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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崖边

2016-01-31袁贻辰

畅谈 2016年1期
关键词:永福彩礼光荣

袁贻辰

电视台记者阎海军拍过很多村庄,那些坐落在西北大地的村落几乎长着同一副面孔:干旱、荒凉、沉寂。

这其中也包括他的家乡崖边村。当他把镜头对准这个陇中高原深处的小村庄时,画面仍是相似的一一不少人家大门紧闭,落锁的门把手积了厚厚一层灰,唯有土坯房的墙根处,能发现几个抽旱烟的佝偻老人。

出生于1982年的他最初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直到镜头转向了那些直不起腰的身影。昔日热闹的十字路口只剩一个孤零零独坐的老人,老太爷哀叹:“现在村里太寂静,走半天没个人影儿。”

老人略显“夸张”的话却让阎海军忍不住思索,城市化仅仅是带走了农村的年轻人吗?农民和村庄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更多像崖边一样的村庄,究竟有没有跟上城市化这股浪潮?

在这个离开农村最后扎根城市的年轻人看来,崖边发生了“裂变”:短短二三十年间,城市化让崖边快速进步,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但在发展背后,人们往往忽略了村庄价值观的变化。

一个人,说走就走了;一户人,说散也就散了

是父亲阎明的一个电话,促成了阎海军那年清明返乡之行。老人年纪大了,把清明祭祖看作头等大事儿。在父亲的坚持下,已好久没回老家的阎海军决定回去看看。

走到村里的十字路口时,这个穿呢绒外套的男人被一个瘦弱的老妇人叫住了。老人的儿子和阎海军曾是要好的玩伴儿。如今快70岁的老人没了老伴儿,一人独住。

跟着去了老人的家,阎海军却止不住地惊讶:土坯房里,主屋的木桌结了蛛网,儿子婚房大衣柜上贴的喜字己变得残缺,被罩上也落满了灰。门外的院落里,鸡粪、柴草满地皆是。

老人说不清儿子如今到底在哪儿,又在干些什么。几年前,在外打工的儿子接走了媳妇,后来又带走了孙子。

象征性地吃了几口老人招待他的食物一一干硬如瓦片的馍馍,阎海军

走了。整个村子“死一般沉寂”,他的另一个儿时玩伴厉斌的家显然情况更糟些,坯墙有些脱落,透过门缝望进去,院落里荒草丛生。

一打听才知道,厉斌自初中毕业后便外出打工。几年前,厉斌的父亲去世,他回村处理完父亲的丧事,便把大门一锁,再没有回来。“一个人,说走就走了。一户人,说散也就散了。”阎海军长叹一口气,城市化浪潮袭来,村里最明显的变化便是青壮年劳动力的缺失。

村主任印证了阎海军的判断,“家家有人外出,少的一两人,多的三四人,全村81户中有15户常年上锁,多年不回家。”

崖边越来越安静了。阎海军的镜头扫过空旷的村庄,从冬天到夏天还是难见人影,更无人声,唯有成群的乌鸦飞过时留下的声响。

“上学不行的就去当兵,当兵没混出名堂的就去打工,总之要留在城里,我父母也支持这样的想法,留在崖边太苦了,谁不想让子女过得好呢?”侄子阎旭东说。

从结婚开始和钱较上了劲儿

阎海军在城市的生活很简单,下班后他保留了儿时的习惯,要么独自阅读,要么陪家人聊天。他总觉得自己和城里的朋友有些“合不来”,他们喜欢的一些生活方式,自己总有点儿接受不了。

这个农民的儿子想在崖边找到共鸣,回家时若碰上婚丧嫁娶这些“崖边人最具仪式感的生活”,他都会尽量参与。过去的崖边,无论是出生、迎娶还是死亡,都会全村出动,“村庄就在这样的生离死别、迎来送往中繁衍生息、不断壮大”。

但努力想要融入的他发现,自己插不上话了。在近年寥寥无几的崖边婚事里,彩礼已代替婚嫁双方成了村民最津津乐道的话题。如今崖边的彩礼标准在3万到5万元。

崖边人阎光荣在他32岁那年终于结了婚。新娘韩艳花是邻村的姑娘,两人在外打工时自由恋爱,很快走到了一起。但韩艳花是“偷跑”出来的,阎光荣家里穷,她知道丈夫付不起彩礼钱,于是结婚的大事也没跟家里知会一声。

气冲冲的韩艳花父母拉了一帮子人赶到崖边,强行带走了韩艳花。他们放话,“4万元彩礼,一分钱不能少”。

谁知那时韩艳花已经怀孕。此后几个月,韩家人多次翻山越岭到崖边讨要彩礼,阎光荣又是躲又是跑。后来,孩子快生了,没辙了的韩家人逼着阎光荣写下欠条,这才让小两口团聚。

可闹剧仍未结束。因为迟迟还不上彩礼钱,韩家的两个儿子跑到阎光荣家大吵一架,慌乱中,小儿子的头被打破,血流了一地。

“结婚成了崖边人的严重负担。原本表达礼数的彩礼,在市场经济的熏陶下,让一些农村婚姻的买卖性质不受制约地浮出了水面。”有老人回忆,上世纪70年代,彩礼往往还是一对木头箱子、一床被子加粮食,随后30年,彩礼从1000多元蹭蹭地涨到了三五万元,女方通过媒人漫天要价的事情也屡见不鲜。村里一户人家为娶媳妇,欠下10万元,至今仍在还债。

更多的崖边人,从结婚开始和钱较上了劲儿。欠下外债的家庭开始了轮回,生儿育女,再为子女的上学、工作、婚事费力攒钱,变得市侩和斤斤计较。

连舆论也失去了力量

和婚姻一样,村庄另一项最重要的事情也在发生改变。一天比一天衰弱的老人便成了受歧视的对象,老人在家中无法创造价值,成了“多余的人”。

一个名叫钱永福的老人晚年在二儿子家养老。最早,他还能给儿子做家务或是放羊,可自打生病以来,他能干的活儿越来越少,儿子和儿媳便常常辱骂老人,不给饭吃。

村里的人去看钱永福,劝他找个大夫,老人却说:“钱我有,但人家(儿子)没这意思,我不能自己叫。”

生命的最后时刻,钱永福不愿再面对儿子,选择了绝食。他跟村里来看他的朋友说,自己已经10天没吃饭了,“这次一定要给人家(儿子)死了”。说完这话,泪珠从浑浊的双眼里溢出。

几天后,钱永福死了。曾经,不孝的子女在崖边会遭受极大的舆论谴责。可现在,“连舆论也失去了力量”。钱永福死后,他的儿子在葬礼上大哭,村民依旧捧场,却无人出面指责。

“崖边甚至是每个农村的老人,只要还出气,都不会放弃劳作。他们有一个无形的压力,不劳动就会被当成废人,就不好意思再吃儿女的饭。”阎海军说起老人有些哽咽,他的父亲前些年因为干农活时不小心削掉了一节手指,母亲也曾不小心从梯田摔落。“怎么会不担心呢?可我也无能为力,我不能丢下自己的工作,又没有足够的能力把父母接到城市,更何况老人根本无法适应城市。”他说。

阎海军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祈祷父母不要出事”。好几次回家,他都赶上清明,陇中高原的树还未抽芽,夹在山间的崖边村和黄土地融为一体,风一过,尘土飞扬,瘦削的树枝摇摇欲坠。

那身影像极了崖边的老人。他们和子孙儿女背道而驰,却依然以瘦弱的身躯坚守在这片贫瘠的土地。

阎海军心里清楚,这是当今许多农村都面临的现状,但这些村庄都在快速地受到城市化冲击,根本来不及思考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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