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荒诞:再读《示众》
2016-01-29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周 鹏[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715]
存在的荒诞:再读《示众》
⊙周鹏[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400715]
摘要:《示众》以笔法的简约和内蕴的无限呈现出鲁迅小说的独异特点,日常的生存状态被列入存在式的思考中。人物的物化构成符号式的群像,群体的围观与被围观的群体陷入寂寞的“无”。无意义的示与被示成为日常“无聊”生活的中心,个体的消弭使得看客成为无存在的奴隶。人与兽呈现奴群的自然本性,人与人形成看戏与做戏的基本关系。动物化的人类陷入无意义的生存处境,构成了对荒诞的指认。
关键词:存在荒诞 《示众》
鲁迅的《示众》发表于1925年4月13日北京《语丝》周刊,1938年入选西南联大中文系《大一国文课本》。历史在慢慢证明它存在的价值,而它本身的内容却试图消解时间。《示众》对故事情节、人物性格的弱化,使得小说人物“符号化”,钱理群先生说在这“有意为之”的背后,是鲁迅对“人的存在、人性的存在、人与人的关系的深度追问和抽象思考”①。看与被看的模式是鲁迅小说的重要主题,《示众》构成了鲁迅小说看与被看序列的生长点,它保留了速写式的具象的可感性,同时也借鉴了古典绘画技巧的留白,增强了想象的无限性。人物永远处于热闹的氛围之中,失去聚焦中心而趋向狂欢的群体诉求。看客注视的内容是符号化的对象,是无意义的象征物。看客的“看”与“被看”是人的生存处境,同时也是人与人相处的模式。这种模式之下是生命的荒诞存在,鲁迅以“弱者本位”来观照他与之同盟的底层民众,也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矣。
一、人与兽:动物化的符码
鲁迅的小说常有动物意象的出现,人是动物的高级形式,人性与兽性始终难以剥离,兽性披着文化的外衣而成为人。鲁迅在《而已集》中形容中国人的面貌是“人+家畜性”的某一种人,家畜性在鲁迅看来是被“驯顺”后的兽性。鲁迅对“‘人化’的动物是否定的,他肯定的依然是动物的自然本性”②。《示众》中诸如猫脸人、胖孩子、瘦子、老妈子等,都是有着动物特征的人。他们与文中的狗、乌鸦共同构建了《示众》空间里看客的群像,人的动物化在表现人物特征的同时,更重要的是对于群众“奴性”的展示。
《示众》中动物化的人物呈现了看客的姿态。秃头听到耳边唧咕唧咕的声响不开心地回头望去,看到“有一只黑手拿着半个大馒头正在塞进一个猫脸的人的嘴里去”③,就什么也不说回过头去。鲁迅是十分仇猫的,猫有“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再有“一副媚态”④。与此相反,鲁迅却是喜欢隐鼠之类的小老鼠,胖孩子被“弥勒佛似的更圆的胖脸”一巴掌推了出来,像“小老鼠落在捕鼠机似的”,显得仓皇而可怜。弥勒佛似的大人们没有什么慈悲之心,弱者尤其是孩子并不能成为看客保护和同情的对象,反而他们只能被引导为新的赏玩的看客,就像老妈子向孩子指着白背心说“多么好看哪!”鲁迅“对于中国一部分人们的相貌”逐渐感到不满,“就是他们每看见不常见的事件”,“下巴总要慢慢挂下,将嘴张了开来”⑤。瘦子像一条死鲈鱼一样将嘴张得很大,呼着热气,“仿佛精神上缺少着一样什么机件”。看客以赏玩弱者为乐,他们愈加努力地进行对他者的观赏,便愈加显示出精神的麻木。他们成为看客的同时,也是自身物化的过程。《示众》中缺少诸如“狼、猫头鹰”等具有兽性的意象,而是以奴性的动物面孔加诸于众人。“畜类是兽类经由驯化的结果,其实等于‘奴群’。”⑥《示众》看客的群像实质上是“奴群”的自我透视,弱者对弱者的围观,并不会造成看杀先驱者那样血淋淋的悲剧。没有个人存在的群体,陷入平庸的悲哀。群体的生物特征是物化的荒诞存在,鲁迅试图以之示人,公之于众。
二、人与人:无意义的示与被示
从《示众》中警察与犯人之间的一条绳子就可以看出,鲁迅笔下的《示众》是对权力的消解,它更注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客关注的并非事实本身,而是表象的身体特征。看客的看是无聊时的消遣,“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的戏剧的看客”⑦。中国人是惯常看戏的,不仅喜欢自己看戏,还要自己做戏。因此,中国的看客不仅是群众,而且是主角。《示众》中看客的内容是无意义的,看客的姿态却也都是做戏和看戏的行为。“一切事不过是一出戏”,中国就是一座戏场,看客形形色色,却也总脱不了看戏的姿态。示之于众,或者众被示之,都是无意义的做戏。
1.消解的示众。示众发生在首善之区的一条马路上,什么扰攘都没有。《示众》开头营造了盛暑酷热而寂静的氛围,在这极寂静而又极深远的空间里,鲁迅笔锋一转,变为胖孩子看到巡警和犯人的一系列动作。掷、反拨、飞、仰、看、撞见,这一连串动作之后,看客就围满了半圈。叙事节奏从舒缓到急速,巨大的反差构成了文本内在的频率。巡警和白背心的男人构成看客的视觉中心,然而看客却并不在意这个犯人犯了何事,为何示众。粗人在问出“他犯了什么事”之后,反而成为被看定的对象,真相就被扼杀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秃头研究白背心上的文字,读出来也只是“嗡,都,哼,八,而……”不能被辨认的罪状,事实上是虚无的指认。面黄肌瘦的巡警、被绳拴住的罪犯、无威慑的挂刀,使得示众的中心只是符号性的事件,不具备实际的意义。看才是人物关注这个事件的意义,“示众”从巡警的角度来说是无意义的。
看客不关注事件或者事物背后的意义,他们只关注表象特征。胖孩子看到的是“秃头灰白色的头发”“几枝很长的毫毛”。胖大汉看到自己“两乳之间的一片汗”和巡警研究“老妈子的钩刀般的鞋尖”。老妈子觉得的“好看”是站定的巡警,秃头的“有趣”不过是“电杆上钉着的红牌上的四个白字”。看客并不需要内容带给他们意义,看才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2.看戏与做戏。戏就是热闹,是无聊的消遣。中国是个有着戏味的民族,看戏和演戏,看与被看构成了中国人生存的基本方式。《示众》首先在西城的马路上修了一个戏场,吃的包子、行的车子都给备好。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巡警和罪犯作为主角登场。戏开场了,群众开始看戏,有研究者,诸如秃头、胖孩子、胖大汉、巡警;有赏识者,诸如长子;有请教者,诸如粗人;有叫好者,诸如老妈子。看客姿态各异:四顾、注视、看定、窥测、搜索,俯仰上下,横斜正侧,面面俱到。看戏还得知道进退补位,抢占位置。看客,尤其是中国的看客,均是看戏的高手。同时,他们也是做戏的好演员。巡警将脚一提,大家赶紧都看他的脚;然而他又放稳了,于是又看白背心。一收一放之间牵动看客的视线。胖孩子与白背心、秃头与白背心、胖大汉与白背心,他们之间构成了看与被看的相互关系,每个人都是群众,每个人也都是戏场的角色。
底层群众对他人的鉴赏是对自身的奴役,他们所形成的圆阵是一个个囚牢,每个人既是被示的犯人,同时也是围观的群众。作为看戏的群众和做戏的演员,他们构成了看客从主体到客体互换的相互关系。胖孩子从开始的叫卖到结束的吆喝,始终都是斜着眼睛在半睡半醒之间,热闹的戏场瞬时而过,生活还是如往常一般沉闷寂寞。桌上“冷冷地坐着”的馒头、包子都无不在说明话语的荒诞,真实被掩藏在“热的包子咧”的叫卖声中。热闹就如同这虚幻的叫喊一般,而生活的真实底色不过日复一日的庸常。示众的示与被示都指向看客背后的无聊寂寞和麻木,他们的“精神世界长满了荒草”⑧,是一片荒芜的景象。
三、生存的荒诞
《示众》中人与兽的关系揭露了人物动物化、符号化背后的“奴群”景观,“所谓国民性,就是牛羊的习性”⑨,也就是“奴群”的驯顺。《示众》中的看客深陷国民性的渊薮而不可得救。他们由庸众构成,他们也带有猫折辱弱者的本能。“一个工人似的粗人,正在低声下气地请教那秃头老头子”,而秃头和其他人似乎都在看定他,粗人像“犯了罪似的”局促而退。看客惯常用目光杀人,他们群体性的特征往往会形成“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在《示众》中并没有下层人民苦痛的悲哀,也没有精神界的战士作出牺牲的悲壮。《示众》以群体的看和被看揭示出人类生存的处境,他们是正常人的非常存在,是未被启蒙的庸众,而正是这庸众杀人而不自知,吃人而不自省,自身也往往沦为看杀的对象而乐于表演。在这里鲁迅所感觉到的绝望是在于没有个人的存在,他们的无存在之思,是反抗者对看客的绝望。“存在即绝望,绝望仍存在。”⑩
《示众》也勾勒出人与人之间看戏与演戏的关系,人时刻都在目光之下,同时也在窥测着别人,而这全民狂欢的背后,是持久的无聊。鲁迅秉持着“幼者本位”的思想来看待看戏的孩子。胖孩子被赶了出去,小学生也返身跟了出去,被推的孩子嚷着要回去,学生模样的孩子也看了一下就退了出来。然而鲁迅是真的对此抱有希望么,也并不尽然。胖孩子依旧继续“磕睡地叫喊”,生活陷入了循环,只要有下一次热闹,他依然还是会和小学生一样像个皮球一样飞奔过去。小孩要回去的时候老妈子却指着圈里说好看,大人的教育也依然会让小孩成为新的看客。看戏的和做戏的都是在场的群众,那些咀嚼别人悲哀的自以为缺席,那些被看的还享受其中。《示众》所揭示的是看与被看相互构成了荒诞性的存在,他们都是悲剧诞生的一环。
①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2页。
②靳新来:《人与鬼的纠葛:鲁迅笔下的动物意象》,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41页。
③④鲁迅:《鲁迅全集》(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3页,第240页。
⑤⑦鲁迅:《鲁迅杂文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版,第370页,第25页。
⑥林贤治:《一个人的爱与死》,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16页。
⑧曹禧修:《鲁迅小说诗学结构引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47页。
⑨⑩林贤治:《一个人的爱与死》,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17页,第91页。
作者:周鹏,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中外文化。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