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集体记忆
2016-01-29王太广
王太广
1
俗话说:“秋后的茄子罢园的瓜。”每到秋末,菜园里的茄子、辣椒、豆角,还有瓜地里的倭瓜、冬瓜、西瓜、甜瓜,也许自知生命快到尽头了,都争着在最后时刻开花、结果。无论它们怎么挣扎,都挡不住罢园的宿命。
罢园是大集体时代生产队有意组织的采摘活动。对生长期已过的瓜果蔬菜,生产队组织社员把个儿大、裸露在外、成熟的瓜果摘下来,一些留作种子,一些分给各家各户,剩下的瓜纽隐藏在叶子下,留着罢园时让社员们抢摘。
那时候,小孩子对菜园里的蔬菜何时罢园没多大兴趣,最关心的是瓜何时罢园。瓜果一旦罢园,就像小孩子的节日。无论哪个村的瓜罢园,只要听说,谁都可以去摘。
楼房庄的瓜地里,瓜匠和几个社员忙碌地摘瓜,瓜庵子前边堆了一大堆甜瓜,非常耀眼。这种情形被一些过路的社员看到,意识到要罢园了。
消息不胫而走,周围村庄的大人小孩闻讯后纷纷来到楼房庄的瓜地。
虽然时值中午,烈日当头,口干舌燥,但看着瓜庵子前成堆的甜瓜,闻着诱人的瓜香,个个心情激动。大部分人赤手空拳,但也有人挎着篮子。大家心里都清楚,就这几亩瓜地,这么多人到场,不会有什么收获,主要是图个热闹。在焦急等待时,终于盼到了瓜匠刘本善挥手。人们像疯了一样翻过沟沿,争先恐后地冲进瓜地,只要看见地上的“战利品”就摘,不讲生熟,不论大小,全凭眼明手快,有的动作慢一点儿就被别人抢摘了。有几个冲在前面的棒劳力摘了几个甜瓜,没地方放干脆脱掉上衣包着。
我是随着大批人马进瓜地的,由于慌不择路,只穿一件裤头,肚皮被沟沿上的小洋槐树划了一下。当时我只顾摘瓜,并未感到疼痛。进入瓜地的人们,凭借各自的眼力和体力寻找遗漏的瓜果。那天,我只摘到一个像拳头那么大的甜瓜。不大一会儿,人们几乎把瓜秧踩平,基本没有东西可以摘了。
我回到家里,娘一眼就看见了,问:“你身上咋划条血口子呢?”我只好对娘说实话。娘一边心疼地给我擦碘酒,一边数落我:“天天对你说别冒失,就是不听。你看看,谁替你疼啊!”
我没事人一样一边把瓜掰开,一边说:“娘,这是我摘的罢园瓜,你吃吧!”娘接过去咬了一口,说:“真甜!”说着,娘眼里流下泪来。
2
“‘溜红薯,不用问,撅着屁股掏大劲!”这是二十世纪大集体时代,流行于家乡的一句歌谣。
每年秋天,红薯成熟后,社员们就开始割掉红薯秧,用钉耙刨红薯。不是顺着红薯沟刨,而是垂直刨,把一棵棵红薯刨出来。这样做虽然慢些,但收得比较净。有时生产队长感到劳力少、刨得慢、活儿太多,又急着种麦、上河工,就让耕牛拉着犁子犁。耕牛犁过去,人在后边跟着拾,看着是快些,但遗漏的红薯多。只要整片红薯地犁光、刨完,红薯分给社员,人们就可以到红薯地里“溜”红薯了。
“溜”红薯的一般是老人和孩子,成年男人是不屑于干这个的。我小时候,每到初冬时节,只要是星期天,都会下地去”溜”红薯。一大早,找一片没有被“溜”过的红薯地,一钉耙一钉耙地刨。刨出的土会溅进鞋里,不一会儿就被我的脚踩成了小饼子,鞋底子像癞蛤蟆的背一样高低不平,走起路来不免有些硌脚。我干脆把鞋脱掉,潮湿的泥土带着凉气顺着脚心一下子就钻进了心里,冰凉和疼痛过后,渐渐地就适应了。
“溜”红薯最幸福的时刻是听到“咔嚓”的脆响,尽管声音不大,但钉耙齿已经伤着红薯了。孩子们喜出望外,往往发出惊喜的叫声,这叫声会引来小伙伴们的围观。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会小心翼翼地从周围刨土,挖出那个被钉耙刨烂的红薯。看到烂红薯往外渗着汁液,快乐中不免夹杂着一些惋惜。
“溜”红薯不仅是技术活,而且是力气活,不掏真劲就得不到红薯。自己身上的汗是热的,刨出来的泥土也是热的。当然,每刨出一块红薯,我就会激动一次,不管大小都要拿起来欣赏一番,再扔进筐子里。
最有趣的“溜”红薯是跟着拖拉机跑。每年冬季,公社拖拉机站的“东方红”链轨拖拉机都到小队犁红薯地。拖拉机匀速犁地,我们小孩跟在犁子后边跑着拾红薯。我胳膊上挎着个小竹篮,沿着犁沟的边儿跑,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翻出来的土块,发现露出的或被犁断了的红薯后,几个小孩争着抢,谁抢得快红薯就归谁。
“溜”到的红薯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囫囵的,也有被刨烂的。回到家里,母亲把小红薯和烂红薯用锅烀烀,喂猪、喂鸡。大红薯留着给人吃。
在那“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的年代,好多人都吃得胃受不了。如今,远离了红薯,胃里不难受了,可精神头却远远没有“溜”红薯时那么好了。
3
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原野上,人们时常会看到,两头黄牛拉着一辆拖车,慢悠悠走着的情景。这种拖车,不是汽车或拖拉机后面的挂车,而是一种古老简单的没有轮子,没有任何机械动力,全是用木头做的农用运输工具。
拖车的构造看上去很简单,虽然只有“两帮四柱四横撑一拖带一扎”,却蕴含着老百姓的智慧。做拖车的木料,一般选用耐磨、不怕水沤的桑树、槐树、柳树、构树、楸树等硬质木料。为了防止在遇到坎坷不平的路面时受阻,木匠往往选用一节长约五尺、直径约八寸带弯的树轱辘,从树中间通体锯开,一分两半,留四寸宽后再外锯其皮,不用刨磨,利用略微上翘的弯,两头留七寸,打一寸宽、三寸长、四寸深的榫眼,安四个二尺半高带榫的立柱,四根立柱顶留二寸,横开榫眼,往下五六寸再开四个榫眼,前后各安两根约三尺半的拖撑,便于放犁子、耙、耙方。下边两边的拖车帮从前头半尺处,帮底向上约半尺交叉点,两帮内各开四指宽的榫眼,安一根与拖撑同长的约茶杯口粗的横拖撑,中间开榫眼安一根向后的木扎子。拖车的形状就像一张翻倒过来的四条腿朝上的古式木床。拖车前脸底部的横担中间安一铁环,用来挂接牲口套具。下地的时候,把犁子、耙等大型农具放在前后的两根横撑上,把牲口套挂在拖车的连接环上,牛在前面拉着,拖车两边朝前微翘的木帮顺着地面拖拉而行,触地的梆底被磨得平白光滑。由于拖车两边的木梆较宽,像履带一样,即使在泥水路上行驶,也不用担心会陷入泥潭之中。牛只管躬身前行,地面上只留下两道平滑的拖车辙印。
拖车虽然简单,值不了多少钱,但也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与马车、犁、耧、耙等农具一样受到重视和保护。我们生产队还专门盖了三间敞篷车屋,拖车不用时就放在里边,用时再搬出来,防止日晒雨淋。拖车并不是谁想用都能用的,只有生产队使唤牲口的车把式、牲口把式才有资格使用。
往拖车上放农具时,必须先放耙,再把犁子压在耙上。骡子和马是不拉拖车的,只有慢腾腾的牛才拉。所以,家乡就有了“老牛拉拖车——慢上加慢”的歇后语。当拖车到了地头,使唤牲口的把犁子或耙从拖车上卸下来,搬到田垄,然后把全套的牲口套具直接从拖车的链接环的钩子上取掉,再挂到犁子或耙的横担上,就开始犁地或耙地了。
拖车不仅用于农业生产,也有坐人或拉东西的时候。那时候没有柏油路、砖渣路,一遇到阴天下雨,土路上泥泞不堪,车辙沟有一尺多深。太平车、马车的轮子陷到里面根本出不来,唯一能行的运输工具只有拖车了。在俺家乡,天气晴朗时接新媳妇都是牛拉的太平车或骡子、马拉的胶轮马车,这样,娘家婆家都显得很风光。但如果喜期正好赶到连阴天,雨下得沟满河平,那就没办法啦,选日子不能选天啊!这时候接新媳妇的车辆就只好选择拖车了。因为拖车没有轮子,没有太平车重,泥里水里都能行,不足的地方就是拖车比太平车小得多,接新媳妇的大花被几乎挨着地,新媳妇往往气得沉着脸、撅着嘴、不吭气。是啊,一辈子就这一回,坐着贴地皮的拖车出门子多没面子啊!接亲的人只得反复说好话,一会儿说天公不作美,一会儿讲“老溲牛尿泡,木拖车上的人谁也跑不掉”之类的笑话,才使新媳妇破泣为笑。
拖车不光拉新媳妇,还救过人命哩。我们庄没有从宿鸭湖西岸迁移时,听说邻庄李保的老婆准备生孩子时,请来了接生婆,孕妇在床上叫唤了一天,接生婆也焦急地忙活了一天,可婴儿就是生不出来。到了深夜时分,李保的老婆呻吟声越来越小了,看着母子俩的生命危在旦夕,瞧瞧外边雨不停地下,泥巴又深。李保当机立断,搬出生产队的拖车,摘下门板往拖车上一铺,抱着老婆和被子往拖车上一放,套上两头黄牛犍子就往水屯卫生院跑。到医院后,经过医生及时抢救,婴儿“哇”的一声平安降生,李保兴奋不已,当即给孩子取名叫“小拖”。
拖车虽然既笨又慢,毕竟也有车的功能。我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一起下地,目的就是能在拖车上坐个来回。拖车虽然走得慢,但很稳当,能够充分享受“嘚嘚”的感觉。
夕阳西下,每当父亲把牲口套从犁钩摘到拖车钩上,把犁子、耙放到拖车上之后,我也顺便把割的青草、搂的柴火、拾的庄稼茬或草秧放到拖车上。我坐在拖车的后撑上,迎着袅袅炊烟,听着父亲甩出脆响的鞭声,度过了最美好的童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