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国宝同仁堂
2016-01-31
长篇连载:国宝同仁堂
这件事让乐达仁感慨不已。老祖母许叶芬刚去世时,乐家因为没有了能够服众的权威,四大房谁也不服谁,有人甚至干出损大家肥小家的事情,各房之间的重重矛盾日渐尖锐,已经由面和心不和的暗斗,变成了当面锣对面鼓的明争。乐达仁想起老祖母含辛茹苦操持这个家,支撑起同仁堂这个百年老店,是多么不容易。现在老祖母尸骨未寒,就闹成这个样子,对得起谁?
他又想到了奶奶对他的培养和厚望。当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时候,乐达仁还在德国。出国前,他像大多数乐家子弟一样爱玩、会玩:京戏、鼓书、美食样样在行,有时甚至长期沉溺其中回国后,看到北京满目疮痍,民不聊生的悲惨状况,又听到刘辅庭讲他亲见亲历的侵略军烧杀抢掠的罪行时,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他突然有了一个变化变得连亲友和周围的人都不认识他了。他竟然放下了少爷身段,下到打磨厂的药房里,从药房的最底层开始,学起怎么辨别和分拣药材了。
人们议论说:“嗬,少东家怎么干起这活来了?拣药材,连我这干惯了的都嫌又脏又累又费神,他能受得了吗?再说,他不愁吃不愁穿,就是愁有钱花不出去,图的是个什么?”
“我看哪,就是闲的没事了,玩玩吧。没听说过吗?皇上还每年在天坛耕一回地呢。”
可是一位叫裘绪斋的“大头”(生产部门的负责人),却不这么看,他说“我看他不像玩的意思,他是真学真干,不然,他干嘛起早贪黑地跟大伙一起干?”
正因为乐达仁感动了裘绪斋,他对乐达仁提出的问题,更是有问必答。中药的炮制,许多都是药店或技工们的“独门绝技”,从不示人,一向是口传心授不见文字,而且炒炙的火候,药料的成色等,确实也难用文字来表述,只能凭经验。可是乐达仁靠着裘绪斋等名师的指点,凭着自己的勤奋和扎实的中西学底子,竟然掌握得非常快。裘绪斋的侄子裘盛戎后来成了一代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解放后,乐达仁的侄子,北京市副市长乐松生在观看裘盛戎的戏之后,还和他兴致勃勃地聊起过前辈们的这些往事和趣事。
此后,乐达仁又学了卖药、算方、开票,到斗房学了掸斗子、装斗子,到参茸柜学习参茸细料的鉴别、保存和经营,到南刀房和北刀房学过切药。
老祖母见乐达仁好学上进,更是着力培养,她叫乐达仁跟着她“上会”。“上会”,就是每天到柜上和药房巡视,听取大查柜、二查柜和药房大头、二头的报告。老祖母还叫人带着乐达仁去河北祁州、江西樟树、河南禹州等地采购药材。有过这些经历,乐达仁不仅对药店的经营管理有了深入的了解,而且对中国的社会和商业状况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就这样,乐达仁整整学了三年,正是当年一个小学徒从进门学艺到出师的时间,因此,药铺里的行当没有他不懂的。
有这些原因,加上那时年轻气盛,乐达仁就挺身而出,想用自己孱弱的肩为同仁堂做一些承担,支撑起这个祖遗共有的老店。他推心置腹地呼吁各房同心同德,重建一个和睦友爱的乐氏大家族。他还不留情面地指责了那些见利忘义的小人行为。不想,乐达仁的义举,竟受到几位长辈和同辈昆季的围攻。
“怎么,去外国转了一圈,就以为自个儿是‘角儿’了?乐家的事,还有长辈呢,你想说话?没门儿!”
“你以为你是谁?我们可不是达义、达德和达明,想管我们?姥姥!”
乐达仁气得半晌说不出话。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片好心,一腔热情,换来的却是冷嘲热讽。对这个大家族,乐达仁心灰意冷了。因此,他才向几位弟弟酬借了五千两银子去外地创建“达仁堂”。
这时候,乐达仁创建的达仁堂已经颇具规模了,可他还是惦记着同仁堂,这是祖宗留下的产业,没有这棵老树,哪会有后来的“新枝”?现在看到各房之间在同仁堂内用“寄零”的手段,互相排斥,互相挤兑,在毁这棵老树,他非常痛心,可是又无力制止。怎么办呢?乐达仁思考了很久,最后把自己关在屋里,伏案疾书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在写什么。过了几天,乐达仁回天津了,可是他留给每个人一份礼物。
有人收到这份礼物后说:“难为他了,还想保住这个早晚要散的大家族、来个‘十里长筵终不散’。天下哪儿有这样的事?”顺手把那礼物一放,过了几天也就忘了。
还有人一看到这礼物,竟嗤笑道:“得了,这破玩艺儿有什么用?给我个蛐蛐探子也比这强啊!”一甩手就扔了,连看都不看。
第四节 乐七爷屡败屡战,反败为胜达仁堂越开越多,趁势开拓
乐达仁在回天津的路上,回想起往事,真有万千感伤。这次他本来想和乐达义一起,帮助乐佑申把同仁堂的事办好,取消“寄零”的制度,可是没有想到,又是吃力不讨好。除了留下他的礼物,以示他的心迹以外,他什么事也做不了。他不由想起老祖母去世时,他本想出面撑起这个即将破裂的大家族,可是遭到的却是冷嘲热讽。他只好带着向弟弟们借来的五千两银子,到上海去创办达仁堂的情景。那可真是一条坎坷多艰的路,一条险些就走不通的路……
那是1912年年初的一天,上海黄浦江上冷风凄凄,雾锁江面。有位中年男人垂着头,无精打采地缓缓地向江边走去,就在这位中年男人低头俯看滚滚的江水,似在与这个世界做最后诀别时,突然冲过来一个人,一把抱住对方的腰,用北京话大声喊着:“东家唷,您可得想开了,万万不能走这步绝路!”
那位被称为“东家”的中年男子,叹口气摇摇头,拉开对方的手说:“唉,咱们这达仁堂,开一号黑一号,这算是怎么回子事?这钱可都是我们兄弟凑的,这么下去,我怎么对得起他们。”
“东家,您可得想开了,祖上开店的时候,不是也几起几落吗?”那人好一阵苦苦相劝,“东家”才如噩梦方醒,说道:“您说的话有理!刚才我还真是想自沉来着,可是这会儿不想了。看到这大江东去还得拐几个弯儿呢,我就想开了,创一份基业哪能那么容易呢?”
这位差点儿寻短见的就是乐达仁。那位劝阻他的人,是跟他到上海来开办达仁堂的总管陈子明。乐达仁为什么差点儿走绝路呢?原来乐达仁的创业并不顺利。1912年,他在离同仁堂不远的杨梅竹斜街(大栅栏55号)开了一家达仁堂,但是他知道,守着同仁堂开药铺是不会有前途的。看到老乐家的心志涣散已经无可挽回,他就带了祖上积攒下的和兄弟们积资的五千两银子,在上海抛球场附近开设了一家达仁堂药店。谁知开张仪式办得红红火火,可就是没有生意。开业第一天,有人拿来药方请伙计抓药,可是伙计怎么也看不明白药方。伙计是乐达仁从北京同仁堂带来的,干了多年的卖药,怎么会连药方都看不明白呢?原来,同是中医,北方和南方却有许多不同,他们说的病名有不同,症名有不同;甚至连药方上写的字都不一样。南方的中医在写方时,惯用一种特殊的简体字,北方的医生和药铺是看不懂的。偏偏伙计又是来自于“供奉御药”的同仁堂,自认为从来没有他看不明白的药方和病名,因此,只认为是对方糊涂,或是遇到了骗子,根本想不到是北方和南方的医药文化有差别,便将药方退还了事,不但引得顾客非常不满,自己更赚不着钱。一天下来,新张的上海达仁堂药店只卖了六毛钱的药。
直到出了这样一件事,这种情况才有了改观。有一天,有一位病人拿了药方到抛球场京都达仁堂去配药,伙计说药方写得不明白,不给配药,病家只好请写方的陈存仁先生来对质。双方争执得正凶,乐笃周带着笑容由里面走出来了,他对陈存仁很客气,陈存仁先生的气也因此消了不少,在乐笃周的请求下,陈存仁先生把“钱”、“两’、“钱半”、“两半”等南方医生惯写的简笔字,写了一张示范清单交给了乐笃周,乐笃周感慨地说:“怪不得我们配方的生意寥寥无几,今后要把这些简笔字完全学习明白。”
正因为此事,乐笃周将“乐家老铺”的四字拓本送给了陈存仁,以示感谢,并且告诉陈先生,这四个字是严嵩的“墨宝”。只是没有说他有什么依据。
这里有一个疑问,乐笃周是大房的人,上海达仁堂是四房乐达仁所开,陈存仁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乐笃周?从上下文看,陈存仁先生并没有搞错地点,上海达仁堂确实开在抛球场。那么会不会是陈存仁先生误把乐达仁记成了乐笃周?应当也不会。因为此后他们还有一段深入的交往,陈存仁先生不致弄错。其实,乐松生在自己的回忆录《北京同仁堂的回顾与展望》中说的一段话,似可释开这团疑云。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各房在勾心斗角中又互相拉拢。大房和四房比较接近,因为大房的叔伯们曾留学法国,四房的先伯乐达仁和先父乐达义又曾留学英国和德国,他们在接受资本主义社会新事物方面比较谈得拢,但在利害冲突的时候,彼此斗争得也就更加厉害。”
那时,乐笃周也到上海开设他的“乐家老铺”,一方面和大房争夺市场,另一方面彼此又在互相拉拢。因此,陈存仁先生在上海达仁堂遇到乐笃周也就不奇怪了。
但这一切都是发生在以后的事,在上海达仁堂开业之初,情势却非常不妙,乐达仁只好带着钱又到青岛开了一家分号,但是仍无起色。这样开一号、黑一号,还怎么偿还借款?乐达仁越想越苦恼,就为这个,他曾经想自沉黄浦江,幸亏陈子明好言相劝,乐达仁才重新振作起来。他的三位弟弟达义、达明和达德知道大哥差点儿寻了短见,不禁掩面而泣,都表示绝不会向大哥追讨债务,乐达仁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乐达仁又鼓足勇气到汉口开设了一家达仁堂,虽然只是小有斩获,对他却是很大的鼓励。于是,他一鼓作气,于1914年在天津估衣街西口开办了一家达仁堂。
为庆祝天津达仁堂开张,乐达仁特意请到了当时的顶级明星,京剧名角谭鑫培、王瑶卿等登台演出。
王瑶卿是一位京剧表演大师,戏曲教育家,是“四大名旦”的老师,被称为梨园界的“通天教主”。他爱好收藏,尤其是喜欢古玩、玉器、烟壶、和名人字画,且鉴别能力极强。那时,他的宅中常常是高朋满座,道古说今,鉴宝释疑、谈书论画、问艺说戏,很是热闹,也很高雅。客人中不仅有演艺界的朋友,还有文学家如陈墨香、齐如山、周贻白;画家如齐白石、陈半丁、王雪涛;名医如萧龙友、孔伯华、汪逢春等。现代京剧《红灯记》中李铁梅的扮演者刘长瑜的父亲,三十年代当过一任北平市长的周大文是个戏迷,也经常登门。而老乐家的乐詠西、乐元可,乐朴荪等都是王瑶卿家的常客,他们或是向他学戏,或是和他一起鉴宝,真正是乐得其所、乐不可支、其乐融融。可能和乐家有这层缘份,王瑶卿才为达仁堂开张捧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