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还有多大空间
2016-01-29傅逸尘
傅逸尘
小说面对挑战之说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已经甚嚣尘上了,先锋文学式微,读者远离文学,大众传媒一统天下,中国当代作家第一次品尝到了边缘化的尴尬与苦涩,物极必反,或者欲速则不迭一类的成语是对中国当代作家用十年时间便将世界作家百年创造的各种小说模式、小说方法、小说观念匆忙演练一遍的最恰当的注释,当然,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在经济转型、大众文化崛起的背景下,中国当代作家仍然进行了最有效的抵抗与反击,口号与旗帜似乎并不曾减少,以“新”字打头的就有“新写实”“新状态”“新体验”“新市民”,还有“人文关怀”“60后作家”“70后作家”乃至“80后作家”等等不一而足。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阻止小说总体下滑的颓势,长篇小说甚至沦落到了要靠电视剧的热播才能畅销的地步。评论家王干将此种情形概括为:“在脱离了意识形态的羁绊之后也失去了意识形态的光晕,在获得商业文化滋润的同时又尝到了商业文化的苦涩甚至铜臭。”
如果我断言新时期以降三十余年里中国的小说收获甚微可能会遭遇群起而攻之的窘境,但我们一旦冷静下来,认真地盘点一下,就必然会对自己有所怀疑,中国作家对世界文学究竟有什么独特贡献呢?20世纪80年代中期前的小说基本上是在现实主义方法上对社会现实,尤其政治生活进行批判,人民大众的代言人或许会让那时的作家有所慰藉。但小说作为文学,其艺术层面几乎没有触及,正因此,王蒙对意识流小说的模仿才会引起争议。当年先锋文学的那批年轻作家显然是最早的艺术觉醒者,他们在小说文本及方法、观念,叙事、技巧等诸多方面进行探索与实验,极大地拓展了小说艺术的空间。但问题是,他们的探索与实验并不是建立在对西方小说否定的前提下。正如吴炫所言:“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是及时地汲取和利用这些结果而已——小说的可能性在此是作为知识(结果)被我们敢于和善于接受体现的,而不是由我们自己在否定中体验出来的。”
先锋文学在20世纪80年代末的式微,一方面有读者读不懂,或者兴趣转移等因素,但先锋作家们自己是否也意识到这样的写作除了获得一时的快感之外,其他将所剩无几呢?因为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几乎所有的先锋作家都重新回到了写实性的写作,故事,人物再次成为小说的主体,而叙事方法,先锋性文体探索及各种现代小说写作技巧均不见了踪影,20世纪90年代的各种文学思潮除了让我们对一部分作家心存感动之外,他们在小说艺术层面上不但没有超越先锋文学,甚至与20世纪80年代中期前的小说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为商业语境中的大众读者代言而已。这样一来,如果我像李小山当年断言中国画已经走向穷途末路那样,说进入21世纪的中国小说已经走向穷途末路并非夸大其词,或者危言耸听,因为我已经感觉到当代作家已经丧失了为小说,或为文学艺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之信心,他们的写作不再是心灵的闪电与搏击,很多已经纯粹退化到为稻粱谋了,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去回顾梳理西方或中国小说发展史,不仅仅是小说,任何一种艺术样式的确立或发展的前提都是创造。创造不仅是艺术的根本,也是整个人类进步的根本。那么创造的前提又是什么呢?只有否定,继承传统也好,学习前人也好,其目的都是为了后来的否定。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对马原等先锋作家持肯定和赞扬态度,不论他们采用什么样的方法与方式,总而言之,他们对中国20世纪80年代中期前的小说,甚至20世纪前80年的小说全面予以否定,这才有了中国20世纪小说最富于艺术想象空间和艺术魅力的历史阶段,我们都承认,20世纪40年代的小说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高峰,而我又认为,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先锋文学则是20世纪中国小说的另一个高峰,当然,这样讲的前提是相对而言,因为他们的不足都是因为他们都没有站在自我的立场上对小说艺术,以及通过小说对人类世界进行最具个性化的思考、理解与体验,因而也就不可能获得独特的表达方式,事实上,思想与形式从来都是一对孪生兄弟,
绕来绕去还是回到曾皓的小说,老实说,我有点困惑,他出道很早,成名亦早,然而他的写作始终处于变动不定的状态,或者说有多个面相。既有先锋的一面,亦有写实的一面,更有通俗的一面,流与变对应着他的生活状态,或许也是他固有的文学观念,因之,看到他的中篇小说《苍茫絮语》,我丝毫不感到奇怪。经过几年的积累和调整,那个生机勃勃、充满野性与力量的曾皓又重新回到我们的中间。《苍茫絮语》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思想和主题,只是如罗生门般不停转换的视角互有差异,互为补充,最终将一个本不复杂或者说无中生有的故事讲述得摇曳多姿,其精到恰切的叙事节奏显示出一个成熟作家才有的强大的控制力,进而在文本层面建构起虽破碎却又整一的形式美感。正是曾皓的这种于他自身而言有些迟到的探索引发了我上述的思考和感慨。毕竟,经过了先锋文学近十年对西方小说叙事方法的全面学习和本土化改造,现如今,这种形式上的花样或者说叙事上的花招早已谈不上是对小说艺术新的创造了。
因之,我说进入21世纪的中国当代小说,已经走向穷途末路并不是说小说本身无法存在,而是说它很难获得一种独立的存在,整整一个世纪了,中国作家都是尾随在世界小说大师的身后,在他们巨大的身影笼罩下愉快地写作,从没有想过要获得或创造一块属于我们自己的小说艺术空间。中国作家多数都以熟知世界小说大师而自得,却很少有人说,我干吗非要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是他们来知道我?我想只有到了后者这样的一种境界,我们对小说的艺术空间的拓展和创造才不再是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