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的高度(外一篇)
2016-01-31王宗仁
王宗仁
今天是我重返青藏高原后的第一天,昆仑山下荒漠上的那片无遮无挡的陵园,我必去无疑。这座陵园,让我恍惚,让我心悸。有悲伤,有醒悔。仿佛沉没,又仿佛忘记。我今天来这里,往昔的一盏灯在幽暗的回忆里静静地亮着,那仍然是生命旺盛的你——一座坟茔掩埋了的一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女兵,像成百上千的把生命献给雪域疆土的军人一样,那儿也是你最后的归宿地。
我们都等着你回家。回家吧,你。难道注定你要用一生的路,归家。是的,不管多迷茫,我们都等着你。
我是赶着步子上高原的,可是现在就要见到你了,我却把脚步收得很慢很慢,不是怕见到你,是担心站在你面前后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多么希望时间也随我心愿,躲在远处城市的一角荡着悠悠的秋千,慢些,慢些,再慢些,暂时不要让我走近你。
我还是心急腿慢地来到了昆仑墓地。这显然是我朝思暮想的事情,但我心里却空空的,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带着寒意的夏风在我身边喧闹着,一切的飘飞都回到眼前这堆土丘。难道这就是你的归家吗?我站在早被无情岁月几乎荡平只留下一个墓碑的坟地前时,才发现在当年你生命消失的荒原上,至今也没有长出一枝一叶。也许我们应该说生活并没有荒芜50年,你的心却寂寞了半个世纪。我仍然要说,你的生命之水常绿,想起你的歌声我的胸膛就汹涌澎湃!
这就是你的墓碑吗?一块显示着岁月皱纹的木板,上面的字迹已经成熟得肢体不全了。没有洋洋洒洒的颂词,人们却能触摸到你不平凡的一生。你生前大概很少听到人们对你的赞扬,你一死灵魂却变得完美起来。
我亲爱的同志,你这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女文工团员,你对生你养你的土地的爱和人们对你的爱,都已经在历史上生根。这爱太过于沉重,我才不断寻求了几十年.一直寻求到这遥远的地方。我今天是专门来看你的。没有给你带鲜花,也没有给你带醇酒。生活的甘美你早已无法品尝,人间的冷暖你却时时感受得到。今天阳光已经翻开盛大的旗帜,你仍然在铺满冻霜的山路上追风赶雪。天空碧蓝,白云透亮,秋水清澈了每一个角落。你的日子为什么永远不冷不热!同志,你不该再受凉了,我受托将这件崭新的红色大衣盖在你的墓碑上。昆仑山四季都在飘雪,你离去那年穿的那些大兵们的军大衣早就不保暖了。
我亲爱的朋友,你还记得吗?当时跪倒在你面前的一伙士兵向你赎罪,那种虔诚跪卧的姿势今天仍干干净净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可是,你还是走了。
每每回忆起你生命最后那颤颤巍巍时断时续的歌声,就让我心碎如针刺。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你的永远离去,都是我们在场这些年轻的兵们的一部分生命在消失……
那年的初春,我没记错的话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青藏公路刚通车不久,我们这些跑车的汽车兵用人间最纯朴的感情给西藏运送着温暖,满脸的油腻都在欢笑。那天应该说是我们心情最轻松最欢畅的日子,来自首都的中央慰问团要为青藏公路沿线的军民演出,这是第一次,也是至今为止最隆重档次最高的一次慰问演出。慰问团的团长就是我们敬重的陈毅元帅!说是军和民,其实每到一地就是为两家人演出——一家是兵站,另一家是道班。那个年月,吃、住、行一切从简,两家人住的都是那种圆木结构的账房,远看很像窑洞。从草滩上挖来一块块黏冻着草根的黑色土块垒成一圈院墙.中间隔一道篱笆墙,左邻右舍住着一军一民两家人。慰问团每到一地,总是把演出场地选在两家门前中间的空地上。天作幕地当台,多有气派!十几个演员,十来个观众,一对一的比例。人少吗?不。慰问团是代表6亿人民来演出的,看演出的观众是代表高原数万军民来接受慰问的。
江河源头兵站那场演出最难忘呀。之所以难忘,是因为那歌声是演员肉体或灵魂的一部分.听歌人自觉地却不是自愿地惩罚了唱歌人。这需要慢慢地讲下去。
应该肯定地说那次演出是相当成功的。陈毅元帅在演出前有个简短而精彩的讲话,他说.江河源兵站,江是长江,河是黄河,我还要加一个,湖是青海湖。我们站在这样一个中国的源头。站在大江大河的交界处,怎能不骄傲!你们两家合起来就这么二十来个人,可是我们不能小看你们,你们顶着世界屋脊上半边天呀!怎能不演好这场戏。讲毕,元帅就坐在前排的一个小马扎上看演出。身为慰问团团长的陈毅元帅,从兰州出发以来看自己团员的演出,据说还是头一回。也许是有了这么一个特殊的观众和这位特殊的观众讲的那番很不寻常的开场白,那晚的演出很出彩。演员们的胸腔里收藏了多少风声、雷声,就释放出了多少激情、感情。我们的元帅感动了。演出结束后,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又讲了几句话。他说:我要接着刚才我的话讲,我们的这些演员也是很了不起的,听说他们来到青藏线后不少人都不同程度地有高山反应,可是你看他们刚才演的节目多么精彩。所以我今天来个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们的演员也是英雄。他们顶着世界屋脊上的另一半天。这样,咱们看到的就是一个完整的天了。我们今天在这蓝蓝的天底下很幸福地生活着。
诗人就是诗人,善讲,能讲。瞧那浓浓的文学色彩溢满言词。
元帅的讲话和已往发生或正在发生的故事都凝固在了江河源头。后来如果变成冰凉的回忆,与元帅无关。只怪那些兵。
慰问团继续西行,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是拉萨、日喀则,却不得不把一个女文工团员留在了江河源兵站。她的高山反应十分严重,无法再到海拔更高的地方去演出了,必须留在原地休息,治疗。休息,也许可以做到。可治疗呢?那个年代医疗条件的简陋是今天的人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的。刚刚通车的青藏公路沿线的兵站和道班,绝对不会有专职的医务人员治疗女文工团员的病。如果有个老兵的衣袋里能有几片可以包治百病的止痛片分给她就很不错了。当然更没有条件用专车把她送到西宁或兰州去治疗。唯一的办法是让她在江河源兵站等待下山的顺路便车捎她下山。如果没有顺路车,那就只有等慰问团返回时再带上她回内地了。这是不知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希望的漫长等待!
生活常常就是这样无奈。即使你是一个心比天高的人面对这样的无奈也会变得束手无策。女文工团员就这样孤独无助地留在了江河源兵站。这原本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可是在特殊的环境里它竟然变成了从天而降的好消息。我说的是那些原本应该惩罚却让谁也不忍心责怨他们一句的汽车兵。他们得知兵站来了女文工团员时,乐得屁眼里都颠出了花。千万别把兵们这些美好的意愿涂鸦成邪念,他们一年四季都在荒凉的青藏公路上跑车,车轮把静悄悄的黎明碾成寂寞的黄昏,又把黄昏还原成黎明。除了单调就是清冷,雪山、冰河、戈壁是甩不掉的伴君。难得见到个女人。可是这个世界离开了女人那是不完整的呀!现在猛然间得知江河源兵站来了个女文工团员,而且是从他们日思夜想的神圣首都来的女文工团员!心花怒放,确实是心花怒放!更何况他们开始并不知道女文工团员是因病留下来的。那些不安分守己的分子便找出种种借口赶到江河源兵站来投宿。是的,他们当中有些人本来这晚是投宿别的兵站的。为的是要看女文工团员一眼,看看北京来的女军人那身合体整洁的演出军装,心里也会舒畅好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