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视角下的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秩序:以ACTA立法进程为例
2016-01-28杨静
杨静
内容摘要:知识产权已成为20世纪中后期以降国际舞台最具利益纷争与政治争议的话题。话语视角能够促进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研究的视域拓展,是研究知识产权国际保护论争与秩序的有效路径。话语既是权力结构的现实反映,又作为一种真实的拟制而成为知识产权复杂机制网络的介入力量,在塑造、影响制度身份与认同,促进机制的演进与重构方面起着能动作用。对ACTA立法进程的实证分析表明,话语作为一种非物质力量构建、影响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秩序的生成。
关键词:语言分析 ACTA 知识产权国际保护机制 民主商谈
一、引言: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研究的话语视角
当代知识产权国际保护机制镶嵌在一个广泛的非对称结构的权力关系网络中。以《巴黎公约》、《伯尔尼公约》及TRIPS协议等多边国际条约为基本形式,以世界贸易组织、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等政府间国际组织为协调机构,以西方中心主义范式、注重私权保护为基本特征,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知识产权国际保护机制围绕功利主义和工具理性的内核,权利保护的单向度独白长期占据着主流话语位置并支配着机制的形成和演化。晚近经由双边/区域体制强势扩张的TRIPS-plus规则更加剧了现行机制下的利益失衡。知识产权治理机制为何呈现为现有的秩序并在很大程度上被视若当然?充斥着发达国家利益表达的话语是如何反映并支配着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秩序的生成?不同主体话语强势介入与利益诉求下的现行机制将何去何从?上述问题值得深入探讨。
(一)发现话语:社会科学的话语转向研究
话语研究兴起于20世纪50年代。1952年,Harris首次提出“话语分析”的术语,将话语置于语境中进行考察。葛兰西的领导权理论、哈贝马斯的话语民主理论、鲍德里亚的仿像理论以及罗兰·巴特的泛符号化理论等学说为话语分析注入了理论元素。福柯(1970)关于“话语是权力”的著名论断,把话语赋予了权力和利益的功能,对相关领域的研究方法及思维模式产生了深刻的影响。1990年代出现的批判话语分析提供了对隐藏在话语中的权力问题进行更为精细的经验分析的方法。
话语分析表明,人类社会长期以来视为既定的、理所当然的某些社会问题实际上是一种经由话语进行社会建构的产物;社会问题及其治理机制均为可审视、可质疑和可批判的。以语言为视角的后现代思想对当代社会科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话语在社会科学研究领域从工具的从属地位上升到本体研究地位,逐渐不再被视为衍生、从属的研究对象。之后,社会学、国际关系、新闻传播、人类学等领域的学者纷纷将话语研究与自身学科进行交叉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1 〕自此,话语分析突破了语言学学科的向度,在其他领域得以展开,社会科学出现了话语转向研究,并呈现波澜壮阔之势。如英国著名批判话语分析学者诺曼·费尔克拉夫所述:“传统上,其他社会科学缺乏对语言的兴趣,并倾向于把语言看作是显而易见的东西.这些立场和态度正在发生变化,社会科学之间的界限正在淡化,社会科学出现了语言转向,把语言更多的看作是社会现象中的一个作为中心的角色。” 〔2 〕学界已经普遍认识到话语分析在社会问题研究方面的重要理论意义和方法价值。
(二)关注话语: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研究的视域拓展
处于“动荡”年代的知识产权国际保护制度正面临一系列重大挑战:一方面,传统的多边协调体系为各种小型体制下的知识产权区域主义所削弱、侵蚀和瓦解,规范多样化和碎片化的趋势愈加明显;另一方面,20世纪中后期以降,全球化和知识经济所带来的分配方式与控制力的变迁令知识产权成为国际舞台及一国内部最具利益纷争与政治争议的命题。公共健康、环境保护、人权维护、气候变化、技术创新、文化教育、贸易竞争等领域的各种话语型塑着国际与国内层面的知识产权相关立法与决策,参与主体复杂、利益取向多元,制度演化面临着纷扰、复杂的环境。在知识产品生产者看来,知识产权带来人类福祉;在教会组织、女权主义者和环境保护主义者看来,知识产权对人权保护形成威胁;从公共安全与公共健康的角度看,知识产权是一个社会问题;从国家之间利益博弈的视角看,知识产权既是一个经济问题,也是一个政治问题;从全球贸易与国家形象角度看,知识产权是一个外交问题;从人类、自然与技术之间的关系来看,知识产权又是一个伦理问题。鉴于知识产权议题背后紧张激烈的利益纷争和政治博弈,国际社会就此一直交锋和论争不断。
如学者所述,某种概念的历史并不总是,也不全是观念完善、合理性增加、抽象化渐进的历史,而是概念多种多样的构成和有效范围的历史。〔3 〕后TRIPS时代,知识产权传统概念经历着来自于对立主体的维系与加固、挑战与质疑,知识产权国际保护机制也深深地处于一种复杂的映像与意义网络之中,只有通过多维度的研究和不同角度的透视,才能深刻把握知识产权全球治理机制的理性与谬误、正义与偏颇、力量与软弱、成效与局限,尽可能还原其“原生态”的复杂样态,启发行动者在繁复交错的利益格局当中,展开互动与对话,改善机制自身的结构条件与环境,促进机制的良性发展。
二、理论铺陈:哈贝马斯与福柯对话语与秩序的界说
(一)哈贝马斯话语民主理论
哈贝马斯《在事实与规范之间》一书中提出了话语民主理论,试图寻找20世纪以来日益彰显的民主合法性危机的化解之道。在哈贝马斯看来,国家公共权力的合法性来源于公共领域中的实践话语,民主的命运最终取决于宪法保障的政治公共领域和个人私人领域是否有足够的力量抵抗日益膨胀的国家与市场结成的强大系统。也即通过公众的交往行为,从广泛参与的对话、讨论中取得对某个问题的理解,达成话语共识,这是政治权力的合法性基础,也是民主的合法性基础。哈贝马斯把秩序理解为一种主体间所共享的一系列有意义的、有效的和有约束力的规范;秩序由生活世界的共同体日复一日的创造和再造出来,并通过合理的对话加以改变。〔4 〕
哈贝马斯认为,现代性自身内在地包含着民主的话语要求,他所主张的民主是公共领域在场的民主。此种公共领域充满了私与公之间的张力,是伦理、道德与政治之实践话语的结合。〔5 〕这种公共领域的民主机制表现为,自主自律的公众通过交往行为,将生活世界的议题置于公共领域中自由讨论、辩护和批判,并达成普遍共识。不过,哈贝马斯的话语民主并不只是公共领域中的话语交往,他并未将话语民主当作公共权力机关的组织原则,因为这些机关的决策不可能都以商谈的方式作出。他所主张的话语民主表现为公共领域与权力系统之间的相互作用,公共领域达成的理性共识和提出的各种理由从四面八方包围正式的权力系统,对其判断、决策施加影响,这些共识经由政治权力系统转化成法律或公共政策。简言之,公共领域为公共权力系统输送合法性,而公共权力系统则将公共领域的民主意愿建制化,同时保障公共领域的交往畅通无阻,以此构成一种建立在实践话语基础上的程序主义民主模式。
由此可见,哈贝马斯的话语民主理论呼吁政策形成过程中的对话——立法者和公民之间的双向话语,公民定位为对话者而不是乞求者。哈贝马斯话语民主理论实际上是一种通过公共领域的话语民主理论,其关键之处在于公共领域与议会机构之间的沟通对话,以此保证正当之法得以产生。映射到知识产权国际保护领域,话语民主的概念架构表明,公共领域是一种通过话语创造规范,使之合法的非正式组织的全球网络。对于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秩序的缔造者而言,理解市民社会行为体的需要和诉求,在秩序建制过程中建构公共领域与权力系统之间的话语渠道和“沟通之流”,因循民主原则对于知识产权规范的合法生成以及公正结果有着重要影响。
(二)福柯权力话语理论
福柯认为,话语是以行使权力的方式创立秩序的一种手段。发现话语的真理和权利的栖息之所不在于被谈论什么,而在于谁谈论它和它是怎样被谈论的。〔6 〕福柯把话语关系等同于权力关系,公共话语成为压制非主流话语、个体话语的权力意志。福柯进一步发现,任何一种话语都是我们施加于各种事物的暴力。话语不但意味着一种言说方式,而且意味着对言说者地位和权力的隐蔽性认同。以话语作为切入点,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使人们对文化权力的分析从具体的操作层面深入到语义分析的领域,进一步看到了话语与权力的密切联系。
福柯在对权力和话语之间关系的讨论中提出了“话语秩序”这一概念。他认为,语言也有建构作用,其重要表现就是话语能够建构话语秩序。社会生活中的各种规则以及用于解释这些规则的道德、观念等,都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相互斗争的产物;一切规则都是被制造出来服务于一定的对象,屈从于某些人的意愿。话语在不同层面建构了自我、规范、知识等社会关系和观念框架。话语者通过语言符号表达自己的观点、价值观、视角,以及对某事物的认识、看法、立场,与他人的社会关系,定义了社会物品的本质和相关性,构建了一个意义体系。这样的话语过程也是建立主导话语,排除、排斥、压制和诋毁其他不同话语的过程。因此,语言会产生一种话语秩序或话语结构,它也会像物质结构一样对行为体的行为直接产生影响。〔7 〕福柯提出的话语秩序的概念实际上还指出了社会活动者在话语交际过程中存在的等级差异。
以福柯话语理论为观照,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的制度与秩序同样是权力运作和较量、话语生产与统治的结果。作为一套精致的现代性话语和机制,知识产权法治在全球化过程中被逐步建构并合法化与正当化,成为普适性的规则,话语为权力服务,维护并巩固权力。另一方面,权力的更迭、交替势必引起话语的变化,从而引发新一轮话语生产和游戏规则的制造。因此,建立和完善利于自己的知识产权话语秩序也日益成为各国博弈的重要内容。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对此无疑有着很强的解释力。
哈贝马斯与福柯的上述经典理论为笔者提供了重要的认识论启发和方法论支撑,有助于分析知识产权国际保护中的一些议题是如何被确立为正当、合法和真实的,并透视知识产权国际政治中权力的运作、消长和更替以及话语的生产、流通和推进。
三、实证分析:话语视角下的ACTA立法进程
作为近期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立法领域最令人瞩目的事件之一,从秘密谈判到公开论争,从签署到濒临破产,《反假冒贸易协定》(ACTA)的立法进程是话语构建、影响秩序的生动实践,也是分析知识产权国际保护论争与秩序的绝佳样本。
鉴于知识产品消费时的无损耗性和非排他性,知识产权经济价值的实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执法的有效性,权利救济与权利内容同等重要。后TRIPS时代,资本结构的变化和产业结构的继续转型促使发达国家在提升知识产权保护的实体标准之外,不断寻求强化知识产权国际执法标准。2010年ACTA的秘密缔结标志着发达国家的知识产权执法攻势进一步强化,目标直指“建立一个超越TRIPS规定的知识产权执方面新的全球黄金标准”。〔8 〕ACTA意在打造知识产权国际执法的新秩序,考虑到八国集团(G8)的背书,如果生效实施,ACTA将成为知识产权制度史上最重要的国际协议之一,并很有可能经由有顺序的谈判建构新的知识产权国际执法框架。〔9 〕ACTA文本内容涵盖知识产权民事执法、行政执法、刑事执法及数字环境中的知识产权执法等领域的TRIPS-plus规则。自2007年10月23日,美国贸易代表苏珊·施瓦布宣布启动以来,ACTA历经11轮谈判,于2011年5月1日开放签署。不过,由于全球声势浩大的反对浪潮,ACTA立法进程在缔约国国内批准程序阶段陷入僵局。目前,学界普遍认为ACTA已经偃旗息鼓、落下帷幕。下文拟以ACTA立法进程中的话语介入作为研究对象,对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秩序形成中的话语构建展开实证分析。
从谈判程序到文本内容,ACTA立法进程自宣布启动便处于全球关注的风口浪尖,文本泄露后各种话语持续介入,论争不断。绘制ACTA立法进程中复杂的话语地形图需要借助某些分析工具和范式。笔者在借鉴荷兰学者马汀·哈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10 〕对ACTA立法进程中的论争进行话语取向的分析。从话语分析的角度,围绕ACTA谈判程序的合法性及其文本内容,可以较为清晰地界定出两个话语联盟:“工具理性话语联盟”(简称“工具联盟”)和“价值理性话语联盟”(简称“价值联盟”)。形成话语联盟概念的初衷在于,“需要一个中层概念来以非化约主义的方式将话语间的互动与个人的策略行动关联起来”。〔11 〕工具理性话语联盟反映强势主体高水平保护知识产权的利益诉求,强调知识产权执法的正向性作用,主张通过缔结ACTA强化国际贸易中的知识产权执法力度。价值理性话语联盟则反对ACTA立法,呼吁知识产权保护中各方的利益平衡、知识贸易中的东西方国家利益调整以及知识传播中的公共利益的实现。两个话语联盟有着彼此对立的利益诉求、意义诠释和话语宣称。话语论争的核心是行动者对某一现象所赋予的不同意义之间的话语竞争。笔者将分别从两个联盟的话语内容、话语策略出发,分析各自的话语实践,并结合制度结构要素分析两联盟话语竞争的效果。
(一)话语内容
“工具理性话语联盟”的行为体主要包括ACTA缔约国政府谈判代表、知识产权利益集团以及权利人。其核心话语是“假冒和盗版产品是全球性问题。造成严重经济损失,并危及各国民众的健康和安全,必须通过ACTA法律框架强化知识产权执法”。〔12 〕
从酝酿构思到谈判协商,从文本公开到正式签署,ACTA一直采取关门立法的谈判方式,黑箱操作、秘而不宣、缺乏透明度是ACTA谈判程序最为人诟病之处。对此,“工具理性话语联盟”或辩解,或否认。例如,美国贸易谈判代表罗恩·柯克宣称,经由对信息自由法案中“国家安全豁免”的援引,其可以拒绝透露有关美国谈判立场的信息。而ACTA谈判对所有利益相关者秉持“门户开放”政策。〔13 〕再如,秘密谈判是基于“维护国家安全”、“保护与国际关系有关的公共利益”、“遵循先例”、“出于合作信任考虑”等。〔14 〕
当施瓦布宣布与重要贸易伙伴开始谈判ACTA时,使用了“新战略”一词。就ACTA的立法价值和文本内容,“工具理性话语联盟”通过“海盗”、“盗窃”、“威胁民众健康和安全”、“假冒商品满天飞” 〔15 〕等话语渲染知识产权执法的正向性。例如,“盗版扼杀工作机会、窒息创新灵感、损害消费者利益、阻碍经济恢复”,打击盗版和假货符合“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16 〕
“价值理性话语联盟”的行动者主要是反对ACTA的发展中国家政府、非政府组织、部分学者、媒体和普通公众。核心话语是“ACTA文本内容限制、破坏网络自由、个人隐私和正常贸易,威胁药品获取和经济发展”。〔17 〕
关于ACTA黑箱操作的谈判模式,“价值理性话语联盟”行动者批评其“缺乏透明度”、“不光彩” 〔18 〕。就ACTA文本,价值联盟认为其由“利益集团操控”,“侵犯隐私” 〔19 〕、“漠视公共利益”、“标准过于严厉”。〔20 〕
以电子前沿基金会(Electronic Frontier Foundation,EFF)、知识产权正义(IP Justice,IPJ)、自由软件基金会(Free Software Foundation,FSF)为代表的NGO极力反对ACTA谈判,对ACTA条款进行了激烈的抨击和不遗余力的批评。其使用的话语包括,“ACTA会制造一种监视和怀疑的文化”,“威胁世界繁荣、安全和健康”、“在寻求对其他国家强加一种单方面决定的知识经济的模式”、“限制了知识的获取,给后续创新造成壁垒,推动了反竞争行为,扼杀市场竞争,损害社会共同利益”,“忽视了过分严格的知识产权制度的社会成本”等。无国界医生组织(Doctors Without Borders,DWB)认为,“ACTA为权利滥用开出了空白支票”。〔21 〕
(二)话语策略
话语建构秩序。一种秩序的形成,标志着某种话语主导地位及其所代表的利益分配模式的建立。因此,通过一定的话语方式进行自我认同和利益表达,以权力体系压制其他话语的表达,同时使隐含自身价值观的话语通过教育、媒介和制度等方式输送给受众并为其所接受,获得内在认同是主体进行话语生产和话语宣称的初衷和意旨所在。话语宣称多种多样,但其中只有少数能够成功实现话语的结构化(话语被多数人所接受并用于进行概念化认知)和制度化(话语转化为公共政策或被固化于制度安排或组织实践)。作为一个策略性的沟通、论争与说服的过程,话语宣称的成功与否有赖于合理的行动策略选择。〔22 〕
行动者的话语策略既包括运用组织与物质资源进行观念塑造与社会动员,也包括利用象征与修辞等意识手段制造认同体系和集体行动。ACTA立法进程中,话语联盟行为体采取了以下话语策略:
1.论坛选择与秘密谈判
论坛选择与秘密谈判是工具理性话语联盟中的ACTA缔约方谈判代表在谈判伊始所采取的话语策略。
ACTA谈判是知识产权输出国通过引入小多边主义 〔23 〕推行体制转换的典型。近年来,美、欧在多边体制下的知识产权行动因严格的条约修正程序及发展中国家的集体反对而连续受挫,遂将重心转移至双边/区域/复边贸易安排下,寻求创设超TRIPS义务。通过小多边主义,工具理性话语联盟下的ACTA缔约方得以在更加精确和可控的小型体制下推行超出TRIPs协议的强硬知识产权执法规则,选择性地排斥了作为知识产权消费国的发展中国家的话语,并可能在适当的时机经由有顺序的谈判将其上升为国际规范。
公共选择理论的分析表明,保密给予了特殊利益集团施加更多影响力和控制力的机会,信息屏蔽能够满足政府以及特定利益集团的隐秘目的和诉求。〔24 〕ACTA的秘密谈判方式便利了控制着行政权力、经济系统和传媒体系的知识产权利益集团“有权利说且被倾听”,其利益诉求在制度安排和机制运行中得到切实体现。而公众由于无法接触信息资源实质上被剥夺了商谈资格,客观上处于缺席和失语状态,被强行置于话语输入和利益表达的盲点。
2.理念宣称与行动实践
如大卫·格林所言,谁塑造了对标签的公共理解,谁就塑造了政治文本的性质,政治话语的历史就是一部为塑造关键词汇的公认意义而战的历史。〔25 〕理念是公共话语的一部分,是行动者为了推进政策主张并使其获得接受,而进行的相互之间或对公众进行的宣传。理念宣称是对所构造的观念、概念、价值观的宣传与植入。ACTA立法过程中,工具理性话语联盟和价值理性话语联盟均采用理念宣称策略,对知识产权国际执法问题的本质、因果关系和解决对策进行结构化的意义宣称,从意识层面塑造话语受众的认知,使其对己方的主张树立内心确信。
工具联盟话语行为体,包括ACTA缔约方谈判代表及知识产权利益集团深谙观念塑造和理念宣称在ACTA规则确立、知识产权国际保护新秩序构建中的重要作用,不断地以一种类似于“传福音”的方式运用观念力量强化高标准知识产权执法规则的结构吸纳力和制度感召力,宣称加强知识产权国际执法有助于促进社会福利和人类福祉,以劝服性的软性话语在公共舆论层面促使形成亲知识产权权利人的情感。与之相对,价值联盟致力于“知识产权保护应当注重保护公共利益、维护人权、促进信息、知识的传播和利用”等理念的宣传,塑造受众对于知识产权强保护的理解和看法,进行社会动员,以此挑战、质疑和反抗工具联盟的主流话语与理念。
行动实践主要指行为体所从事的,呈现出特定的价值理念和话语内涵的实践行动。〔26 〕价值联盟实施各种话语行动实践抵制ACTA立法。代表性的有:2008年6月,美国公共知识组织(Public Khnowledge,PK)与电子前沿基金会(EFF)援引信息自由法案(FOIA)要求USTR公开ACTA的相关信息。2008年9月17日,PK以及EFF以USTR违反FOIA为由联合起诉USTR。2010年7月28日,79名美国学者联名致信奥巴马,指责ACTA缺乏开放性、透明度。上述发公开信、联名起诉等行动均蕴涵信息公开、话语输入的诉求,是价值联盟话语内容的行动注释。此外,ACTA的秘密谈判模式令众多不易集团化的分散主体被边缘化,其不能充分表达反对ACTA的观点和自身利益诉求,强烈的挫折感激起了众多在街头表达不满的市民社会运动:2012年2月11日,超过4万名示威者冒着严寒走向各大城市街头进行抗议;在华沙、布拉格、斯洛伐克、布加勒斯特、维尔纽斯、巴黎、布鲁塞尔和都柏林,数千名年轻人高举标语在风雪严寒中聚集。〔27 〕声势浩大的抗议行动席卷整个欧洲,有效阻滞了ACTA立法进程。
3.理性论证与修辞象征
理性论证的话语策略即通过特定主体(多为专家学者)对抽象概念和复杂问题作出权威性的专业解释,或者“提出观点并给出适当的理由,同时条理清晰地讲出其中的逻辑关系”。〔28 〕由于知识产权议题自身的专业性和复杂性,理性论证是ACTA立法论争中各行为体乐于采取的话语策略。例如,工具联盟对全球盗版损失的评估报告,以数据形式对盗版与经济损失之间的联系进行因果分析。〔29 〕再如,工具联盟致力于争取学术界人士的支持。一些有影响力的学者撰文发表于严肃出版物上,通过其看似无关联的第三方论点,形成镜厅效应,反映、放大特殊利益。价值联盟同样采取学术话语的方式进行理性论证,阐述ACTA强化知识产权执法会导致社会成本的上升,影响发展中国家民众获取基本药品。〔30 〕通过传递反对ACTA的学术观点以及权威性的因果解释,帮助公众建立内心确信、进行专业判断,采取进一步的集体行动。
修辞象征是与理性论证相对应的话语策略,具有强大的社会动员能力,其运作机制在于借助一定的叙述体系和隐喻机制来构建一套认同体系;其核心功能在于劝说。正如索加·福斯所说:“哪里有意义,哪里就有劝说,哪里有劝说,哪里就有修辞。” 〔31 〕不同于法庭或课堂辩论,作为一种非正式的术语,修辞话语可以调动公众道德情感,却不必经受严格的逻辑推敲。工具联盟将知识产权侵权行为称之为“海盗”、“盗窃”、“威胁”就是采用修辞手法,意指假货、盗版的非正当性、严重性以及进行规制的必要性,具有很强的心理暗示作用,起到强烈的道德贬损效果。美国贸易代表施瓦布宣布与重要贸易伙伴开始谈判ACTA时使用的“新战略”一词则凸显加强知识产权执法的重要性,隐射既有执法的无力,加强了话语的陈述力量。修辞象征不仅仅意味着自上而下的意识形态控制,而且还能成为酝酿社会运动的“弱者的武器”。〔32 〕价值联盟在反对ACTA谈判缔结的过程中,则提出了“政策洗白”、〔33 〕“恶法”等修辞口号,搭建起一个挑战工具联盟话语合法性的修辞结构和叙事语境,通过对抗性话语在公众的意识领域完成ACTA立法负面意义的重构,挑战工具理性,借助修辞、象征的方式强调阻止ACTA达成的重要意义,进而引发深层次的公共意识转型和社会集体行动,达到社会动员的目的。
4.意义争夺与媒介发掘
在工具联盟和价值联盟各自的话语体系中,除了对理念的直接构造与生产,还体现为对某些意指概念进行意义争夺与二次建构。以假冒为例,ACTA倡导者强调假货的危害:“日益扩大的假冒盗版货物贸易严重威胁全球就业、创新、经济增长和消费者健康安全”。〔34 〕对此,一名印度外交官回应:“没有人支持假冒,印度也不支持假冒。我们反对的是混淆假冒与仿冒。”通过区分药品的假冒与仿冒,价值联盟以一种迂回的方式对工具联盟的话语进行反驳,寻求破绽,挑战其合法性,对“假冒”这一ACTA立法中的关键意指概念进行意义争夺。
以版权产业为代表的知识产权利益集团是工具联盟的中坚力量,其握有较多的金钱与权力,操控着主流商业媒介,使工具联盟的话语能够全面渗透到各种电视、广播、报纸、网络等主流媒体并得以传播。为了与其进行话语对抗,并达到更直接的社会动员效果,价值联盟在争取主流媒介之外,还转向对独立媒介的占有与发掘,以此开辟新的渠道,构建属于自己的话语平台和舆论阵地。如EFF网站上专门设立有关ACTA立法专题的开放式平台。〔35 〕ACTA News Today即时发布、实时传播关于ACTA立法的动态新闻和信息,直接与民意链接,打造有影响力的舆论阵地。〔36 〕在ACTA谈判过程中,非政府组织主办的网站每日公布新闻简报。价值联盟还充分利用包括社区、博客、网络聊天、电子邮件在内的网络交流方式,建构了一个个指向ACTA立法程序与实体规定的“话语性场域”,以此破解知识产权利益集团垄断舆论的壁垒,为ACTA立法的民主商谈创造条件。
(三)话语效果
话语并非产生于真空之中,总是在特定时空的秩序维度下生产、传播。其体现为特定政治、经济、文化、法律秩序维度的制度结构经由话语行动得以确立和再造,又有着促进或抑制话语发挥作用的特点。ACTA立法进程中,对工具联盟和价值联盟话语效果的考察应当置于全球化时代知识产权论争的背景下进行分析。
长期以来,发达国家凭借其在政治、经济、科技和文化方面的优势向全球输送其知识产权保护的理念和意识,充斥着发达国家利益表达的主流话语并支配着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秩序的生成。霸权国家及产业集团精心构建起一种服从强权者利益的知识产权保护权力格局,并以现代性的话语掩饰此种格局的不平等与掠夺性,赋予秩序正当性与合法性。从价值取向到制度安排,此种知识产权国际秩序安排更多地体现为发达国家的意志,成为支配发展中国家的工具。全球化时代各国利益深刻歧异、知识产权生产者与消费者冲突日趋激烈的背景下,霸权话语国与新兴国家、发展中国家之间形态各异的独白与对话、压抑与反抗、制约与挣脱构成了当代知识产权话语的时代特征,各种话语强势介入知识产权保护的权力格局,霸权国精心建构的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秩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正当性危机。
工具联盟和价值联盟关于ACTA立法的话语交锋处于全球知识产权话语权配置不均衡的制度结构以及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秩序正当性危机的时代背景下。依据所处的社会关系网络、所拥有的权力地位以及所控制的资源状况,工具联盟占据着主流和强势地位,拥有较多的话语权,价值联盟则处于从属和弱势地位,只有非霸权话语。ACTA所采取的秘密谈判方式意在控制信息的流向,隔离公众的商谈,使一家之言代替百家争鸣,便利知识产权利益集团的诉求得以实现。但是,保密反而极大地削弱了公众对ACTA文本及谈判公正性的信赖感。利用此契机,价值联盟敏锐地构建了支持己方主张(反对ACTA)的话语,通过游说、结盟、动员、引证和反证等话语实践发起风起云涌的跨国社会运动,改变了话语力量对比,动摇了工具联盟的权威论调根基。以2012年7月欧洲议会否决ACTA为标志,ACTA立法已经偃旗息鼓,强化知识产权执法的严厉秩序最终未能确立。
结语:建构知识产权国际立法的民主商谈机制
作为一种生动的社会实践,ACTA立法进程反映在话语秩序的理论之中。笔者以ACTA立法进程中的话语介入作为研究对象,对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的论争与秩序展开实证分析。秩序是制度化的利益分配模式,一种秩序的形成,标志着某种话语主导地位及其所代表的利益分配模式的建立。而秩序能否建立并保持稳定,取决于其合法性,即其赖以建立的价值和原则能否被其他参与者认同,以及制度安排在多大程度上反映各成员的利益。ACTA立法论争聚焦于谈判程序的透明度与合法性,以及文本内容的合法性与正当性;话语交锋的背后则是物质利益和力量的竞争。分析结果表明,在知识产权全球治理秩序的形成过程中,话语作为一种非物质力量起着重要的建构作用。
话语视角提供了一种对作为自然秩序的知识产权全球保护机制进行全面审视与反思的可能。笔者通过考察ACTA立法进程中工具联盟和价值联盟的话语内容、话语策略和话语效果,分析了话语介入的影响,既有秩序不仅塑造话语叙述,也在话语论证的过程中被构建。不过,话语构建与秩序形成、演化之间存在复杂的关联,话语并非影响、决定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秩序的唯一因素,其对秩序生成、演进的影响也不是线性的,其作用过程还受到其他变量如现实情境、行为体以及中介要素的约束。如何将话语因素与其他施动要素相分离,客观评价话语在知识产权国际保护秩序生成中的作用,是下一步研究拟解决的问题。话语构建与秩序生成之间的复杂关系尚有待厘清,提升中国知识产权国际保护话语权的具体路径问题仍然有待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