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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女人都将吐丝结茧

2016-01-30冷莹

家庭生活指南 2016年5期
关键词:冬青

文◎冷莹

每一个女人都将吐丝结茧

文◎冷莹

诗人石越

人是一种需要被关在盒子里的动物,人的一生都在寻找盒子。

这个秘密是冬青的第一个男人告诉她的。所以他们需要摇篮、房间、结婚证、坟墓、骨灰盒……人们生来就是为了死得其所。

冬青的第一个男人叫石越,他是一个小偷、混混,和不见光日的诗人。

石越的诗从不见刊,只在冬青那里发表。狭小的出租屋里,石越一边在欲望的峰岳攀行,一边在冬青白得反光的身体上吟写,他那细长的用来从别人口袋里夹出钱包的手指灵活而冰冷,在冬青的皮肤上带出串串涟漪。深又长,但她的足音里还是踢荡着一些念想。

石越对冬青不赖,有收益的日子他总会带只她爱吃的郑记烧鸡回来,殷切地把两只鸡腿都扯下递到冬青碗里,指望她多长二两肉,不要总是瘦得让他心疼。他也喜欢带她扫荡廉价的夜市,石越揣着兜里的几十块钱,指望把地摊上那些颜色鲜亮的衣服都买下给冬青。石越最有骄傲的两次收成,一次两万多,正巧冬青在老家的妈妈生了重病入了院,石越立刻让冬青把钱全部打了过去。还有一次,是从一个染着三色头发的毛头小子那里摸来的一万三千块钱,石越喜孜孜拉着冬青去买了条金链子。不可开交。冬青下班,戴着满天寒星回来,等待她的是黑漆漆豁了个大口的窗和紧闭的门。

冬青没有开灯,摸黑走到小饭桌边坐下来,俯身趴在桌上。她的头碰到东西,很奇怪的触感。冬青伸手摸到桌边石越的打火机,借着那团火苗,她看见那的确是一节短指。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细长手指,断口的血迹早已干涸。旁边的纸条上陌生字迹留着银行帐号,让她明天之内把两万元打过去,不然她将每天都收到新的手指。冬青连往出吐口气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觉得无比地疲乏,昏沉欲睡。冬青便头抵着那截断指,趴在小饭桌上昏然睡去。

冬青听不懂那些所谓“月亮晒干所有秘密,而人间不可通行”的句子。她那时候只是觉得自己像一尾晾在岸上的鱼。窗外的月光那样白净,她身下是不知辗转过多少茬主人、与破旧出租屋搭档得顺眉顺目的N手床。她浮在无数男女留下的气味可疑的印记里,仰望那一轮高不可攀的白月,生活里唾手可及的只是面前这个神态癫狂的诗人。她肌肤火烫,内心清凉,抱着自己的男人满怀怜悯。

冬青和绝大多数还能活很久的人一样,只习惯爱唾手可及的人。

她知道,等这个诗人从床上爬起,穿戴整齐进入人群,他所有的才气和放荡都将不见,他将变成一个谨慎的、眼神躲闪的人——小偷的眼神。石越将他每日的巡街称为“上班”。

冬青偶然从拥挤的人群里遇见白衬衣黑西服楚楚的石越,有一瞬她心里划过错觉,他看起来真像一个正赶赴某个高尚大楼的白领精英,冬青对着他的背影遥遥一笑。

冬青是一个没有野心的女孩。命运将这个男人推到她的生活里,她就想安安分分地和他过日子,不管他是一个小偷还是一个诗人抑或白领,不管他是石越、李越,还是别的什么。

每天晚上当她穿着三十五块钱从路边摊上淘来的黑色细高跟鞋,从打烊的酒店拖着两条站了一天麻木酸痛的腿往回走的时候,年轻的女服务员冬青心里都在盘算,还有多少天就可以领到这个月的薪水,这个月她一定要跟石越提去吃一次西餐。她面前的巷子又那天的金价是二百七十块钱,他们买了全场最粗的一根,刚挂上脖子的时候冬青总觉得它在拉着自己往下坠,一直坠到一片金灿灿的凶光里去。

石越还想买一个房子,用来和冬青结婚生子。石越很看不起那些报纸上那些为了房子和女人纷争离合甚至大打出手的男人,他觉得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他对冬青说,等我们买房,房子就是你的,只写你一个人名字。石越煞有介事地拿着冬青的身份证去银行开了个户,他说要在那上面存贮他们的买房基金。存折上的可怜数字不久就令石越丧失了兴趣。他迅速承认了买房是件遥遥无期的事情,放弃了那座爬不过去的大山。

偷有三六九等,像石越这种,就是贼圈里最被人轻视的小毛贼,他和他的几个小兄弟常混迹在各处菜市场的大叔大婶中间,收入少,风险也小。尽管如此,揍还是没有少挨。加上小帮派护地盘之间的斗殴,石越经常早上西服革履地出去,半上午便鼻青脸肿地回来。有几次,来人追到了出租屋。冬青回家后不必多问,只是静静地收拾了碗盆杂飞的屋子,然后很有经验地用冷水拧过的毛巾给石越肿得猪头一样的脸冷敷。

冬青从来不劝石越那些回头是岸的话,她相信,混乱是叮在年轻背上的跳蚤,只会随着年轻逝去,必然随着年轻逝去。

冬青最终没有等到石越穿着他的衬衣西服真正走进一家办公楼。22岁生日的晚上,冬青离开了石越。

那天酒店有人包场做生日宴,忙到这一觉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醒来,冬青简单收拾了自己的换洗衣服,走出门去。冬青把那条粗壮的金链子当掉,又加上自己工资卡上所有的存款,凑够两万块给那个账户打了过去。

剩下的四百块钱,冬青买了一张开往北方的火车票。

她带走了那张石越扬言要用来买套房送她的余额两位数的卡,作为四年情感的全部纪念。

22岁的冬天,冬青从18岁开始的初恋,谢幕了。

爱上暗处的人会长成一丛苔藓

到银川的第四个月,冬青认识了宋嗣扬。

初到银川,身无分文的冬青在一家茶馆找了份服务员的工作。老板见她长得漂亮,举止又娴静,便培训她做了店里的茶艺师。宋嗣扬常来喝茶,冬青本来话不多,宋嗣扬一来,在他的小包间里他们便常是守着一室的茶香和静默。

新茶换旧茶,喝到第二年明前茶的时候,冬青就变成了宋嗣扬的女友。

富二代宋嗣扬清瘦白净,很少笑,一笑起来笑容就好看得让人心惊。冬青以前没有见过像宋嗣扬这样好看的男人,她看着他,常常分明感觉到他和自己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冬青意识不到自己也很美。她只是习惯了很久以来的出身和生活,她的父母兄弟,全都有着石越的面容,那是一种阶层的印迹,他们都是忠厚畏缩版的石越。

冬青喜欢宋嗣扬身上的味道,那是洗衣液沐浴露混合了宋嗣扬皮肤上的气息所散发出来的味道,清新微冷。冬青从宋嗣扬第一次在她对面坐下就发现了它。后来每一次,当他出现在她身边,她不用转身去见他,便已心知是他来了。很久以后,冬青在杂志上看见一句话,如果你能轻易记住一个人身上的气息,那是因为爱情在你的脑海里指挥着伸出触觉。

宋嗣扬常带冬青去西餐厅。以前在南方小城的酒店工作的时候,冬青时常渴望一顿西餐,像所有体面的年轻姑娘。那时她把同石越一起去吃一次西餐当作人生目标之一。而当她真的走进西餐厅,一一吃下那些淌着红血丝的牛排、肥大的蜗牛,喝下各蛊肥腻得看不出面目的西汤,她才发觉它们一点都不适合她出身卑微的胃。这些冬青都不会说出口,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同宋嗣扬走进那些装璜雅致的餐厅,宋嗣扬喜欢那里的食物,冬青喜欢宋嗣扬捉拿刀叉的优雅。

冬青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要把一个男人造就得这样优雅沉静。她看着他,只是沉默,就已经足够美好。她的心飞在半空,不能着陆。

如隔云端,她等待他化雨而去。

宋嗣扬不相信冬青。他不能相信任何人。

他有钱,身患不定时炸弹一样的慢性恶疾,还见识过很多因为钱和他老子遍地开花的房产靠近他的女人,已经忘记自己可以被人爱着。他希望冬青不是爱他的钱,但他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冬青比她们任何一个都穷。

于是他开始半开玩笑地问冬青,世界上的人都爱钱吧?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什么呢?谁会爱上我这样一个病人呢?

冬青答不出来,她只伸手摸摸宋嗣扬,他的发梢,青色的胡茬,他忧郁的眼神和吊兰一样浓密的长睫毛。冬青不会说爱,爱是嗓间刺。她的爱只能长在心里。他们最后往往用欢爱结束无疾而终的问题。宋嗣扬流光汗,像孩子一样把头埋在冬青的胸前睡去。

事后冬青去泡澡,躺在明亮暖灯下的浴缸里泡泡泡浴,她突然想起了南方那间脏黑的出租屋,想起那时候的她和石越。冬青想,如果和她一起留在那间黑屋子里的,不是石越,而是宋嗣扬,结果会不会不一样?答案是肯定的。冬青一面怀着对石越的愧疚,一面被一道叫爱情的电流激荡。这是冬青第一次主动爱上一个人。

宋嗣扬永远不会知道,冬青在遇见他之后突然就渴慕上了贫穷,她多盼望能同他过那样穷困却心无猜忌的日子,一无所有,只有彼此。像所有从城中村的黑屋子里慢慢奋斗起来的小男女,一点点春燕衔泥一样累积对未来的希望,买一套小房,养一个孩子,从城市的缝隙里慢慢蹦到地面。

没有人知道宋嗣扬愿不愿意。

宋嗣扬在反复追问着那些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后,渐渐沉默下来。

冬青开始讨厌自己,是因为发现自己常常在心底暗地盼望宋嗣扬的一夜破产,她希望用他的贫穷拥有他。她看见自己正慢慢变成一个生长在暗地的女人。

2011年的冬天,冬青离开了宋嗣扬。她在一个早上从宋嗣扬的房子里走出去,像平常一个个出门买早餐的早晨,但是这天她从路口的早餐小店一直走过去,没有停留。她什么都没拿,她也是走在路上才发现,原来在一起这么久了她连宋嗣扬房子的钥匙都没有。

她不能再忍受每日拿自尊与爱博弈的日子。

她第二次选择了逃离。

吐丝结茧

26岁这年,冬青在一个32层高的大楼上班,工作是一家大型茶品牌公司的高级茶艺培训师。冬青穿着商场里的二线品牌,化淡妆,打扮和所有出没于这类写字楼的女人一样平淡妥贴,她甚至还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整面落地窗的办公室。

冬青成为了她和石越曾经渴望成为的那种人。

但其实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有一个伴侣,还将有一个孩子,然后一辈子为房贷和孩子的未来奋斗。这一点,对于出租屋里的冬青,和高楼里的冬青来说,都是一样的。

冬青的男人叫陈立海,是同事介绍相亲认识的。陈立海是西餐厅的主厨,老实墩厚。第一次见到冬青,他愣了愣,两只大手搓了又搓,最后讷讷地说,“介绍人都没有告诉我,你这么好看。”

陈立海很宠冬青,她换下的衣服他总是抢着去洗,来月事弄脏的内衣也不例外。怕烟熏到冬青,每次抽烟都躲进卫生间打开排风机。

开始冬青还常常想念宋嗣扬。在工资越拿越高的时候她甚至暗想,她能不能有一天赚到和宋嗣扬一样多的钱,能够对等地回到他身边去爱他?这个想法每每一冒出来就被摁熄在无尽的灰心里,宋嗣扬的父亲留给他的,是她几辈子也挣不到的钱。再后来,宋嗣扬在她的脑海出现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他从她的心里慢慢退却,最后退成角落里一块坚硬的小石子,只偶尔在梦里硌疼她。

冬青和她的准丈夫陈立海从来不吃西餐。冬青说不喜欢,而陈立海是每天在餐厅厨房里做也做腻了。

这一年,他们打算结婚,四下去看婚房。陈立海多年的积蓄,加上冬青近年的工作攒下的那一些,在疯涨的房价面前高不成低不就。他们从城南看到城西,下不定决心把家安到哪里。陈立海不拿主意,全迁就苏青。而冬青看上两处,一处现房,小区绿化茂盛而幽静,房价偏高。另一处是期房,房价适宜,户型地段又不是太满意。

两人在烈日下走,陈立海体贴地给冬青打着伞。冬青就想,原来最后要给她一个家的男人,终究不是石越也不是宋嗣扬,这是命中注定的。但谁又能说这不好呢?她的人生走成今天的模样,已经足够幸运。

最终他们买下了冬青看上的那套现房。原因是冬青心血来潮在取款机查询了一下石越当年送给她的那张卡,发现上面竟然有十万块,不知是哪一年存入的。她知道,那是他最后惦念的,对她的许诺。

搬入新房后不久的一天。那天天阴,阴灰得冬青心情也恹恹的。她下班回来,倚着门口脱下折磨人的新鞋,那天正好休假的陈立海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晾着煮给冬青的枇杷糖水。

电视机里正播放的一条新闻,就像雷电一样击中了冬青。

电视里那被警察扭着的一排罪犯里,其中一个便是石越。他一脸茫然地看着镜头,不知躲闪。摄影师扫过他的脸,便将镜头停留在他身后被扭住的双手上,其中一处断指突兀地指向电视机前。

冬青看见,在那一排罪犯里,还有着当年菜市场里那个曾被石越偷过一万三千块的三色头发的年轻人。那一万三曾经变成她脖子上的一根项链,后来又救了石越的九根手指。冬青不知道石越最后与那男子有了怎样的关联。

他们犯下的罪是抢劫与误杀,徒期漫长。

冬青扶住门柱站了一会儿,然后从陈立海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烟,点着,走到了阳台上。

陈立海在后头惊讶地说了一声,“冬青,你怎么抽烟?”

冬青没有应声。

冬青看着不远处这个城市的街道,霓虹初起,路面上三三两两走着红男绿女。冬青想起那些年在黑屋子里的她和石越,也想起曾经一次次默默落座在她面前看茶叶在水中起落的宋嗣扬。

她想,原来他们都是她的镜子,印证着她从人生的突围,每一条路都写着此路不通。她所看见的人生,有一百一千种幻像,但只有一种真相。

她知道,她那墩厚的、胖胖的丈夫此时正在身后关切地凝视她。

这个城市像一个蜂巢,冬青看见自己被装在其间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正安全而绝望地,缓缓,蜕变成千万枚吐丝结茧的标本之一。

编辑/张德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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