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规训与觉醒
2016-01-29王育育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口570228
⊙王育育[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 海口 570228]
《萧萧》:规训与觉醒
⊙王育育[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 海口570228]
摘要:《萧萧》是沈从文在20世纪20年代末(1929)创作的短篇小说,该作在对山间人家小农生活的描写中呈现着当地特色风俗之余,也融入了作者有别于以往的更深层的思考:对规例礼教尝试性的而又大胆的凌越,在质疑时兴事物中批判地反思中华文化的发展去向,并用道家淳朴的生活观柔化了现实规训与主体意识觉醒间的冲突。
关键词:沈从文 《萧萧》 规训与觉醒道家生活观
《萧萧》是沈从文在20世纪20年代末(1929)创作的短篇小说,与其初期练笔式的且仅仅停留在对日常生活人事物做简单述写的作品不同,该作在对山间人家小农生活的描写中呈现着当地特色风俗之余,也融入了作者有别于以往的更深层的思考。
一、对规例礼教的凌越
沈从文通过小说主人公萧萧的言行表现出对规例礼教尝试性的而又大胆的凌越。在乡下人的生活中充满着各色规矩,小说围绕从萧萧出嫁到她娶儿媳妇的人生进展,较多描述的是关于婚嫁与家庭生活的乡俗,如出嫁时的哭,做童养媳时对小丈夫的照顾,“出轨”后沉潭或发卖,等等,这些在那个封闭的山间乡村中已成为习俗被人们所遵循着。其中,如出嫁的小女人们虽是想着“做新娘子,从母亲身边离开,且准备作他人的母亲,从此将有许多事情等待发生。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①,心中有些害怕而嗬嗬大哭,但这种哭一定程度上也是成了她们出嫁时的例行之事,她们是“照例觉得要哭哭,就哭了”②。萧萧虽然也是在这个乡村里成长的孩子,耳濡目染着乡俗村规,但可能是因为她自小没有母亲,被寄养在伯父种田的庄子上,受的管教相对较少,所以她身上对于这些规矩的固守程度相对较弱。虽说萧萧是在什么事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嫁作人妇,但她的不哭,一定程度上已显示了她与那乡间的“大多数”不同。在照顾小丈夫过程中,喂吃哄哭是日常必行之事,萧萧作为媳妇,尽责任,细致贴心,也毫不因为乡村习俗中女子嫁作人妇后自我辈分降低而产生卑微感。在小丈夫粗野地抓乱了她的小辫子后也会训斥他的不讲理,在这种平等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某种自我认知意识,这种意识虽说一部分是缘于萧萧年龄尚小的心理发展特征,但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其生命中最本真的一面。当祖父略带吓唬地对她说起女学生是怎样的人物后,她便萌生了也想当女学生的念头,尽管她对女学生的认识还只是停留在言传上与想象上,但某种程度言之,她的向往绝非出于对物质优越的歆羡,而是在心中埋下了体认自我与追寻自由的种子。到萧萧被花狗诱惑而怀孕时,她首先是想到城里寻求自由,后来是吃香灰喝凉水。在她看来,这是逃脱沉潭或发卖的途径,只是她的力量薄弱,终未能如愿出逃。但这并不意味着萧萧内心的芽苗就此枯灭,她自身是无能为力的,但作者在小说中又给予她外界的“助长力量”:“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③,沉潭与发卖都是规矩上的事,面对如铁的规矩,此时大家表现出的“莫名其妙”实际上是对规矩的质疑,而“不得不做”则还存留有对规矩的臣服,但这也最终使得萧萧安然地生活在这个家里,既不沉潭也不发卖,“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④。表面上看,萧萧似乎又再次重回桎梏,但这次的“幸免于祸”以及家人的照料与对儿子的认同、欢喜,已是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她的自己。她幸免于规矩的惩罚,也受益于规矩的照料。
二、对中华文化发展走向的反思
作者一方面敢于质疑乡俗村规,另一方面则在质疑中批判地反思中华文化的发展去向。透过乡下人的视野看城里大学生的日常生活,沈从文在此描述中同时完成了对两个群体思想的批判。一个群体是固守传统的乡下人,对城中新事物(以女学生的日常行为为代表)表现出一种因其异己而讽弃之但又暗含向往的矛盾心理。这种矛盾心理一方面受制于乡村长期的自给自足的劳作生活和自我封闭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守旧意识,另一方面又源自在乡俗村规的训化中人们涌现出的浅层意识觉醒。另一群体是以女学生为代表的过着新生活的城中人,生活自由而且重物质享受。作者主要通过文中祖父的认知视角,表达出对当下以自由为名义而贪恋时髦忘却传统作风的责难。
祖父每每与众人说起城中的女学生都是作为奇闻笑谈,在他们眼中,女学生的可笑之处一方面是由于她们来自异己的世界——城里——“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⑤,再则是她们的日常生活习惯与庄稼人相比都显得希奇古怪。客观地分析祖父对女学生那充满主观色彩的评论,不难见其思想中的狭隘与陈腐:基于乡村劳动至上观而对唱歌、打球、乘车、看电影等文体活动与生活娱乐方式表现出反感;对女性言行的批判中表现出强烈的男性中心主义,如其认为“她们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子的款”⑥,可见乡村女子是如何在一种根深蒂固的“理所当然”中受着男性的压制。祖父对城中事物的描述所表现出的陌生感与不甚理解,反映的是该群体思想上的闭塞与愚昧。
然而,在对女学生的态度上,萧萧一再表现出她在思想上的与众不同。当众人在祖父带着浓厚取笑意味的言说中放声大笑时,萧萧因为不明白其笑意而不跟风作笑态;后来从旁人的取笑中领略到在他们眼中当女学生是“不利于己的”而一度表现出惶恐;随着祖父进一步对城中女学生日常生活情形的描述,萧萧开始模糊地体念到她们并非如众人说的那般可怕,反倒心生向往;后来女学生梦便深深印刻在她心中。同样作为乡下人的萧萧与祖父等人的态度差异折射出作者对这一群体的浅层意识觉醒的发掘与肯定,尽管萧萧在小说中只是作为一个个体存在,却寄寓了沈从文对该群体中的新意识发展动态的欣然。
尽管祖父的旧思想有其局限性,但并非完全错误,一定程度上也仍具有批判意义及反思价值。作者对城中人注重物质享受,无限度地挥霍金钱与时间,在追求时髦与自由中将优良的传统丧失殆尽而进行责难,如他们生活缺乏节制,“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⑦,男女交往随意,只读洋书,等等。这些行为与勤俭节约、仁义中和等讲求固本溯源的中华优良传统文化是相去甚远的。当城中人的这些生活作风经由规矩守旧的乡村人祖父道出时,让读者在不经意间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进行比对,形成强烈反差,其中的批驳意味便更显浓烈。
三、规训与意识觉醒间冲突的柔化
面对规训与意识觉醒之间的强烈冲突,沈从文再次巧妙地用道家淳朴的生活观加以柔化。作者在萧萧身上仍然倾注着其对道家淳朴生活的美赞与向往,从而提出了对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人们在如何面对外来文化的冲击与守住中华优良传统之间求取平衡的思考。
从萧萧的成长经历及其思想动态可见,沈从文在对追求“自由”与“科学”的态度上是认同与提倡的,但却反对过分地抛却人之原始纯良天性,在他看来,原始纯良天性是人们快乐和智慧的源泉,就萧萧而言,她是不幸的,年幼丧母,寄人篱下,早早嫁作童养媳,但所有这些境况似乎又成就了她的幸运,使她得以在一个相对不受传统理念管教与乡规村约束缚的环境中自由成长,眼界虽局限于小乡村,但思维灵动又极富想象力。
此外,小说中还出现不少对乡间淳朴生活及自然景物的描写,如“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坐到院心,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子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禾花风悠悠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自己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⑧,沉浸在自然之音中,人与人之间也受到了天然的感召而呈现出一派和谐温馨,萧萧正是在这样的夏夜中结下了心中的女学生梦。再如,打枣、摘瓜、编木叶笠帽……无一不是与大自然相亲相融。主观上,萧萧很珍惜这种亲近自然又自给自足的农家生活,“一个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还绩了细麻四斤。这时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⑨。除此,她对于生命也有着强烈的热爱之心,在可能面临沉潭或发卖之时,“她常想,我现在死了,什么都好了。可是为什么要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⑩。这是来自人类纯良天性中对于生的本能渴望,而作者以小说主人公的一句内心自我诘问和一分对于生命的随顺态度消解了这种冲突。
实际上,在现实中规训与觉醒间的对抗力量是仍然存在的,而道家的无为与亲近自然的思想与生活方式,恰好为处于觉醒中而又未能完全摆脱规训约制的人们开辟了另一处可供栖身之地。这也是沈从文在探寻人类生存与本土文化走向中所找到的一条不失偏颇的道路。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沈从文:《萧萧》,《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51页,第251页,第264页,第264页,第254页,第255页,第254页,第253页,第256页,第262页。
参考文献:
[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8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作者:王育育,文学硕士,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