉敦煌的粟特人聚落》,辛德勇譯,載《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九卷,中華書局1993 年版,第140—220 頁。姜伯勤:《敦煌·吐魯番とシルクロード上のソグド人》,《季刊東西交渉》1986 年2、3、4 期,東京:井草出版社,收入《敦煌吐魯番文書與絲綢之路》第五章“敦煌吐魯番與絲綢之路上的粟特人”,文物出版社1994 年版。榮新江:《西域粟特移民聚落考》,《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第19—36 頁;《北朝隋唐粟特人之遷徙及其聚落》,原載《國學研究》第六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27—85 頁,收入《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西域粟特移民聚落補考》,《西域研究》2005 年第2 期,第1—11 頁。,他們的足迹幾乎遍及亞洲。Xavier Tremblay 按照地區將中古粟特移民的佛教信仰分爲四種類型④Xavier Tremblay, “The Spread of Buddhism in Serindia: Buddhism Along Iranians, Tocharians and Turks Before the 13th Century”, pp.96-97.,其中入華粟特人後裔的佛教信仰因爲移民持續時間長、史料豐富,尤爲引人關注。陳海濤利用敦煌文書、壁畫供養題記以及部分石刻史料,指出唐代入華粟特人信仰佛教是十分普遍的現象。⑤陳海濤:《唐代入華粟特人的佛教信仰及其原因》,《華林》2002 年第2 卷,第87—91 頁。畢波、毛陽光曾分別對北朝至隋唐時期粟特人後裔墓志做過統計,在已知的一百多方所謂昭武九姓墓志中明確表明志主佛教信仰的多達十餘方。⑥畢波根據《全唐文補遺》檢出六方信仰佛教的粟特人後裔墓志,分別是:《北周康宜德墓志》、《唐史氏墓志》、《唐曹琳墓志》、《唐康庭蘭墓志》、《唐石崇俊墓志》、《唐安思節墓志》。畢波:《信仰空間的萬花筒—粟特人的東漸與宗教信仰的轉換》,榮新江、張志清編:《從撒馬爾幹到長安:粟特人在中國的文化遺迹》,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 年版,第50、54 頁。此後,毛陽光根據《唐代墓志彙編》、《唐代墓志彙編續集》和《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檢出六方佛教信仰的墓志,除與畢波所檢重合的以外,尚有三方:《唐安靜墓志》、《唐康氏墓志》、《唐安思溫墓志》。毛陽光:《洛陽新出土唐代粟特人墓志考釋》,《考古與文物》2009 年第5 期,第59 頁。毛陽光在《新見四方唐代洛陽粟特人墓志考》中介紹的四方墓志中又有兩方是信仰佛教的,分別是《唐康敦墓志》和《唐何澄墓志》,其中《唐康敦墓志》在《洛陽新出土唐代粟特人墓志考釋》一文中就已經被提及。毛陽光:《新見四方唐代洛陽粟特人墓志考》,《中原文化》2009 年第6 期,第74 頁。

安備一家北魏時就已經東來,從父子二人的華夏式制名可以看出他們和衆多入華粟特人一樣是佛教信徒。“知識”在佛教中有兩種常見的義項,作爲名數是指起信論所說五識之一,作爲術語是朋友之異名。⑦丁福保編:《佛學大辭典》,文物出版社1984 年版,第752 頁。William Edward Soothill, А Diсtiопаrу оf Сhiпеsе Виddhist Tеrтs, p. 275.安備的字“五相”在佛教語境中是指天人將死時身上所現五衰之相,或者理解爲五相成身⑧五相,作爲雜語指天人將死時身上現五衰之相,同五衰;成就通達心等五相,而現得金剛界之大日如來(Vairocana Buddhahood),同五相成身。丁福保編:《佛學大辭典》,第268 頁。William Edward Soothill, А Diсtiопаrу оf Сhiпеsе Виddhist Tеrтs, p. 123.葛承雍在文章裏也提到“五相”可能源於佛教的“五相成身”,葛承雍:《隋安備墓新出石刻圖像的粟特藝術》,第9 頁。,從制名尚雅的習俗來看,這裏應該是取五相成身的意思。安備的名“備”指完備,可以理解爲具備通達心、菩提心等五相而成就佛身,可見名與字的意思是一致的。總之,無論是安備父子的佛教制名還是他們爲故鄉尋找的梵語名稱,都說明了他們是具備深厚佛學素養的佛教家庭。有學者根據安備墓出土石榻上的拜火圖案,斷定安備一家是祆教徒。①葛承雍:《祆教聖火藝術的新發現—隋代安備墓文物初探》。毛陽光:《洛陽新出土隋〈安備墓志〉考釋》,第87 頁。實際上,這類圖案並不能說明墓主人的宗教信仰,正如三夷教專家林悟殊先生所說的,“北朝隋楊時期西域粟特胡人墓葬中使用石榻棺床可能成爲一種慣例習俗,即使墓主不信仰祆教,也有可能使用拜火壇圖案的石榻”②葛承雍在注釋六中提到林悟殊的這一提示,參見《祆教聖火藝術的新發現—隋代安備墓文物初探》,第18 頁。。我們認爲安備一家信仰佛教,是基於對墓志銘文的深入分析以及入華粟特人普遍信仰佛教的時代背景而得出的結論。

粟特人作爲外來群體入居華夏社會之後,必然要對自己的身份、心態乃至信仰做出適當調整以適應新的環境,這個過程通常只需要一兩代人就可以完成。池田溫先生曾研究過8 世紀中期敦煌從化鄉的粟特人名,將29 例父子名字比照後發現一個規律:父親的名字是胡式時,他的兒子却大部分取漢式的名字;而當父親爲漢式名字時,他兒子的名字則都是漢式。③〔日〕池田溫:《8 世紀中葉敦煌粟特人聚落》,第170 頁。這種主動爲自己孩子取漢式姓名的舉動就是一種文化適應的表現。入華粟特人對華夏文化的適應不僅僅表現在制名上,也可以在他們對本民族商業傳統的態度上反映出來。粟特人以善於經商而著稱,墓志撰寫者認爲志主雖然精通商道,却並不從事商業,所謂“蘊而不爲”、“棄而不慕”。對於世代入居華夏的西域胡人而言,華夏文化輕視商人的心理已經深刻影響到了胡人對本民族商業傳統的態度。墓志撰寫者以麻中之蓬作喻,是爲了表彰志主對華夏文化的認同自覺。葛承雍先生在解讀此方墓志時,認爲安備善於白圭之術、玄高之業,是典型的粟特胡商,與許多入華粟特人一樣從事經商④葛承雍:《祆教聖火藝術的新發現—隋代安備墓文物初探》,第15 頁。,這種理解與墓志寫作者所力圖傳達的信息是相反的。

安備墓志爲我們觀察入華粟特人對中亞故鄉的敘述提供了新的視角,因爲它並沒有像大量唐代安姓粟特人墓志那樣宣稱志主祖先出自安息國,也沒有將故鄉直接說成是安國,而是稱之爲具有明顯佛教色彩的安居耶尼。但安居耶尼到底是安備一家的獨特創意,還是部分入華粟特人群體的記憶與想象,還有待今後新出史料的進一步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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