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与“社会科学”的诞生*——19世纪上半叶法国思想家重建社会的努力
2016-01-31倪玉珍
倪玉珍
法国大革命与“社会科学”的诞生*
——19世纪上半叶法国思想家重建社会的努力
倪玉珍
早在18世纪中叶,启蒙阵营内部已经出现对自然权利学说和社会契约理论的反思。从孟德斯鸠和苏格兰启蒙哲人的著作中,已经可以窥见社会科学的萌芽。不过,只有在法国大革命遭遇严重挫折之后,孔德倡导的社会科学才作为一个重组社会的努力,在“后革命时代”的危机中诞生。然而社会科学并非孔德的独创。事实上,它是孔德吸纳了保守派、自由派及圣西门的思想遗产之后,对它们进行综合与创新产生的思想成果。
社会科学;大革命;实证主义;精神重建
1815年,拿破仑“百日政变”失败,波旁王朝第二次复辟。法国支持与反对大革命的力量,在历经20余年的酷烈斗争和频繁的政体更迭之后,终于在欧洲列强的干预下暂告和解,接受了君主立宪制。法国大革命引发的持续的政治动荡和社会分裂,使流行于18世纪的自然权利学说和社会契约理论,在19世纪初的法国遭到了普遍的怀疑与攻击。对启蒙政治学说和大革命的反思促成了一个重要的思想成果——“社会科学”的诞生。早在18世纪中叶,启蒙阵营内部已经出现对自然权利学说和社会契约理论的反思。从孟德斯鸠(Montesquieu)的《论法的精神》和苏格兰启蒙哲人的著作中,已经可以窥见社会科学的萌芽*[英]贝瑞:《苏格兰启蒙运动的社会理论》,马庆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不过,只有在法国大革命遭遇了严重挫折之后,孔德(Auguste Comte)倡导的社会科学才作为一个重组社会的努力,在“后革命时代”的危机中诞生*[英]麦克·甘恩:《法国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5页。。然而社会科学并非孔德的独创。事实上,它是孔德吸纳了保守派、自由派及圣西门(Saint-Simon)的思想遗产之后,对它们进行综合与创新产生的思想成果。本文试图结合历史语境,阐明自18世纪末以来,大革命引发的政治、社会与道德危机如何激发了社会科学在法国的诞生。
保守派的遗产:对历史与社会的关注
早在1790年,英国的柏克(E. Burke)已经在《法国革命论》中指出,革命者无视历史与传统,用理性建构出一套抽象的政治法令来改造社会,由于这些法令与现实的社会状况并不匹配,法国将走向无序与暴政*[英]柏克:《法国革命论》,何兆武、许振洲、彭刚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39—241页。。法国日后陷入政治动荡,并相继陷于雅各宾派专政与拿破仑独裁之中,这使柏克显得颇有远见。尽管柏克混淆了英国和法国的“旧制度”,过于美化法国的历史和传统,因而遭到了批评*[法]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37页。,但他关于法国启蒙政治学说的“抽象性”的批评,却在19世纪初得到了广泛回应。
自大革命爆发以来,自然权利学说和社会契约理论就成了法国的保守派不遗余力批评的对象。迈斯特(De Maistre)和博纳尔(De Bonald)批评18世纪的启蒙哲人抽象地理解个人与社会。启蒙哲人宣称存在先于社会的“自然状态”,个人在其中享有绝对的自然权利。迈斯特则声称:历史告诉我们,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他从来就生活在社会之中。因而要理解人性,应当回到历史和社会中去认识它*Maxime Leroy, Histoire des Idées Sociales en France, Vol.2, Paris : Gallimard, 1950, p.138.。启蒙哲人把社会视为一种人造物,认为它是个人订立契约的产物。保守派则把社会视为先于个人的存在:它是上帝为了使人善好而创造的,因而具有神圣性和道德目的。迈斯特认为,由于人具有堕落的倾向,社会的维系离不开宗教,即人对上帝的服从。宗教因而是一切社会得以存在的根基。出于对人的理性能力的怀疑,迈斯特十分看重神圣和非理性的因素在个人和社会生活中的作用。他嘲笑启蒙哲人误以为人凭借理性像制作钟表一样制订一部成文法,就足以维持一个共和国*Owen Bradley, A Modern Maistre: The Social and Political Thought of Joseph de Maistre, Lincoln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99, pp.144-145.。博纳尔也反对把政治简化为抽象的法典或狭义的政府,在他看来,政治是时间的产物,它其实就是社会生活本身,是包含了宗教、法律、风俗习惯、家庭关系等组成部分的统一体*Owen Bradley, A Modern Maistre, p.14.。
从迈斯特和博纳尔的论述,不难看出他们的思想与19世纪上半叶即将诞生的“社会科学”之间的关联。这两位神权政治论者为孔德日后创立的“社会学”提供了一些重要概念:人的社会性,社会对于人的优先性,社会各组成部分的相互依存与联系,宗教对于社会的必要性,对历史的尊重,等等*Keith Michael Baker, “Closing the French Revolution: Saint-Simon and Comte”, in François Furet, Mona Ozouf, ed., The French Revolution and the Creation of Modern Political Culture, vol.3: The Transformation of Political Culture 1789-1848,Oxford : Pergamon Press,1989,p.302.西方学界已有不少研究者注意到法国保守主义思想中的现代元素。例如,除贝克尔(K. M. Baker)和布莱德利(Owen Bradley)以外,尼斯贝也在《社会学传统》中探讨了法国保守派对社会学的贡献。Robert A. Nisbet, The Sociological Tradition, 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Publishers, 1993.。
保守派强调历史与社会的重要性,这有助于矫正法国启蒙哲人对历史和传统的过分轻视。不少启蒙哲人把过去视为黑暗的“地牢”,而19世纪初的法国却出现了历史研究热*[英]乔治·皮博迪·古奇:《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耿淡如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94页。Stanley Mellon, The Political Uses of History, Stanford :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8, p.1.。不过也不应夸大保守派对于法国“历史意识”兴起的贡献。从根本上说,保守派对历史和社会的理解是受天主教神学信条支配的。博纳尔认为历史是社会在神意的指引下缓慢发展和完善的过程,传统则是历史加以确认的真理的集合。在他眼里,天主教、君主制、社会、秩序、法律、真理和传统是一回事。由于历史和传统具有神圣性,因而对传统的任何变动都是一种罪行*Owen Bradley, A Modern Maistre, p.16.。不难看出,尽管保守派经常将历史和社会挂在嘴边,但在他们眼里,历史和社会并没有自主的价值。它们只是神圣的上帝在尘世投射出的形象而己*Keith Michael Baker, The French Revolution and the Creation of Modern Political Culture,Vol.3, p.303.。保守派因而缺乏了解历史和社会的真正兴趣。
保守派试图唤起法国人对传统与天主教的尊敬,使革命后的法国恢复秩序。然而他们自我封闭于神权政治理论之中,对近代以来欧洲发生的一系列历史变动一概予以否定。他们对历史的阐释因而未能使多数人信服。事实上,由于大革命给法国的历史带来了巨大断裂,保守派对历史的阐释包含着巨大困境。到了19世纪初,大革命本身已经成为“历史”。那么,是否应当把大革命当成神意的结果加以接受呢?保守派自然不会同意。迈斯特把大革命解释为法国历史上忽然裂开的一道“深渊”,一次意外的“疾病”,并试图用“外科手术”将其摘除*Keith Michael Baker, The French Revolution and the Creation of Modern Political Culture,Vol.3, p.291.。复辟王朝(1814—1830)后期,保守派利用在议会掌握的多数地位,制订各种法令,企图使法国恢复到革命前的状况。
面对保守派的攻势,自19世纪20年代起,自由派借助议会和大学的讲坛以及报刊,展开与保守派的政治大辩论。自由派把对“历史”的阐释当成政治论战的武器,掉转头来朝保守派开火。与18世纪诉诸自然权利学说的自由派不同,19世纪初的法国自由派诉诸“历史”来宣称政治权利。在《欧洲文明史》中,基佐把第三等级的崛起和大革命的爆发,阐释为欧洲文明进程的结果,并将这一历史进程视为“神意”的显现*[法]基佐:《欧洲文明史——自罗马帝国败落起到法国大革命》,程洪逵、沅芷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对于保守派无视大革命以来的法国“历史”,强行用法令改造社会,基佐给予了辛辣嘲讽:“当维莱尔先生统治时,他忘记了这个世界已经改变。”*维莱尔是复辟王朝时期的极端保王派,曾担任首相。这句话出自Des Élections et de la Société “Aide-toi, le Ciel t’Aidera” en 1827, in Mélanges Politiques, p.446。转引自Pierre Rosanvallon, Le Moment Guizot, Paris : Gallimard, 1985, p.41.
保守派企图用国家机器的力量令社会驯服,这与柏克批评的雅各宾党人有共通之处,尽管他们努力的方向截然相反。然而社会并没有听命于保守派。复辟王朝的统治仅仅维持了16年,在经历了激烈的党争和此起彼伏的密谋起义之后,它于1830年7月被一场新的革命推翻。
自由派的努力:对启蒙科学遗产的继承与反思
当保守派在大革命的挑战面前进退失据时,自由派也面临大革命的冲击。由无套裤汉支持的雅各宾派恐怖政治是自由派的一个“梦魇”,激起了他们对民众的“激情”和革命领袖的“唯意志论”(volontarisme)的反思。早在1793年6月,自由派孔多塞(Condorcet)和西耶斯(Sièyes)就创办了《社会教育》杂志,呼吁给予民众“道德和政治科学”方面的教育。在他们看来,大革命的混乱源于政治领袖的鲁莽和受其操控的民众的无知。孔多塞认为,为了让理性的选择替代专断的意志,让民众摆脱激情、偏见和政治蛊惑,需要教给人们民主的技艺。这种技艺,他称之为“社会数学”*Keith Michael Baker, The French Revolution and the Creation of Modern Political Culture,Vol.3, p.325.。孔多塞是吉伦特派领袖,同时也是一位著名的数学家,他主张把数学、尤其是概率计算的方法应用于人类社会的事务,从而使道德与政治成为实证和科学的。不过他于1794年遭到雅各宾派的逮捕并死于狱中,未能完成创立社会数学的抱负*[法]孔多塞:《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何兆武、何冰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译序,第1—2页。。
雅各宾派倒台后,特拉西(Destutt de Tracy)等人创立观念学派(Idéologues)继续孔多塞未竟的事业,试图为政治和社会变革寻求一个科学的根基。特拉西是一位生理学家,他认为孔多塞将社会科学建立在数学的基础之上并不恰当,因为人的活动过于复杂,不能简化为数学问题。特拉西主张运用生理学研究人性和人的精神活动,进而获得组织社会的科学法则,以便结束革命的混乱。观念学派的学说在大革命的督政府和执政府时期(1795—1804)成为共和政府的官方哲学。作为法兰西学院的知识领袖,观念学派致力于建立公共教育体系,主张用科学取代神学和形而上学,在科学的基础上重建政治和道德观念*Mary Pickering, Auguste Comte : 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 Vol.I, New York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63, p.155.。
经由观念学派,启蒙的科学遗产对19世纪上半叶的自由派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一点可以从几位著名自由派的思想中窥见。斯塔尔夫人(Mme de Sta⊇l)主张立法者应抛掉抽象和形而上学的思考方式,用实证和科学的方法获得关于人和社会的精确知识,并用它们来指导政治变革*Mary Pickering, Auguste Comte : 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 Vol.I, pp.65-66.。基佐(Guizot)和托克维尔(Tocqueville)也不同程度地表现出对实证知识的重视。基佐强调考察“历史”和“社会状况”对于思考政治的重要性。托克维尔讨论民主问题时,没有像18世纪的启蒙哲人那样,从普遍的政治原则出发进行推理,而是亲身前往美国观察其制度和民情,并在经验事实的基础上分析民主的优点与弊端*[法]基佐:《欧洲文明史——自罗马帝国败落起到法国大革命》;[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19世纪上半叶的法国自由派接纳了启蒙的科学遗产,但他们并不认同百科全书派哲人和观念学派对宗教的轻视或否定。他们置身于19世纪初法国的宗教复苏潮流之中,并为这一潮流推波助澜。1801年,拿破仑与教皇签订《教务专约》。次年,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的著作《基督教的真谛》面世。此书出版后大受欢迎,它标志着法国思想界的重要转向:反思18世纪的理性主义并重估基督教在现代社会的位置。几位著名的自由派都致力于使传统宗教和现代社会获得和解。斯塔尔在她主持的沙龙里传播德国的虔敬主义*Gérard Cholvy, Yves-Marie Hilaire, ed.,Histoire Religieuse de la France: 1800-1880, Toulouse: Privat, 2000, p.51.;贡斯当(Benjamin Constant)曾是百科全书派的信徒,但他在其晚年的著作中流露出深沉的宗教情感。他本人并未皈依宗教,但他声称信仰宗教是人性的自然需求*Henri Gouhier, Benjamin Constant devant la Religion, Paris: Desclée de Brouwer, 1989, pp.54-55.;基佐和托克维尔为基督教辩护,认为它有助于缓和现代个体的利己主义和物质主义倾向,从而有助于维护自由制度*François Guizot, Méditations sur la Religion Chrétienne dans ses Rapports avec l’Etat Actuel des Sociétés et des Esprits, Paris: Lévy, pp.21-22.。
自从拿破仑帝国(1804—1814)确立以来,观念学派的影响已趋于衰落。复辟王朝确立后,观念学派更是遭到以库赞(Cousin)为首的折衷主义哲学家的猛烈批判。库赞批评观念学派把一切观念归因于感官活动,把道德问题简化为生理学问题。观念学派被贴上唯物主义的标签遭到批评。库赞提出一套心理学说,强调人生来有一种“内在”的、对统一和永恒存在的感知能力。库赞的哲学由此达成了与宗教的和解。它在19世纪上半叶的法国思想界中十分风行,伴随着自由派在七月王朝的掌权,它甚至成为官方哲学*Auguste Comte, Early Political Writings, ed.& tr., H.S. Jones, Beijing: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Press, 2003, p.xxv.。
19世纪上半叶的法国自由派为何如此重视宗教?很大程度上,自由派宗教情感的复苏,源自大革命引发的对社会分裂的焦虑。大革命摧毁了封建等级制下的中间团体,把个人从其中解放出来。由于旧式中间团体的替代物没有确立起来,法国成了“一盘散沙的社会”*[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高振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18页。。革命中各政治派别你死我活的斗争、“红色恐怖”与“白色恐怖”的相互激化,进一步加剧了社会解体的危险。斯塔尔和基佐都观察到,革命中各政治派别都显示出强烈的“利己主义”倾向。它们不懂得相互妥协、同心协力,而是热衷于相互排斥、彼此倾轧*[法]基佐:《法国文明史》,沅芷、伊信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前言,第2—3页。Maxime Leroy, Histoire des Idées Sociales en France, Vol.2, p.153.。自由派担忧的是,社会的“原子化”有利于国家权力的扩张,因而社会的混乱无序预示着专制的出场*[法]皮埃尔·罗桑瓦龙:《法兰西政治模式——1789年至今公民社会与雅各宾主义的对立》,第130页。。自由派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1799年,拿破仑曾借政治动荡之际,发动政变建立军事独裁,并得到多数国民的认可。
出于对“利己主义”导致社会分崩离析的担忧,19世纪初的法国自由派对个体的自治普遍缺乏信任。他们并未放弃个人自主的理想,但他们或多或少都认为,需要一种超越于个体之上的力量,来教育具有自利倾向的个体,使他们更接近于公民。只有当他们对公共利益有了某种共识时,有着不同利益、观念和情感的个体才能在一个共同体中共存,而不是相互厮杀。托克维尔认为宗教对于道德的养成和人格的伟大是必不可少的。基佐也认为个体需要“公共理性”和“上帝”的指引*[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675—680页。弗朗索瓦·基佐:《欧洲代议制政府的历史起源》,张清津、袁淑娟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91—292页。。
复辟王朝时期,以罗亚·科拉尔和基佐为代表的温和自由派——信条派(les doctrinaires)成为最有影响力的反对派。他们采取折衷主义的态度,试图调和现代与传统、个人主义与宗教。1830年七月革命后,信条派登上了政治舞台的中心。在政治上,七月王朝延续了复辟王朝的君主立宪制和以纳税额确立选举资格的制度。信条派期待少数财富和知识精英作为“理性主权”的代表进行统治,照管公共利益。在宗教上,七月王朝致力于扶持教会,期待基督教能培育个体道德、充当社会纽带并缓和社会冲突*关于基佐和信条派的政治与宗教实践,参见倪玉珍《为启蒙与大革命纠偏——基佐的宗教思想与实践》,《世界历史》2014年第3期。。与此同时,七月王朝采取了“自由放任”的社会经济政策。这表明,尽管信条派认为有必要用某种公共精神来节制个体权利观念,但他们并不打算放弃以个体为本位的原则。
伴随着工业革命和“自由竞争”的展开,法国的社会分裂加剧,折衷主义陷入困境:在政治上,财富寡头的统治无法得到多数人认同;在宗教上,政府对天主教会的扶持遭到反教权运动的攻击。早在复辟王朝时期,圣西门和孔德等实证主义者已经揭示出折衷主义的困境。他们试图在新的路向上找到解决法国危机的方案。
圣西门和孔德:社会科学的诞生
1789年以来政权如走马灯般的变换,使19世纪初的法国自由派意识到,仅凭政制变革无法完成大革命。从自由派对民情和宗教的重视,可以看出大革命后法国思想家的政治思考从“政制”向“社会”的偏移。这种转向在圣西门和孔德这两位“社会学”*“社会学”这一概念,最早是孔德于1838年在《实证哲学教程》第4卷第47讲中提出的。先驱那里表现得最为明显。在他们看来,政治的首要问题不是宪制和分权,而在于如何科学地组织“社会”。
在国内学界,圣西门通常被贴上“空想家”的标签。然而事实上,他是19世纪初在法国不遗余力地倡导“科学”和“实证”方法的先驱。他因而被著名社会学家涂尔干(Durkheim)誉为“实证主义”的创始人*[法]爱弥尔·涂尔干:《孟德斯鸠与卢梭》,李鲁宁、赵立玮、付德根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8—248页。。圣西门曾与观念学派的几位生理学家交往密切。在1813年写成的《人类科学概论》中,他表达了将政治学改造成一门实证科学的抱负*《圣西门选集》第一卷,第44-45页。。不过他并不认同观念学派对宗教的轻视。受保守派博纳尔的影响,圣西门相信宗教对于维持社会团结不可或缺。但他又认为基督教作为一种信仰体系,已远远落后于人类文明的发展状况。他主张在科学和实证的基础上确立新的信仰体系,以取代基督教。这种新的信仰体系,他称之为“新宗教”*《圣西门选集》第三卷,第102—106页。。
自1802年写作《一个日内瓦居民给当代人的信》到1817年与孔德相遇,圣西门先后写过几本小册子,提出创立社会科学的初步设想。不过,敏锐且富有创造力的圣西门缺乏深思熟虑的学术耐力,并且经常由于太注重实践而在理论思考时操之过急。这个弱点使圣西门未能前后一贯、系统深入地阐述其设想*不少研究圣西门的学者都指出过他的这一特征。参见Sébastien Charléty, Histoire du Saint-Simonisme, Paris: P. Hartmann, 1931, pp.3-5;[法]爱弥尔·涂尔干:《孟德斯鸠与卢梭》,第247—248页。。1817年8月,孔德成为圣西门的秘书并开始长达数年的合作。这位巴黎综合工科学校的高材生不仅有着和圣西门相近的政治关切,而且受过良好的科学和学术训练,他们的合作很快产生了重要成果。
1822年,孔德和圣西门合作出版了《社会改组所需的科学研究方案》。这篇由孔德署名的长文,发表在由圣西门署名的小册子《社会契约论》中。后来稍加修改,又以《实证政治体系》为名,于1824年重版*[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王燕生、徐仲年、徐基恩等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26页。。这个著作首次系统地阐明了孔德和圣西门关于大革命后法国社会重组的基本设想。
孔德首先分析了自1789年以来法国遭遇的社会危机。在他看来,危机始于封建神学体系的解体。自从大革命给旧体系致命的一击以来,不同的政治派别进行了各种重建社会的努力,然而都缺乏成效。在各种努力中,有两个方向的努力是主要的。一个是人民以批判学说为指导原则进行的重建。批判学说的本质,在于宣扬个人理智至上。在精神领域,它表现为主张信仰的无限自由;在世俗领域,它表现为主张人民至上。前者导致社会的维系所必要的共识无法确立;后者导致权力落入最没有文化的人手中,人民的永无谬误论代替了教皇的永无谬误论,人民的任意取代了国王的任意。由批判学说指导的实践导致的混乱,使人民逐渐丧失批判的热情,保王派则趁机恢复旧体系。然而保王派在这一方向上所做的努力又激起新的批判热情。二者相互激发,导致可悲的循环。在连续不断的政治摇摆中,产生了一种调和批判学说和守旧学说的折衷主义*[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32—140页。。孔德在这里描绘的,正是法国自1789年以来,革命派和极端保王派旷日持久的斗争,以及复辟王朝时期信条派倡导的折衷主义政治。
孔德肯定了18世纪的批判学说在破坏旧的封建神学体系时取得的功绩。但他认为这一学说有其局限性:它专注于批判,缺乏建设性。它宣扬个人理智至上,这有助于摧毁旧体系,但也导致了精神领域的混乱无序。孔德认为法国需要精神重建,用新的信仰体系取代旧的神学体系。在他看来,法国人“既不像国王们所认为的那样,是要永远住在其童年时期构筑的陈旧破房子里,又不像人民所认为的那样,是在离开破房子以后就永远住在露天地里”*[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39—141页。。
在孔德看来,与制订宪法相比,精神的重建更为根本和重要。很显然,孔德对立法的轻视,很大程度上与1789年以来法国的政制动荡有关。法国在30余年间出现过10余部宪法,它们像流沙之上的建筑一样无法持存。这一事实促使孔德认为制宪只有次等的重要性。在他看来,重组社会体系是一项复杂的总体性的革命,不可能凭借立法一蹴而就。社会改组需要完成两方面的工作:理论和实践。前者是准备性的,但它是整个工作的灵魂,是最重要和最困难的部分。孔德称理论工作为对“精神权力”的改造,称实践工作为对“世俗权力”的改造。他认为,法国的制宪努力之所以屡屡失败,根本原因就在于人们本末倒置,专注于实践。由于指导实践的学说是错误的,失败就在所难免*[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42—147页。。
孔德所谓的对“精神权力”的改造,接续了圣西门的抱负:在科学基础上重建信仰体系,以取代已经衰朽的基督教神学体系。而要完成这一艰巨任务,首先要用科学和实证的方法考察人类社会的事务,创立政治科学。孔德称这门政治科学为“社会物理学”*[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60、216页。。这就是他日后在《实证哲学教程》中提及的“社会学”的雏形。
在孔德看来,政治科学的创立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天文学、物理学、化学、生理学已相继成为实证科学,这个次序是与这些科学研究的现象的复杂程度相关的。由于政治现象依存于其它一切现象,在其它科学都已成为实证的之后,政治也将进入实证科学之列*[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64页。。
孔德认为,自18世纪以来,孟德斯鸠和孔多塞已经在这个方向上做了开创性的工作。孟德斯鸠是第一个“把政治当成事实的科学,而不是当成教条的科学”来研究的。在《论法的精神》中,他将他所知道的政治事实进行分类,并阐明事实之间联系的规律。孔德赞扬孟德斯鸠在批判精神盛行时摆脱了其控制,成为具有实证精神的思想家。不过他也批评孟德斯鸠未能理解一个重要事实:文明的发展。孟德斯鸠的学说不是历史的,没有把事实真正联系起来,因而他未能完全摆脱形而上学的束缚*[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94—197页。。
孔德认为,在孟德斯鸠欠缺之处,《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的作者孔多塞做出了重大贡献。孔多塞认识到文明是一个连续发展的过程,对过去进行哲学观察,可以发现文明各阶段之间联系的自然规律,它们可以用来指导社会改革。不过,孔德认为孔多塞采用了错误的时代分期法。由于他随便挑选一个重大事件来标志每个时代的开始,因而不能在事实之间建立起实在的联系。由于孔多塞对过去的研究存在谬误,他基本上是凭借想像构想未来的*[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98—199页。。
孔德表示自己要重写人类理性的进步史。他主张借鉴植物学和动物学采用的哲学分类法,并依据至今发表的历史著作提供的事实,对人类文明史进行初步的哲学研究*[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99—201页。。孔德研究的对象是文明史。文明一方面指人类理性的发展,另一方面指由此而来的人们对自然的影响的发展。因而文明包含三个方面:科学,美术和实业的发展*[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70—171页。。
孔德的文明史研究的初步成果,就是构成孔德的社会科学基石的三阶段法则。孔德认为,整个文明史可以分为三个时代或三个文明状态。第一个是神学和军事时代。此时人类的精神领域受到超自然的神学观念掌控,想像全面支配着观察。在世俗领域,社会关系完全是军事性的,社会以征服为唯一目的。第二个时代是形而上学和法学家的时代。它是一个过渡时代。此时在精神领域,观察经常被想像支配,但观察也在一定范围内改变想像。这个范围逐渐扩大,观察获得了对一切一般观点进行探讨的权利,此时进入了批判时期。在世俗领域,社会同时存在两个目的:征服和生产。实业的重要性逐渐增大,战争被视为促进实业的手段。第三个时代是科学和实业时代。此时就个别理论观点而言,观察已支配想像,就一般理论观点而言,观察虽已推翻想像的统治,但还没有取代它的地位。在世俗领域,实业开始占据优势,社会将以生产作为其唯一目的。这个时代的出发点是11世纪,即阿拉伯人向欧洲输入实证科学和公社得到解放的时期*[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201—203页。。
与这三个阶段相应的,是三种政治理论。神权政治理论,即极端保王派的学说,把神权这一超自然观念视为一切社会关系的基础,把历史的变迁视为神圣计划的一部分。形而上学政治,即人民的学说,其基础是自然权利和社会契约理论。孔德把卢梭视为形而上学政治理论家登峰造极的代表。卢梭把当时的社会状态视为他想像出来的自然状态的堕落,这是原罪这一神学观念的形而上类推*[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95、169页。。
孔德认为神学和形而上学政治的共同特点是想像比观察占优势。它使立法者产生了具有改造社会秩序的无限能力的幻觉。他们不去考察当时具体的文明状况,将想像出来的最佳政制,当成包治百病的万灵药强加给社会。在评判其它文明阶段的制度时,他们则以想像中的最佳政制为标尺来进行臧否*[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68页。。孔德批评孔多塞未能公正地评价中世纪,他“只是责难过去,而不是观察过去”。他受到批判精神的支配,因而没能看到封建神学体系曾经给人类带来的重大进步*[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204页。。
在孔德看来,神学和形而上学政治理论都具有一种“绝对性”。而理论上的绝对化,必然导致实践上的专横,无论最高的立法者是一人还是数人,是世袭的还是选举的*[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89—190页。。第三阶段的政治理论,即孔德倡导的实证和科学的政治,致力于使人类摆脱这种专横。它将放弃野心勃勃的想像,满足于“收集关于文明发展的所有个别事实,把这些事实归纳成为尽量少的几个一般事实,用一系列一般事实揭示文明发展的自然规律”*[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81页。。在观察事实时,实证政治将仿效天文学和物理学,既不赞美也不非难它所观察的现象。孔德认为政治科学尤其应当在观察现象时,尽量采取这种不偏不倚的态度,因为它研究的现象更多地触及感情,会对研究结果产生很大影响*[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204页。。
孔德期待实证政治获得一种“相对”的精神,它与神学和形而上学政治理论的专横和绝对正好相反。后两者的绝对性质,导致它们各自对其它全部学说的否定,而实证政治则尽量不偏不倚地观察事实,因而对待每一种见解都更加公正和宽容。它坚持从历史角度,去衡量不同见解各自的影响及兴衰的缘由,即便对待多神教或拜物教这样已经与人类理性现状不相容的学说,也是如此。这意味着不是将其视为孤立的存在加以赞美或非难,而是把它们置于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相应的文明状态中加以理解*[法]奥古斯特·孔德:《论实证精神》,黄建华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4—35页。。
孔德期待科学和实证的政治能使人类摆脱绝对、专横与任意。人类将通过观察确立规律,并按规律来行事,“对人的统治将为对物的统治所取代”*[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90页。。事实上,这就是孔德所理解的自由。
对于大革命中出现的暴力,多数人将其归咎于某个阶级的野心和利益,孔德则认为,革命的暴力固然来自于野心和利益,但大部分源于对支配文明发展的自然规律的无知。而实证政治的根本目的,就在于确定文明发展的趋势,使政治活动适应它,从而缓和并缩短人们在顺次转入各种文明状态时遇到的危机*[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82、184页。。
结 语
从圣西门和孔德对政治科学的理解可以看出,他们继承并改造了启蒙的科学遗产。他们试图将运用于自然科学的实证方法引入对人类社会的考察,创立政治科学或曰社会科学。作为对大革命引发的总体性危机的回应,圣西门和孔德创立“社会科学”的努力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与18世纪的启蒙哲人或今天的实证主义者不同,圣西门和孔德注重的不仅是运用科学的方法获得“实证”知识,他们还期待科学或实证方法的普及能促进人类理性的增长和人类知识的统一,进而减少冲突,增加共识,弥合社会分裂。
和圣西门一样,孔德期待通过综合各门类的科学知识,创立最终能够取代基督教信仰体系的实证哲学。这种哲学是一种科学的观念或道德体系。和基督教在中世纪起的作用一样,它在现代社会充当着社会团结的纽带。在1844年出版的《论实证精神》中,孔德指出,实证精神能够直接增进社会感情,而社会感情“乃是一切健全道德的首要基础”。它可以增强个人与社会的联系,使人熟悉社会联系的亲密感,培养慷慨宽宏的性情并鼓励人的同情本能。事实上,实证哲学正是圣西门和孔德期待确立的“新宗教”。与基督教不同,实证哲学期待个人在社会生活中、而不是在“幻想”的来世中获得对永生渴望的满足。通过尽可能地与群体融为一体,个人的生命通过群体得以延续,并获得有“强度”的生活。孔德所说的“群体”即“人类”,它不仅包括现在的、也包括过去和未来的人*[法]奥古斯特·孔德:《论实证精神》,第57—60页。。
不难看出,孔德之所以注重对文明史的研究,是因为它有助于调和新旧法国的对立。在孔德笔下的人类文明演进史中,一切知识都是相互关联的,每一个时代的发现都为下一个时代的发现作了准备*[法]孔德:《实证政治体系》,载《圣西门选集》第二卷,第176—177页。。神学和形而上学都曾在某一个历史阶段促进过人类理性的成长。只有当它们与文明状况不再相适应时,它们才成为过时的和需要加以改造的。作为它们的后继者,实证哲学接纳了它们的遗产,吸纳其精髓并对其加以改造。在西方,经历两次世界大战的浩劫后,进步史观遭受普遍质疑,然而回到圣西门和孔德所处的历史情境,不难理解他们从文明史中总结出“三阶段法则”的良苦用心。
晚年的孔德越发强调实证哲学的宗教特性,他称之为“人类宗教”(la Religion de l’Humanité),详尽设计了这一世俗宗教的崇拜仪式,并自视为人类宗教的大祭司,这使他遭到不少实证主义者的诟病。例如孔德最著名的弟子利特雷(Littré)和英国思想家约翰·密尔(John S. Mill)都赞赏孔德早年创立“社会科学”的努力,却批评其晚年的宗教转向,认为他丢弃了早年的科学理想*Emile Littré, Auguste Comte et la Philosophie Positive, Paris: Hachette, 1864; John S. Mill, Auguste Comte and Positivism, London: Lippincott, 1865.。不过另一些学者,如涂尔干则十分看重圣西门和孔德确立实证哲学或曰“新宗教”以寻求社会团结的努力。在他看来,圣西门和孔德早年创立“社会科学”的努力和晚年确立“新宗教”的努力有着深刻的连贯性和统一性。事实上,涂尔干及其合作者正是循着圣西门和孔德开辟的道路,将社会学改造成一门体制化的大学学科,并对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社会和政治生活产生重要影响的*[英]麦克·甘恩:《法国社会理论》,第53—54页。。
(责任编辑:陈炜祺)
French Revolution and the Naissance of “Social Science”— Endeavors of Social Reorganisation by French Thinkers during the First Half of the 19th Century
Ni Yuzhen
By placing the French Revolution within its historical context, this article illustrates how the political, social and moral crisis triggered by the revolution helped to bring about the naissance of “social science” in France. In the mid-eighteenth century, self-examination of doctrines of natural rights and social contract had been initiated by philosophes. Social science in its embryonic form had appeared in works of Montesquieu and scottish philosophes. But only after the frustrated revolution drew France into post-revolutionary crisis that Auguste Comte laid foundation for social science, as an endeavor of social reorganisation. Social science was not originated by Comte alone. It could be considered as an innovative synthesis accomplished by Comte, who had inherited the legacy of conservatism, liberalism and saint-simonism.
Social Science; French Revolution; Positivism; Mental Reconstruction
2016-03-20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9世纪上半叶法国思想界对启蒙和大革命的反思”(项目编号:15BSS039)和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北京市教委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计划重点项目“19世纪法国的社会危机及社会重建研究”(项目编号:SZ201410028010)的阶段性成果。
C09; K565
A
0257-5833(2016)10-0166-09
倪玉珍,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文明区划研究中心副教授 (北京 10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