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文学新浪潮的代表作
2016-01-29汪守德
汪守德
经典是经得起重读的,徐怀中的短篇小说《西线轶事》正是这样的经典。今天重读这部作品,我不禁在想什么叫经典,应该是百读不厌的作品,而且每一次的阅读都会有新的发现。对于这部毫无疑问成为经典的作品,作家在创作时向其中究竟灌注了什么,使之在当时就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反响,并且在现在读来依然觉得它是那样新鲜、那样有魅力?这对于我们今天来说又有怎样的启示?
小说诞生在震惊中外的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刚刚结束之时。战争无疑是所有军队作家最为关注的对象,而一场大战轰轰烈烈的进行,必定有无数的东西可以去写。在激战的硝烟刚刚散去之后,作为作家的徐怀中就到了参战部队采访,这充分反映出一位军队作家的主动和自觉。从浴血征战的官兵亲身讲述中,他一定收获了很多很多的素材和事例,但要凭借其写出真正高质量的作品,是需要沉淀并精心构思的。当其确定以女兵参战作为表现的主体,且以“轶事”的方式来加以表现时,就给自己定位于某种侧写的角度,这反映了作家一贯的创作风格和路数,反映了其取材上的独到与经验,也给自己的叙述和表现留出了极大的自由空间。
从文学纪年上说,《西线轶事》创作于十年动乱过去不久的1979年,面世于《人民文学》1980年一月号。须知在那样一种年头,人们仍处在积弊禁锢很深的思想与创作状态当中。然而革除旧端,追求新变,艰难拓进,已经成为浩浩荡荡的时尚。作家们似乎蓄积起了极大的创作势能,有一种挣脱牢笼、展翅奋飞的渴望和热切,处处有坚冰融化的淋漓与生动。文学的苑地在春风的吹拂下,可以用“翼彼新苗”来形容。脱胎于战争生活的《西线轶事》,便是其中的翘楚和扛鼎之作,加入了新时期文学高歌猛进的大合唱。作者以其深厚的文学功力、过人的写作胆识、温婉的人生情怀,走在了时代文学的最前沿,让我们从这部作品看到了文学所应具有的、令人惊喜的新风貌和新特质。
《西线轶事》所采用的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线性结构,即战前、战中与战后这样一种完全是按自然的时序行进所组成的叙事板块。
属于九四一部队有线连女子总机班的陶坷、严莉、吴小涓、杨艳、肖群秀、路曼等6名女兵,就是即将走向战场的真正主角,作品是在娓娓道来的叙述中,慢慢清晰了她们的身影与性格的。作者紧贴人物、事件和环境去写,简洁洗练、不落痕迹地将女兵们的身世背景,有着怎样的前史与伤痕,以及临战前的心思与心理,通过生动、准确而精巧的描绘呈现了出来,让我们看清的是人物精神的负重与纵深,是作为真正战斗者的激情与豪迈。在作者的笔下,一切都镌刻着时代与战时的烙印,如女兵们因青春萌动而心向往之却触碰不得的“个人问题”的禁区;她们穿起军装为了去打仗,不是为了神气活现地去照相,四时六时地放大;她们试图像男兵剪成光头,最终统统剪成了“岔开五指梳拢几下就完事”的“运动头”;在留守还是上前线的问题上,原来在什么位置上,作战期间还应当在什么位置上所有女兵给母亲打电话时那种千叮咛万嘱咐,如同用的是“一份统一的电话稿”;打绑腿这种传统的战斗准备,接受来自母亲的战斗意志和精神的传承。作品就是这样一步步地将情境与氛围导入了战场的节奏。作者打破过去僵硬的叙述模式,竭力还原人物以本真的色彩、气息与温度,让读者认知的是来自前线临战前女兵,经历怎样的心理与情感过程。这是充分人情化、细节性的描写,是真正朴实、美丽、传神的人物写真。作品虽然常常使用极简的白描式的手法,但却是在不动声色之中,隐含与传递出颇为丰富深蕴的时代信息。这种清新灵动、机趣迭出而又意味隽永的笔墨,是作者最为擅长的。令读者透过作品读懂、接受和喜爱这群女兵们。
作品对六名女兵走进战争,在战场所经历一切的描写,是其真正高潮的段落。作者选择种种战争环境下女兵特有的经历,如行军途中解小便的尴尬,来月经时怕弄脏军裤的担忧,行军时平均负重三十斤的艰难,丛林地带对山蚂蟥的恐惧,搭人梯架设高架线的努力,陡见敌军尸体时的恐慌,紧张之时忘了口令时的慌乱,黑暗中阻击敌人的仓促,在炮火下接通被反复炸断线路时遭到训斥时的急切,这些都是对女兵因为生理、心理的不同,所特有的表现和行为的细致描写。这些方面是需要作者在采访中特别加以留心,并自然贴切地融入叙述当中的。然而作品让我们懂得的是,战场上既有性别之分,似乎又没有性别之分,她们像男兵一样忠于自己的使命,执行着艰苦危险的战斗任务,同样也是战场上毫不逊色的英雄。作者以其细腻真切的描写与刻画,可以作为一种时代的报告,告诉人们在那样一个时刻,祖国年轻的优秀女儿们是如何为国征战的,正如作者在小说中写道:“在战场上,一切都是用最严格的尺度来衡量的,不讲任何宽容,不做降格以求。”这样的文字至今仍令人动容不已。同时在表现人物英雄主义的同时,作品又努力加强对人性美的表现与揭示,这充分地反映出作为战争题材小说作家所应具有的审美理想。如战场上陶坷与敌女冲锋队员狭路相逢,虽然正是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搏杀时刻,也并非只是充满血腥、惨烈的杀戮,而是在丛林河流中通过机智勇猛地追逐,将屡次破坏通信线路的敌人生擒,而后让其穿起雨衣包裹起几近的裸体押回指挥所。可见作家笔下对战争的描写是有节制的,不仅表现出中国女兵富于光彩的形象,也表现出作者所持有的人道主义立场和情怀。
在六个女兵之外男兵刘毛姝这一形象的成功塑造,则竟是小说获得广泛赞誉的重要因素。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人物是小说创作的意外之获,甚至他的形象与性格光彩及其典型意义,远远超过作品中任何一个女兵形象。按一般标准衡量,刘毛妹不仅不是一个形象高大的战士,身上甚至有诸多的问题与毛病。因为“文革”中的遭遇,使之在精神与心灵上都留有伤痕,表现出迷惘苦闷、冷漠偏激、玩世不恭等性格和行为特征。然而小说所真正赋予这个人物的是其性格的多面与立体。如在其冷漠的外表下却掩藏着岩浆般的激情,走向战场前他试图吻一下曾是青梅竹马的陶坷,这表明他作为男人的爱与冲动,虽然这为军纪所不容,而人性的本真在突破禁忌与樊篱时的火热,依然让人理解与感动。更为感天动地的是,他冒着枪林弹雨给总机班做人梯,挺身而出接替牺牲的排长指挥战斗,在嘴巴遭敌攻击致使下巴骨和牙床稀烂的情况下,依然“唔唔呵呵地”向指挥所报告连队的位置。他牺牲后战友们清理他的遗体时,竟发现他身上“大大小小挂花四十四处,这个数字,正好是烈士的年龄乘二”。这个看似有“毛病”的人物,无疑闪耀着英雄主义的光芒。刘毛妹这个人物形象的诞生和性格多侧面的展示,是与特定的时代命运相关联的,既反映了时代的真实,更反映了创作上新观念的产生。作者独到的艺术发现和创造,使文学画廊里新添了前所未有的艺术典型,为如何塑造新时期的英雄人物形象,提供了极大的启示。小说的这种突破当时是需要勇气、见识和智慧的。
当小说写到六位女兵们从战场撤下来时,我们仿佛为她们捏一把汗的心终于放下了。然而作者仍不忘记将美的原则,赋予其笔下的人物,如陶坷“希望自己成为一滴洁净的水”。部队放她们半天假到河里去洗澡,她们下河去洗衣服、洗头发、洗澡、洗小东西,使得头发蓬松、皮肤发亮,然而她们在水中真正洗去的是什么呢?是战争给她们留下的征尘、血污,乃至于心灵的阴影吗?驻地生产队的妇女们看到此情此景,议论说:“九四一部队招女兵,怕尽是要挑长得好看的,不好看的不要。”这似乎借旁观者的视角,给作品留下了悠长的余韵,再一次体现出作者那种几近唯美的创作原则。
徐怀中是一位胸怀宽广的仁者与智者,慧黠的内心和爱心都弥漫笼罩在作品当中。《西线轶事》所呈现出新的气象,即观念前沿、洞察清晰、思想深邃,及其写作上的思致圆融、手法娴熟、文字精湛,无不显示出一位有着特异追求,心灵敏锐的成熟作家的风范。小说给我们印象最为深刻的,无论是以陶坷为代表的女兵们,还是刘毛妹这样一个独特的人物,都因作品对于时代生活的富于深度的开掘,使之携带了时代的丰富内容和信息。这有赖于作家所具有的超前的认知、非凡的胆识和表达的清晰,以及对语言表现力与精确性的追求。这其实是作为一名能够走在文学前列的优秀作家,所最不可或缺的能力与素质。这不仅有助于作品中的人物,在时代背景下显露出有质感和深度的清晰影像,更在思想上产生一种醒豁读者心智的作用,引领读者深一步地去认识和思考时代的生活,认识与我们同时代的人物心灵与性格,从而达到前所未有的崭新境界。作者在作品中所进行的时代思考和文学表现,是真正从生活和人物出发而非概念式的,从而凭借其独有的审美特质,写出真正中国式的反映女兵传奇经历的战争小说。因而小说一经发表,立刻赢得军事文学“换代”之作,乃至“军事文学的新浪潮”这类极高的评价。即使用今天的眼光看来,其所体现的艺术上的纯熟与老到,也仍然令人吃惊和钦佩。
但再次的阅读,又使我感到小说存在着某种美中不足之处,即作品的悲剧性似乎有些偏弱。作为女兵的陶坷们,虽然经历了战火的严酷洗礼,但作品毕竟没有写到她们的牺牲。而实际上在自卫还击作战的生死较量中,我们的女兵则同样是付出牺牲的,并且同样是很惨烈的。或许由于时代的原因,抑或是作者写作风格的缘故,在小说中没有涉及,这对一部以女兵参战为主要人物的战争题材小说而言,我以为可能是一种遗憾,使这部作品没有像《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那样,具有更强的震撼力。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