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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

2016-01-29陈缅

小说界 2016年1期
关键词:小松大卫母亲

陈缅

女,1981年生于浙江。文学硕士,供职于北京某文化单位。

宝颜那天在大屏幕对全世界都说了,如果有天我不演戏了,我会消失,我不想让别人记得我。

按理她一个二线小演员说什么都应该石沉大海波澜不惊,可谁让之前她闹了个轰轰烈烈的绯闻呢,再算上之前的,之前的之前的……在这行真真假假扑朔迷离的绯闻才是艺人最鲜活亮丽的保养品防腐剂比什么都快捷有效,尤其对那些没后台没眼色大部分时候衬托分子的众分母如她,唯一剩下的,便只有身上那具年轻的躯干,比百货商场透明橱窗里展示商品用的人偶模特还要廉价的血肉之躯。天知道聂宝颜根本不愿不想靠这一切苟存于这世上,而每一个沦落风尘渴望从良的青楼女子又何曾想呢,现实才不理会她们的无能且无力,现实呢总要比一个人的主观意志包容宽广得多。

偶尔想起,她不知那个人是否也看到了这一段,生活忙碌纷扰得丝毫不给自己多余时间去琢磨,只是偶尔一直旋紧的陀螺有片刻停歇,在化妆间点燃一根烟的时候,会想到他,他们,心就疼起来。那些陈年旧事烂芝麻,那些曾编成歌谣的誓言,在人前恐怕也只能一笑而过了吧。习惯只吸两口就掐掉,她更欣赏幽蓝雾气徐徐上升的气氛,诡异里说不出的迷人,像陷阱,这时候的她,形单影只。

世界从来不是她所期望的那样。

那时她还叫做聂心。心心念念的心。那时她还有父亲聂卫平母亲曾宝仪。当然不是那位著名的国手也不是那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明星。从小她在填履历表时就不免被同学笑来笑去,那时她也还有父亲聂卫平母亲曾宝仪,和大部分小孩一样父母双全家庭完整,后来,再后来的后来,她直接开始在各种表里填父丧,省去各种解释。

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分别呢?

父亲的工作常常要出差,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本来就少。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母亲就出去串门,一家一家串过来,从小她最擅长做的事便是等待。在天色渐晚做完功课后的饥肠辘辘中等母亲回来,在十天半个月的离别中等父亲返家。然而他们难得回来时家里也是充满了高分贝和战争硝烟。她一个人被关在家里做完了能够做的一切事,只得听着挂钟滴滴答答百无聊赖地去数秒针分针时针的走动,那时的她多么想念着她的父亲母亲,而当他们都在家迅速制造着争吵和事端时,她又是那么厌烦,疲惫,失望到无以复加。每回那两位大人声嘶力竭到拳脚相向时,她都在紧闭的房门内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向他们喊何苦呢,这是何苦呢。那时的她便恨不得来一颗课本中刚学的原子弹落在她家,炸出一朵花,所有人齐齐毁灭算了,从此白茫茫一片得清净。然而现实当然不会掉下一颗原子弹来,原子弹多么骄矜珍贵岂会为他们出现,于是这样的生活只好继续着。她在这个家里最人微言轻,又每每只能以自己才听得见的音量发表着意见,否则下一秒炮火就要转移到她身上,如此她还能做什么呢?还能够做什么。

渐渐地她告诉自己,分离的时候绝不想念。没什么可想念。

等她终于混到年方二八,有了能力快快乐乐离开家。小时候,多少次快混不下去以为生命就要终止在一瞬的那些时刻,她都撑过去了,撑过去后便发现没那么难。有时候她也想为自己按个赞鼓励一下这勇气。

一如遇见小松。

十六岁那年她高中毕业,没和谁商量,一个人跑到北京当京漂。先是去驻唱,这就算入行了吧。她的能力又怎么能够在酒吧驻唱,不过是比一般人唱得稍稍好一点,五音还算准一点罢了,音域却比专业歌手要窄得多。还好是赶上了什么都风风火火遍地开花能被消费和宽容的90年代,驻唱生涯的第一天,便遇见了背着吉他的小松,她第一个男朋友,她差点为之放弃演艺事业的另一半。

她的五线谱还是小松教的呢,之前她只会看简谱,也不会乐器。小松吉他弹得好,却懒得教人,除了她。比她大一岁的小松怎么也跑到北京来驻唱,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人人都有本不在格林童话里的难念的故事,说也罢不说也罢,只是他们极不愉快地分手后她有时想起他,当时怎么就喜欢他了呢?自己都觉得奇怪,或许是父亲留给她的印象太糟糕了,以至于随便一个柔弱的异性都能引起她温暖的感情。

而那时的她又太小太一张白纸,聂卫平不在家的日子曾宝仪只好出去打牌打麻将,怕她乱跑出去玩又懒得管,干脆把她反锁在家中,她被反锁了整整一个生肖的年纪根本没机会同人交往,又哪里来应对这世界的坏经验呢。

想当然便过着没有把握、不知结果的日子,为了他。然而即便这样她还是喜欢小松,喜欢有一个人喜欢着她,教她从小没有机会学的事。那时他们的经济状况只够负担两个人吃穿,可她还是硬省下钱给小松买了新吉他,只为他收到礼物时的一个微笑。后来她回忆小松给过她什么?除了一首隐晦地出现过她名字的歌(其实那也可以当作任何一位叫同样英文名的女孩),剩下的便唯有满身血污了吧。知道自己怀孕那一刻,她也年轻得还是个孩子。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问他,心中是胀满的不安与喜悦,那是她第一次全心全意去爱一个陌生人,可以二话不说地为这个人放弃所有可能。

他却不要。是啊他们太小了,太年轻了,什么都还没有,他比她更怕。

人一生若没有失控的慌张,也只能算白来一场吧。

她想起曾经20年前,也有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拒绝过她。是某次她实在忍受不了曾宝仪把她反锁在家里同她大吵时她母亲吼她的:你差点就来不了这世上了要不是我坚持!凭这点你就得感谢我一辈子!她才知道她的生命里,原来早只剩下母亲和她。

早逝的母亲不仅生下她,还告诫过她:世情啊,世情,你要早些学会,凡事皆无后悔药。多简洁又辛酸的话语,这是那个天天打牌打麻将的母亲会说出的话么?到后来天长日久,她的记忆渐渐模糊了,怀疑这是否只是她太想有个人爱她关心她而描绘出的自我杜撰。

她告诉自己坚决不做未婚母亲。自己都照顾不过来了,不想另一个人跟着来到这世界受苦。她仿佛一夜长大,面对洪水肆虐般的惶惶人言毫不闪避,霎时成为媒体宣扬的女权主义典范。无人知道那是自母亲过世后她第二次感到绝望。

从小就晕血,她其实胆子小得很。一个人跑去做手术,已是触及生命的底线。嘴唇咬到满是血,尽管打了麻药,神经极度敏感的她仍清楚察觉到另一个身体里流出的能量一些些变弱,消失,不见。或许在那一刻起,生命便已经跟着一点点去了,只是她不自觉。

之后她改名了,并且不再唱歌,也知道唱不好歌。宽容的1990年代过去了,她一把低沉到快淹没在昏暗背景声中的烟熏嗓时代过去了。唯一留下的是她的新名字聂宝颜,极其琼瑶阿姨式,还拖着最后一抹世纪末诗情画意的影子。

经人介绍从跑龙套做起。武侠片,演一个要被强抢去做压寨夫人的妙龄少女,台词只有一句。多么可笑,现实人生里没有人要她做新娘,戏里却被人抢。然而她那些翻江倒海五味杂陈的繁复情绪,一到镜头前被导演副导摄影灯光几十号工作人员齐刷刷的眼睛一盯,整个人就僵住了,冻着一张脸,什么都演不出来。

她哭不出来。那瞬间她的脑子塞满了欲调动情绪而走马灯式旋转的各式各样以为能够催泪的狗血剧。父亲抄起一件家具打母亲,鲜血顺着母亲的额头流下来,在她脸上滑稽地写出一个川字。她赶出去劝,再不出去就要出人命了。发起脾气来谁都挡不住的父亲,像极了动物园里一头吓坏了观众的失控的狮子,出手那么重,一下就在她手臂烙下一道血痕。

小时候家里穷,记忆里总是吃不饱。聂卫平本就绝少往家里拿钱,仅有的也被曾宝仪输掉了。那时她和学校里一个长相妖艳的女孩走得近。那女孩没有任何别的女生朋友,除了她。为什么她可以呢?因为她实在穷到没人可以做朋友,课外活动兴趣小组春游秋游一切花费她都承担不起。可是竟然有一个人愿意和她交朋友,并且还是男生们都喜欢的女孩,她何其荣幸。她的朋友小小年纪就已经开始懂得使唤男生做跟班了,后来又加上她。她们熟了后,一次她的朋友出馊主意说要带她去小卖部顺零食,她不想去,却又不敢拂逆这唯一的朋友,而她也确实饿着。心惊胆战的她手法极其不熟练,第一次就被抓了现行,而她的朋友却第一时间溜了。小卖部声称要电话通知父母来领人,她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这让心高气傲的母亲怎么办?果然曾宝仪铁着一张脸,连声道歉赔钱赔不是后,抄起鸡毛掸子打得她皮开肉绽,最后连小卖部里的人都没法装不见而出来拉扯。

因为这些,从小做什么她都极容易放弃。本来一开始她们是决定偷棒棒糖的,到了店里她的朋友却使眼色让她拿蓬蓬的爆米花,蓬蓬的那么大一袋多容易被发现,但她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改拿爆米花了。她从没想到事后去找她的朋友理论。

还有那一次期末考试数学老师把她的卷子改错了一道题,因为那一题,她原本的100分变成了97,屈居第二。下课后借她考卷抄答案的同桌发现,让她去找老师说清楚改回来,她说算了。既然老师认为她没有得第一的能力,她就是没有。

没什么,这些都是我咎由自取。

其实我心里也是想吃爆米花的吧,它们五颜六色的那么好看,一朵一朵像彩虹做成的云,一定很美味。她只是正好说出了我心里想的,对不对?

只有做艺人是她少数执著坚持的事情之一。

可她仍旧哭不出来。往事一股脑儿涌上心头,难道她不该好好哭一场么?她只是哭不出来。气得导演直骂娘,说演技这么差,浪费大伙儿时间还不敬业,早早准备个辣椒膏眼药水不就好了?真当自个是明星啊!

最后也只得点上些眼药水草草了事。

可想而知拍得差。她多想好好对待她人生中第一个小角色,掏心窝子对待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她以为她可以。

那晚她遇见大卫。她几乎不参加那些饭局的,可实在是因为第一次表现太差想赔罪,从来没喝过酒的她也不得不就这样灌下去,最后也不知道主动被动地灌了多少杯,一个人跑去路边呕。头发白白的大卫告假说年纪大了要先走,正撞见她一抹嘴边的酸腐气摇摇晃晃要进去。

还回去哪?大卫摇摇头说,小姑娘勇气可嘉。

她就那样落下泪来。一下午怎么哭都哭不出来的,在一个年纪可以当她父亲的陌生人面前却土崩瓦解。

那时她已经改名叫做聂宝颜。啧啧啧,一听就是个艺名,一点存在感都没有!大卫建议她等稍有成绩了就改回本名聂心,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多好啊,非得作。小姑娘就是作。从始至终,大卫总是叫她小姑娘。他不知道她只是不想让熟人一听这个名字就认出她,毕竟声光电媒的辐射度比小酒吧要大多了不是么。当然,她其实并没有多少熟人,包括她父亲。

后来得知了原委,大卫也只是淡淡地噢一声。这圈子里最不缺漫天洒狗血鸡血的烂剧情,因此各种身心残障者在这里也有着最好的保护色和伪装。

其实传闻根本不是真的。

那什么是?

其实她一出生父亲就得了肝癌,极其负累地拖了8年后,终于还是去了。从记事时她就记得看动画片《花仙子》、《圣斗士》时,看着看着爸爸就在一边吐血,第一次吓得她当场晕过去,多了也就习惯了。再吐时她已经可以从容地抄起电话喊妈妈和同事回来,送他去医院。

其实我宁可他是一个好脾气然后病死的父亲。说得大卫一愣:小姑娘不错,连我都骗得了,可见演技还是不错的嘛。

大卫是唯一她能够放松以待的人。曾经小松也是可以的,小松,可他们终于还是撕破了脸,同她与她的父母一样。她感谢自己在年纪渐长不断受挫后才认识大卫。那时她已经历了一些事,对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紧绷到非黑即白,非生即死,处处都针尖对麦芒,眼里容不得一粒沙。爱从此沦落为信仰,只能接近,无法抵达。

大卫问她为何会进这一行呢,小姑娘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发了疯似的想出名想挣钱嘛,挣了也不花,足足一个女版葛朗台。

是啊,她也从没想过有一件事她可以坚持那么久。或许是因为她实在也没有什么可坚持的了吧。总要找份养家糊口的工对不对?何况她出身不好又无长技。只有从小饿出的竹竿细瘦身材、父母生就的这幅皮囊还可一用吧。其实她从小就自卑,认为自己长得并不好看。或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她的皮肤黄黄的,头发也黄黄的,并不似古往今来那些美人般生得肤如凝脂发如青丝。于是她为了让自己努力些,尽量不去晒太阳,反正她出门的时间也不多,坚持在仅有的能力范围内用淘米水和最便宜的米醋洗头。慢慢地竟也不再有人叫她小黄毛,她不仅变白了,也养成一头浓密乌黑的发。她也还是能坚持的对不对?一开始接演的都是小角色,不是被强奸就是意外离奇死亡,命运堪比悲惨世界大全。但她一点一点熬过来,不断告诉自己,快了快了,演完苦的就有快乐的来了。还有什么不能熬过来呢?

大卫在一旁看着,便觉得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然而诚如大卫所言,她挣钱除了为温饱,便毫无目的,无任何更高级之欲望与野心,最喜欢的也只是偶尔偷嘴,去街边喝廉价的奶茶,大部分时候为节食保持身形,是绝不去喝那些败坏身体的反式脂肪酸、植脂末、炼奶和香精的。但当她一个人时,还是会短暂地忘记这一切压抑的辛苦和努力,溜去一人见方的街客小店里买五元一杯的珍珠奶茶,或是六元一杯的布丁奶茶,最奢侈不过七元一杯的古早味鸳鸯奶茶。散装奶茶粉和糖精勾兑出来的、充满工业流水线味儿的廉价奶茶,她却觉得那么好喝,同小时候路经想喝却又极力忍住时的心情一样,她细细咬着塑胶一样硬的大大小小的黑圆珍珠粒子,像食毕一餐饭一样饱,充实而甜美。她一颗都没有剩下。

聂宝颜,圈子里公认的做派孤僻少言寡语,谁曾想她只是个爱喝奶茶的普通女孩。她不知道大卫了不了解这些。其实她的愿望那么低微,不过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然而生活却总是与期望相悖而驰,以前是没钱,现在是不能。

其实也不是每次都吃不饱。偶尔父母都开心时,她不再是受气包,母亲会给她几角零钱,父亲会骑着一辆有三脚架的老式自行车送她去上学。因为有三脚架,每次上下都要荡一下车,父亲荡车的姿势很好看,几近英武。上学路上他们经过一个临时的早点摊,父亲停下来光顾,给她买了一个鸡蛋一杯豆浆,茶叶蛋刚从厚棉絮做成的饭包里拿出来,热腾腾的,咸味入得刚刚好,她差点滴下泪来,只好装作是烫着了。她也曾想起那些可怜的屈指可数的柔软瞬间。父亲真的是一点不爱她的么?或许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吧。

然而更多时候,她对父亲越来越陌生,他偶尔靠近她时,她并不能猜度出他当时的精神状态,便本能反应地抖一下。

后来她渴望做个没有父亲的小孩。

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大卫会知趣地揉揉她的头以示安慰。每当此时她便几乎产生一种幻觉,大卫白白的头发下朦朦胧胧地,嵌上了父亲的脸。她只好闭上眼。

每次上工都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弃绝现实人生,活成另外一个人,过另一种人生。

小时候,她最喜欢的游戏就是一个人披着床单被罩演侠女。她一个人可玩的游戏实在太少了,便只好幻想虚构出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无所不能的角色,在那里她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被锁上的一道门又算得了什么呢。她简直比电视屏幕里的那些男男女女还要自由与强大。她把头天晚上看过的连续剧在脑海里策马扬鞭快意恩仇地重新演一遍。这个角色先演一遍,那个角色再演一遍,每一遍都不同,不满意悲伤结局的,她可以接连改出好几个版本,直至终于达到她认为的圆满。已经虚幻的亭台楼阁再得不到圆满,可叫人还怎么有勇气活下去呢。在一个人所能掌控的稍许些微里,她是那样执著到偏颇地渴望圆满。

以至于她是那么喜欢演戏。或许那个时候她就培养出了此生的志向,做个演员。再没有比做个演员更适合她的事了,可以肆意地表露情绪,以哭当笑或以笑当哭,想死就死想活就活,充满了力量、谋杀与创造之力。现实世界里再孱弱不堪之人,如她,到了戏里,都充满了力量。她终于找到了此生的志向,将满腔满血的热情全部抛洒在戏里,然后再无气力转身面对真实世界里人们真刀真枪的、更为凶狠的厮杀。

我只关心情感,其他的都能忽略不计。

录制节目前的记者招待会上,她对新戏人物与扮相如此评价。有人忍不住拿小报八卦来扰她,绯闻嘛,什么时候都比正经戏更吸引人。

她冷着一张脸作答:我想今日是宣传新戏。

众人便拐着弯问,问着问着戏中人便打岔偏出去,绕回原有的题目上,美其名曰替广大受众发声。经纪人大卫出来圆场:今日到此结束,有伴手礼款待各位。

数年来大卫待她如友如父,一派慈祥宽厚体贴,她很感激。那晚他们回去后她做了一大桌子好菜,大卫摊摊手,怎么吃得了。没关系,她吃得了。我只是突然觉得饿,好饿好饿。似乎人这一生剩下的记忆只有饿。那天她破天荒吃了好多,十多个菜被她消灭了大半。知道不该这样却控制不住,吃完了又默默去洗手间抠喉咙,直到把刚吃下去的全部吐出来,吐到天昏地暗泪花直流才整个人松垮下来。大卫跑进来看她,说你何苦呢。然而她除了操控自己的身体,冲自己发火,还能做什么?她也实在不剩下什么可行使的权力和尊严,她笑笑对大卫说,怎么办呢,在这行,胖是没有尊严的。

她说起以前放学回家,中午在学校吃的寡淡东西早就消耗完了,如果能有五毛零钱去买一种当地咸菜做成的饼吃,就好幸福。为了表示那幸福的程度,她斜倚在洗手间细白瓷砖上的身体特地轻轻地晃了晃,做了一个旋舞:热乎乎香喷喷刚出炉的小饼,那香味能传到十几米远,咸咸甜甜的,多么开心。然而大部分时候就算很饿又缺钱,她也常会把仅有的零花钱省下来买书,买那些通俗小说。她一个人就那样钻进放学必经的书店里,站在架子前看完了《乱世佳人》、《简爱》、《呼啸山庄》,看完了还不够,想要再看,便只得在书店销售人员的白眼下,隔一段时间攒够了钱去买下一本。哎,那些人的人生怎么那么苦,那么动人,她的眼泪就要流光了。因此后来她看到《傲慢与偏见》时觉得太好了,简直不能再好了,这么机灵、轻松兼圆满,她最渴望的圆满。

她的真实世界是那么单薄而贫瘠,使得实际上她演什么都像演自己。可是她偏说繁华琐碎的生活对她没有任何意义。每当此时,造型师米米就冲她白两个大卫生眼。米米是大卫带来认识的,之后一直御用。圈子里传大卫同她传厌了之后,就开始传她和米米。

怪不得普通人说我们这行乱呢,啧啧。她和米米仍旧不避嫌,同进同出,逛街吃饭看电影。闲下来的时候宝颜最喜欢同米米乔装去看电影,一点不像外人道的那样干一行恶一行,平时演多了戏再看就要吐,她却是爱看到不行。而她也有专属于她的一点小小的怪癖,是看什么都习惯先知道结局。那还有个什么劲呢?米米无奈地翻起白眼。这个被米米抨击多年的恶习一直顽固坚持到现在。她完全不能够忍受被操控的不定感,不知道结局要往哪里去。翻剧本也是先翻最后一页看结尾,去影院之前再忙也要先搜索剧情,看碟就更必须先拖到最后一秒,看过ending后才有聚集的能量返回开头。这样一切就不会再改变了,多么稳定而安全,是她最喜欢的方式。

她想她此生唯一所不能知的,便是自己的结局了吧。

长年情绪压力下,脊椎早已侧弯,被医生警告无数次,她依然我行我素不保养,着装线条强硬,像一个人就要撑起全世界。成长的痛一件件早令她麻木和遗忘,仅剩的少数记忆是个子蹿得太快,冬夜里被子不够长,光着双脚的她每每被冻醒。生了许多个冻疮后,疼得连鞋都不想穿,从那时起她发誓不要再穷。而这些,她从未与母亲谈过,她们之间一向缺乏交流,母亲待她更多时候不是像丫头,就是像敌人。是否为了那个给了她姓氏的父亲?童年的她常常一个人凝视家中唯一一面大穿衣镜一动不动半天,试图硬生生从她的对立面里窥出那个人的影子来:她长得像他,还是她?既然这么恨他,为何要生下她,还说什么一辈子感谢她!她以为她将那个男人的姓氏冠给她,其实不过是将一个异物硬塞入她的身体,她根本,根本也不想要。是从那个时候起,她便开始发明那个游戏的吧。没朋友也没家人,宝颜创造出一种只需要自己的游戏,在镜子前扮演着各种角色,生生死死,爱恨情仇,自言自语。她喜欢这种无须同人交谈的内心戏,尽情地享受着孤独宁静,慢慢地她便生出一种幻觉,睁大眼睛望进镜子,会觉得自己已在里头活够了好几辈子,再要探头往里看,那分明是个形容惨淡的孤魂野鬼。

后来她渐渐不再惧怕镜头,不再僵硬。大卫将她介绍给刚凭一部青春片走红的年轻导演,导演也很想转型出一部力作。他们发现她虽然能演时装剧,但发挥最好还是古装片,时代感越远越自如。她天生落落寡合的气质,素的时候很素,艳起来也不甜腻,永远带着无所欲求的清冷。你看,娱乐工业制造了太多甜心果冻,偶尔来些冰块也不错。导演大卫觥筹交错间便敲定了她的终身。多讽刺,原本从头到尾都是真的她,却因为太真,所有人都认定是包装。同行公司纷纷来探消息,一夜之间,成了新潮流。如今她要感谢那个父亲一回来便陷入火山爆发的家,那个喜欢串门打牌就是不喜欢面对她的母亲,那些人前人后以为她听不见的窃窃私语……聂妈妈总是输人钱。聂爸爸在外面胡来。而就算知道她能听见,他们也是不惧的,她想。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丢进浓油赤酱大染缸让人四处窥视品头论足的一天。原来很多事,真的没有别的方法,只有时间可以让人理解和成长。如果能够,她好想生命也能如摄影机一般倒带回去告诉她母亲,她愿意永远停在有他们两个人的日子,她愿意了解她,照顾她,与她相依为命。可她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那么无常。真悲惨。

她已经够惨了,电影里的人却比她更惨。第一次和母亲买票迈进电影院,是她这辈子最初也是最深的震惊体验。从那时起她爱上看戏,坐在电影院一片黑暗沉寂里静静哭泣时,她心中便游离出另一个自己来高高兴兴地俯瞰她。银幕之下,众生皆苦皆平等,那瞬间她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任何人,一个人就可以好幸福。从此她把影院替代了通俗小说当做人生避难处,一次次坐在暗无天光的电影院看各种新片子老片子,任眼泪浸湿衣襟。每一次都觉得这样真好,真是活够了,这辈子经历过这么多戏假情真,她真的无欲无求了。

事后她口气平淡地对小报娱记说,我们的关系不算恶劣。

她总会在某个人前变得很低很低,命定的。母亲,父亲,小松,大卫。那段日子她身体痛到晚晚发噩梦,情感的第一次付出便全军覆没,惨烈不能言。而后大陆的娱乐业也开始蓬发勃兴,狗仔队个个如打了鸡血般疯狂,目露凶光地审视你,稍闻气息便杀将前来。艰难走过人生的一段段后,她发现自己又懂得了母亲一些。或许长时间盯久一个人,看到的反而失了真,距离可以消弭一切不愉快。她想起自己答应过要还母亲那份情的,降临世上的这份情,然而母亲却早早放弃了等待今天聂宝颜的世界。她们之间的隔阂已无法跨越,她也无法想象如果母亲活到现在,听闻她所作所为过往情史,会不会凶狠地要打断她腿。

这些她都没有办法知道了。想到这,她就无法自已地落下泪来。情绪像一支烟,点过了,留下呛人的罪受。即便大卫不同意,她也会同意的,她不要再继续人家形容的干净,拒绝言情剧女主角的清纯玉女扮相,欲一雪前耻挑战出演风尘侠女……角色可以说为她度身定做,挖掘了她性格中混乱细微的种种情迷。而即使在男女主人公感情最明媚妍好的时刻,她的神情里仍旧隐隐有着与冷静的绝望相似的沮丧。她想起了母亲同她说的世情,看透世情,又有何乐趣可言?

他们相逢在四月,亦在这最好的季节里分离。四月,花全部开尽了,春光谢了,人间再无芬芳。男主角爱她,又最终放弃了她,所有的恋慕和记忆,也就忘却了。她的心如百花揉尽般痛楚。有一幕她靠着男主角,使尽全身之力将气息微弱地拂上他的脸,这是她与他最近的接触,是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爱的交集。但他的温暖却离她那么远,她知道那不属于她。

人言可畏本是这国家的优良传统,自古有之。她是朵无根无基的浮萍,从来只有她一个人,扶持负担着自己。凭武艺姿色,胆识聪颖,成全一方平安,也成全了男主角与女二号的世俗好姻缘。而她,能去向何方?

明明是武侠片,却不断插入演员的现代戏交错人生,然后取“彼岸花”这样一个超现实的名,倒像和前人叫板似的。她想过建议导演换个名,可转眼又觉无所谓了,演什么不是演。

许多的感情都在一念之间,那么容易便走到了尽头。一年中她最爱的也曾是四月。四月的风不热不凉,软软地拂在身上,像父亲的手,母亲的低语,小松的吉他拨弦声,轻轻地,拂在她的身上。可是转瞬花便开尽了,再无妍好日。

可否请聂小姐诠释一下所饰角色?

苦情戏最后总要有个人牺牲,对不起的只能是她。越坚强倔犟的女性越早被推至牺牲的前台,也不过是历史定律。那些决绝的女子,隐在背景幕布里的伟大行动者,来去都特立独行肆意风流,可越演她越不信她们没女性的自私和不安。女侠们再更新换代,骨子里仍旧懦弱,撕开强悍的面纱愿意迁就委屈的,还是因为一场爱。

话筒前的她似乎想起什么又像忘记什么般,有瞬间失神。是在说角色还是她自己?这辈子的愁苦全融在戏里了,自己倒像个大病初愈的人一般,无事一身轻。这不一向是她战胜腐坏情绪的秘密武器么?

聂小姐是否赞同这样的人生方式?

看到如蚁群般唏嘘蠕动的人群和静坐台上的自己,一桌之隔两方世界,她又一次疑惑起自己的位置:究竟是人群之中还是人群之外?

比起生活,她还是更喜欢被银幕摄魂的陈述方式,跟随旋律翩翩起舞时,才可以自我到心无旁骛。策马西行那一刻,宝颜有全剧唯一一次叹息:何以我越喜爱之物偏却离去得越远越快呢?我真的好爱你们呵。

主持人继续发问:聂小姐为何会选择从影?

别人的生活始终比较容易吧。

那么您也信命么?

20岁时不信,30岁开始四处算命,师父说我40岁时夫妻宫遇火,注定丈夫外遇,那就不结婚咯,能怎样。

请问对人生中第一段感情有何评价?

很失败。

听说您闺中密友米米因为被同性恋人抛弃而自杀未遂?

你都说是听说了。

前几天米米用朱红似血的唇膏勾她唇角时还好好的,热烈地同她聊剧情和人生。她自嘲地说着他们这批贩卖脸孔和故事的人,所有的不过是虚幻的皮相和传说,四月花开过一季,也就散如云烟了。米米尚意欲满满地同她答:谁不是抓住现在?红过一季是一季。

然而隔日便打电话来,说分手了,不活了。当时她笑了,她以为早已摸透米米这个人,每次虚张声势如火如荼拉开一场恋爱的大幕,结果都以例行程序般的怨天怨地觅死觅活为收场。宝颜有时真想教训她,怎么从不知如何避免,每一次都要痛彻入骨后责打自己,却又在下一次陷入另一场形式雷同的泥沼。

是因为她的性向么?是性格即命运,还是性向即命运?

首映那天,大卫扔下报纸娱乐版,跑来祝贺她事业即将登上第一峰。头条她也看了,大幅偷拍照。大卫替她挡驾,并指责媒体恶意传闻,但如今她已练出一身没事人的本领,一旁看戏。

庆功宴后卸了妆,她披上风衣到阳台。黑衣、白裙,身形越发瘦削。长发绾起来,露出斧劈般的颧骨和额头,那么脆而硬的面相。她想起以前米米描她唇时说过,薄唇的人冷而绝情。楼底一只流浪猫正弓着背,舔着路边簸箕里的垃圾杂物,过了好久它才抬起头来,背依然紧张地弓着。或许是冬季的气温太低,它的背脊一直抖抖的,像极了一口接一口的叹息,沉郁悲伤的样子。她突然感到很不安,浑身鸡皮疙瘩出来,觉得冷。那瞬间又有玻璃切割过肌肤的尖锐刺痛,反反复复幻现。她再次看见另一个自己飘在云端俯瞰她,而她正孤零零像那只猫咪一样抖抖的,弓着背。

她很想知道米米迈步跨出的瞬间都在想些什么。若非拥有献祭的热情,又如何有勇气跨出那一步?只是一秒钟的诱惑,却如同体内膨胀出一个寄居多年的恶魔,她竟无法阻止那股欲望的强大。她想起最后一幕镜头360度快速环摇,从一袭青衣的孤单背影抓到她现代妆的面部特写,瞬间整张幕布里都是她,眉际眼角的丝丝纹路,都暴露在观众的窃窃私语中。

宝颜飞驰而下的刹那,一切同期声均被抹去。无声的电影式字幕一行行打出。试映会的灯光倏地闪亮,闪光灯集聚第一排,开动狂轰滥炸。

聂宝颜!记者、影迷围堵追逐她。她在大卫和保安护卫下冲出重围。

片子反映不错,能否谈谈这部戏中戏同名影片想法何来?请问是您的自传体么?

请问您真的打算息影么?

是否如传闻所言,您已好事相近?

聂宝颜帮我们签个名好么?

聂宝颜我们爱你。

连续的强光让她眩晕。

第一次她感到了厌倦。影院里太黑了,而且永远太大声,让人昏昏欲睡。如果上天给她一个机会预知结局,她是否还有勇气来到这世上?

她想起那个顺利到拍了一次就过的镜头:如果有天我不演戏了,我会消失,我不想让别人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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