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与国民政府的战后处置计划兼及台湾问题(1941
—1943)*——以英方外交决策和报告为中心
2016-01-28侯中军
侯 中 军
英国与国民政府的战后处置计划兼及台湾问题(1941
—1943)*——以英方外交决策和报告为中心
侯 中 军
摘要: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国民政府开始具体筹划战后领土问题,这也同时引起了英国外交决策部门的关注。英国外交决策部门倚重情报及学术单位有关中国战后领土规划的学术研究,将相关学术观点作为制定相应外交方针的基础。英国虽然认识到中国将收复1894年以来被日本侵占的领土,但在具体的对华外交上却不断提出不同的论调。在总体对华关系上,丘吉尔甚至在公开的广播讲话中否认中国为强国之一。基于其自身的殖民利益,此时英国对华的两面派做法导致中英关系在反法西斯联盟的框架下既有合作也有矛盾。在美国的坚持下,英国承认中国为四强之一,并最终签署《开罗宣言》,该宣言成为台湾光复的基础性文件。
关键词:英国; 国民政府; 战后处置; 台湾光复
学界以往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中英关系方面已有大量研究,并从诸多面相进行了探讨。指出战时英国与中国是盟国,同中国在抗日问题上具有一致性,但又存在对华机会主义、实用主义及殖民主义政策*学界对战时中英关系的研究中涉及台湾及战后领土规划方面的,论著如李世安《战时英国对华政策》(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三、四章,论文如王建朗《从蒋介石日记看抗战后期的中英美关系》(《民国档案》2008年第4期)、陈谦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的一次外交努力——宋子文1943年访英述评》(《南京大学学报》1995年第4期)。。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在英国的对华战略中,台湾之归还中国是置于其整体研究中国战后处置的框架之内的。从中国的自身工作入手,学界对开罗会议前国民政府准备光复台湾的研究比较充分*学界对国民政府光复台湾研究的代表性论著如:左双文《国民政府与台湾光复》(《历史研究》1996年第5期)、褚静涛《国民政府收复台湾考论》(《南京大学学报》2000年第6期)。。本文拟以英国外交档案为主,分析太平洋战后至开罗会议前,英国对华战时外交中的一个面相,侧重于英国对中国战后处置计划中的领土部分的关注,并特别关注有关台湾的策划。因香港问题的复杂性,本文限于结构及篇幅,未予深入。
一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英国外交决策部门并未特别关注中国的战后安排。盖因此时英、美尚未对日宣战,中国亦尚未成为盟国阵线中的一员,若言中日战争的善后,时机稍显超前。即使是在中国政府内部,关于此问题的讨论,亦限于宣传工作的需要,或系个人言论,并不成体系,缺乏操作性。典型的如蒋介石本人在其日记中所不时提及的收复琉球、台湾等问题。1932年9月13日,九一八事变一周年前夕,蒋自记“预期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中秋节恢复东三省,解放朝鲜,收回台湾、琉球”*《蒋介石日记》,1932年9月13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院藏手稿本(下文所引《蒋介石目记》均为此手稿本,不另注)。。1937年7月31日,蒋在本周反省录中称:“若有十年间,不惟东北全复而台湾与朝鲜亦将恢复甲午以前之旧观,扶持朝鲜独立由我而成乎?”*《蒋介石日记》, 1937年7月31日本周反省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抗日战争的胜利已经可以预见。1941年12月20日,蒋介石在考虑向英美盟国所提政治要求中,列出了一份计划:“预定:一、各国同盟条约必须附带政治经济条件在内,甲、对英要求其承认西藏九龙为中国领土之一部;乙、对俄要求其(承认)外蒙、新疆为中国领土之一部;丙、东四省、旅大、南满要求各国承认为中国领土之一部;丁、各租借地及治外法权与各种特权及东交民巷皆须一律交还中国与取消一切不平等条约。”*《蒋介石日记》,1941年12月20日。这是目前所见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最早的一份有关领土要求的计划,“虽不周密完全(如台湾尚未列入),但可视为中国全面考虑领土问题的开始”*王建朗:《大国意识与大国作为——抗战后期的中国国际角色定位与外交努力》,《历史研究》2008年第6期,第133页。。
出于抗战的需要,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蒋介石已经在部署对日作战计划方面涉及到了台湾,希望策动台湾、朝鲜的革命运动,以助抗日大局。1940年蒋介石要求朱家骅等负责此事。此时,在国民政府内部,皆认为台湾须回归祖国*见左双文:《关于国民政府与台湾光复问题的一点补充》,《抗日战争研究》2005年第2期,第191页。。在上述背景之下,太平洋战争爆发,中国的战后领土规划日益从计划走向现实。1941年12月9日,中国国民政府正式对日宣战。宣战布告称:“所有一切条约、协定、合同,有涉及中日间之关系者,一律废止,特此布告。”*周美华编辑:《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第47卷,“国史馆”,2010年,第631页。1895年甲午战争后日本强迫中国所签订之《马关条约》当然在废止之列,台湾之收复因而具有了第一个正式国际法文件依据。
1942年年初,国民政府行政院收到了台湾革命同盟会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张邦杰的收复台湾5条意见,并将该5条意见转发内政部、外交部、军政部和财政部。考虑到该5条意见转到行政院所必须的手续,其形成时间应在1942年元旦前后,几乎与蒋介石的筹划同步。
在此5条意见中,张邦杰呼吁国民政府最高当局“确定国策,以台湾为我国领土之一,势必与其他失地一并收复,以慰国人”,“恳请中央政府公布台湾为我国之一行省,台湾人民即系中华民国国民,并饬地方当局于台人之待遇一律平等”*《台湾革命同盟会中央执行委员会致行政院呈》,1942年,《民国档案》2006年第1期,第34—35页。。内政部认为:“收复台湾应为我国抗战目标之一,原呈所拟五项意见自系为团结抗战力量、策动台民内附起见,惟台湾孤悬海外,现在我军尚未达到收复该地阶段,所请宣布为行省一层,在目前抗战形势上是否需要,应请钧院核夺。”*《内政部致行政院签呈稿》(1942年2月14日),《民国档案》2006年第1期,第34页。外交部就该5条意见所涉及的外交关系,拟具2条对策:1.“我国似可引用第一次欧战后法国收复阿尔萨斯、罗伦之先例,要求日本返还之,但为避免他国无谓之疑虑起见,此时似不宜对外宣布”;2.“(收复台湾)对于确保太平洋乃至全世界之和平与安全亦有莫大之裨益,我国似可以此为理由,于将来世界和平会议席上,请各友邦对我此项正当之要求予以积极之支持。”*《外交部致内政部公函》(1942年3月6日),《民国档案》2006年第1期,第36页。
与政府部门商讨相应政策的悄无声息相比,1942年4月间重庆掀起了一个收复台湾的宣传运动,公开向国内外宣讲中国战后收复台湾的决心。4月5日,举行了台湾光复运动宣传大会,孙科在会上发表了《解放已在目前了》的演讲*详情见左双文《国民政府与台湾光复》,《历史研究》1996年第5期,第48页。。 孙科等政要参加类似的收复台湾的宣传造势,虽然具有官方背景,却仍属于中国内部的互动,涉及对外政策方面,国民政府内部仍未形成最终的口径。张邦杰提出5条建议9个月后,国防最高委员会的态度是“奉批缓议”*《行政院秘书处致内政部公函》(1942年9月10日),《民国档案》2006年第1期,第36页。。国民政府虽然在内部一致认为应在战后收复台湾,但在具体的外交举措上仍相当谨慎,一切都有待时机的进一步成熟。
二
中国国内的围绕战后规划及收复台湾的准备活动,吸引了英美学界及政界的关注,此后,关注和应对中国的战后领土规划成为英国外交决策部门的一项任务。梳理英国外交档案可以发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英国外交部所筹划的对华外交方针中涉及战后领土规划的部分,围绕香港问题展开的居多,台湾作为一个单独的问题,很少出现。直到1942年七八月间,英国研究国民政府战后安排的项目才逐渐增加。英国此举,其意图在于希望先行分析战后对其在华利益的影响,以便预先准备相应的对策。尤其是香港问题,在英国外交部的调研中,各方面的意见均认为“将香港留在英国辖内实为必要”,但英国仍可“与中方充分交换意见,对管理香港方面愿意听取中方的看法”*War Cabinet Distribution to China, From Foreign Offices to Chungking, 9th August, 1942, British Foreign Office Files, 371 Series, China: General Correspondence(简称FO371),F0371/31715, p.12.。甚至关于中国可能托管法属印度支那(越南)的一篇文章亦引起英国外交研究部门的关注。
在此番分析预测中国战后安排的趋势中,1942年8月13日,《远东评论》杂志第11卷18号刊载了美国记者冈瑟斯坦(Guenther Stein)的文章,该文引起英国驻华情报人员哈伯德(G.E. Hubbard)的注意。哈伯德认为,该文之写作完全基于从重庆政府的重要团体和个人方面得到的信息。冈瑟斯坦从内外两大方面分析中国的战后计划,在其对外计划中,共划分为5个问题:1.对日处置;2.中国丢失的领土;3.东亚殖民地;4.太平洋宪章;5.治外法权和不平等条约。其中第2个问题归论为:中国最低限度将要求收复所有自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以来丢失的领土;朝鲜独立并与中国密切合作;《大公报》还建议将泰国变为中国的保护国。这其中收复甲午以来丢失的领土,当然应该包括台湾在内*China Post-war Programmer, F0371/31715, p.44.。
英国外交部得悉此文后,遂于10月份请哈伯德将该文寄送英国相关政府部门主管*To Hubbard, Foreign Office, 17th October, 1942, FO371/31715, p.51.。10月12日,冈瑟斯坦又在《曼彻斯特卫报》撰文,介绍中国对战后集体安全的构想。英国通过自身情报系统确认,冈瑟斯坦此文中关于集体安全的部分听取了王宠惠的建议*Post-War Security System, Leading Chinese Jurist’s Proposals, FO371/31715, p.53.。在英国看来,冈瑟斯坦的文章信息皆系从国民政府要人处得到,遂对其所发表有关中国的文章均予以收集。冈瑟斯坦发表在同期报纸上的《中国的战争目的》一文亦引起重视,此文可视为其8月13日文章的缩略版。此文概要提出:中国要求归还的领土包括外蒙古、西藏、新疆、满洲和台湾*Chinese War Aims, 12 October, Manchester Guardian. FO371/31715,p.54.。
几乎与此同时,行政院长孙科所拟的对日处置计划草稿第一版,亦为英方所关注。孙科所拟计划可分为12款,其中第5款为:九一八事变以来日本所侵占的中国领土须归还中国;第6款为:日本撤出朝鲜,承认朝鲜独立自主*Dr. Sun Fo’s idea of Peace Terms for Japan, 7th September, 1942, FO371/31715, p.58.。9月9日,霍尔佩奇(Hall Patch)将孙科之计划寄送英国外交部,并附上其个人意见。在霍尔佩奇看来,孙科的计划在对日问题上或多或少地“体现了中国精英阶层对时下脱离实际的幻想”,其计划虽不足为虑,但孙科的地位及其作为先总理孙中山长子的身份,使其具有一定的号召力,其周围聚集的国民党太子派确实具有一定的危险性*To Waley, 9th September, 1942, FO371/31715, p.57.。事实上,孙科所草拟的最初意见中,主要部分是对日本战败赔偿的规划。英国认为,该计划意在取得中国在远东的领导地位,台湾岛这时尚未列入收复之列。
10月18日,牛津大学巴里欧学院琼斯(F.C.Jones)教授领衔的外交研究与宣传小组拟就了《中国的国家目标》形势报告草稿的第二稿。11月11日,哈德森(G.F. Hudson)在向克拉克(Ashley Clarke)汇报时称:此稿即是我10月26日“A表”的来源,“该草稿并非最后稿,但我想最后稿的更改不会太大”。宋子文11月3日的公开新闻稿,尤其令英国相关起草部门感到鼓舞,使其确认自己的对华分析完全合乎情理。在《中国的国家目标》草稿第17段关于琉球部分,曾提及“可能”收复琉球,宋子文已经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公开声明了此点*Hudson to Clarke, 11th November, 1942, FO371/31715, p.61.。宋子文在《大公报》上发表的谈话明确提出:中国将收回“东北四省、台湾及琉球,朝鲜必须独立”*见1942年11月3日《大公报》。国内学界指出,这是所见国民政府最早公开提出收复琉球的资料。。
牛津大学的这份《中国的国家目标》报告主要部分依次为: “前言:满清帝国”、“孙中山及其追随者”、“增强国家团结”、“中国与盟国”、“平等地位”、“收复失去的领土”、“对少数民族的政策”、“中国与自由亚洲”、“中国与印度”、“对战败日本的处置”、“战后经济重建”、“农业及土地问题”等12大部分,计34款。该报告从历史上的中国出发,梳理将影响中国内外政策的主要方面,注重历史与现实相结合,其对英国外交政策的制定起到了指导性作用。
在梳理清帝国与周边国家关系时,报告认为:“联系周边国家与清帝国的纽带,与其说是政治性的,不如说是文化性的更为准确,朝贡国的内政外交不受干涉,但这并不影响朝贡国仍在帝国的统驭范围之内,当其中有国家发生损害帝国利益的行为时,帝国仍可进行干涉。”关于孙中山部分,报告认为:孙中山以三民主义为国民党的目标,认为中国之衰弱在于缺乏民族性,尤其是与西方相比较时,缺乏作为一名中国人的认同感。孙中山提出,要获得在国际上的平等地位,需要通过引进西方的科学思想来加强中国的传统道德,将国民性和个人对社会的责任视为一个整体。其后的国民党领导人蒋介石继续发展了这一思想。在平等地位部分,报告指出:“因长期受到列强的不公正待遇,希望被列强视为平等一员是中国长久以来的一个基本目标”,在外交领域“首先就是废除不平等条约。”
在收复领土部分的第17段文字中,报告指出:在1941年12月前,中国政府的要求是日本须归还九一八以来侵占的中国领土,否则不能接受日本的求和条款;1941年12月以后,中国的领土目标扩大了,“收复台湾被正式列为战争目的之一;琉球可能也在归还之列,因中国政府从未签署承认日本并吞琉球的条约,而琉球一直是清政府的朝贡国”;中国已经正式声明,朝鲜须脱离日本独立;“苏联影响下的新疆和外蒙仍处于中国统治下,苏联从未正式挑战中国在上述地区的统治地位”,这两个地区是独立或继续受苏联影响,主要取决于战后苏联的外交方针*Chinese National Aims, 18th October, 1942, FO371/31715, pp. 62—66.。
国民政府抗战后期的外交战略实践表明,此份报告的很多部分都被言中,极具前瞻性。中国抗战废约要求的提出、台湾及东北之收复、外蒙古问题等等的最后结果均可在此报告中寻得源头。此报告所体现出来的另外一个倾向是:在英国外交政策的研究体系中,对孙中山可能对中国外交产生的影响予以了高度关注,并以之作为分析相关问题的宏观背景。
当对中国的总体战后目标的外交分析尚在学术层面时,英国政府对香港问题的分析已经先行一步,进入了决策讨论阶段。关于是否应该放弃香港新界,英国外交部与殖民部之间意见不一。殖民部认为,在特定情形下,英国可以放弃其在华领地。11月28日,克拉克在与英国殖民部讨论时建议:在向内阁提交对策之前,外交部和殖民部之间应该先达成一致*Minutes of Clarke, 28th November, 1942, FO371/31715, p.68.。
牛津大学的报告主要是宏观性的分析,并未提出具体的针对性举措。同时期亦有具体分析对华政策的内部报告。1942年11月3日,布雷南(J. F. Brenan)向英国政府提交其所撰写的《对华政策》一文,在分析中英之间所面临问题的基础上,提出了英国应采取的最佳应对之道。报告开头提出:英国虽是反法西斯联盟的强大而积极的成员,但考虑到盟国虽给予重大义务,我们痛苦地认识到这种义务很难实现,因此我们仍需要在对华政策上采取两面态度。中国一再宣称将与日本讲和,以此来要挟英国,英国似乎对此充满忧虑。事实上,一旦中国投降日本,其失去的比英国要多的多。中国人似乎拿捏到了英国的弱点,我们需要对华适时采取强硬态度,而非一味奉迎。报告通篇充满对华不满之词,认为英国在对华关系上过于宽容,建议以后要采取“对等补偿”的原则*Policy Toward China, Memorandum by Sir J. Brenan, 3rd November,1942, FO371/35740, pp.103—105.。
整体而言,1942年间,英国外交情报机构关注有关中国战后安排的相关信息,广泛收集国民政府要人的言论观点。1942年10月5日,美国《当代中国》杂志刊载了《人民的革命战争》一文。该文是孙科1942年10月在外交培训班上所发表谈话的论点摘要。12月14日,英国情报机构以 “重庆方面在战后处置的观点”为题,将中国报纸所刊载的论点进行摘编,并把王宠惠和顾维钧关于集体安全的建议单独列出讨论*Chungking Views on the Post-war Settlement, 14th December, 1942, FO371/31715, pp.77—80.。
1942年11月,宋美龄访美。启程之前,蒋介石特别授意其向罗斯福总统透露中国的战后处置计划,以便听取意见。内容要点为:甲、东三省、旅顺、大连与台湾琉球须归还中国,唯此等地方海空军根据地准许美国共同使用;乙、越南应由中美两国共同扶助其15年内独立;丙、朝鲜应即独立;丁、泰国仍保全其独立;戊、印度如果一日不能独立,则世界和平与人类平等仍不能实现,故印度在战后必须使之独立,但可有一过渡办法,勿使英国失却体面,缅甸亦然;己、南洋各民族应明言训政年限,20年内扶助其独立;庚、外蒙古应归还中国,至于自治问题,则由中国自定之*见王建朗:《大国意识与大国作为——抗战后期的中国国际角色定位与外交努力》,《历史研究》2008年第6期,第134—135页。。蒋介石此时向罗斯福总统提出一个如此全面的规划,目的是向美国寻求支持,为制定更为妥当的战后处置计划试探水温。
1942年年底,在加拿大举行的太平洋国际学会上传出英国代表希望战后仍将东三省置于苏联统治下的言论,而且还传言日本仍将拥有现在东三省的南满铁路。出席会议的何廉(Franklin L. Ho)向费正清(John K. Fairbank)通报了此消息,后者遂于1942年12月30日向美国总统行政助理居里(Lauchlin Currie)进行了汇报。 据费正清所知,当蒋介石得悉英国代表此项建议后“暴跳如雷”*Expert from a Letter from Professor John K. Fairbank to Mr. Currie, Dated December 30, 1942, FRUS(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3, China(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Washington: 1957), p.844.。无独有偶,美国在稍早前曾发行了一本《太平洋关系》的小册子,亦提出要对台湾实行国际共管*见左双文《国民政府与台湾光复》,《历史研究》1996年第5期,第48—49页。。
此类共管传言在中国国内引起不安,因在中国看来“在历届太平洋学会会议中,英方代表之意见向正确代表其政府之观点,与美国代表发言较为自由之情形迥乎不同”*《张忠绂所拟对策与方案》(1942年3月6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外交),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85页。。1月5日,英国驻华大使薛穆(H. Seymour)从国民政府高级官员那里得悉有此言论后即致电英国外交部,询问事情真相究竟如何*From Chungking to Foreign Office, 5th January, 1943, FO371/35793, F134/134/10.。 薛穆发出此封电文后的第二天,重庆广播电台播出了中国在战后处置满洲、印度支那及雷州半岛的观点,并批评了此前在上述地区的相关建议。电台批评了关于将东北地区置于国际共管的建议,认为这将使得中国对日作战变得没有意义,属于陈旧过时的帝国主义的观点;批评了以东北交换印度支那的观点,指出中国并不想要印支地区;批评了日本继续对东北进行经济统治的观点*Chinese Post-war Territorial Aims, 6th January, 1943, FO371/35797, pp.2—3.。英国驻美大使馆于1月8日回复英国外交部, 称上述传言完全不实,没有任何英国代表有此等提议,具体情形可参见即将印出的会议记录*From Washington to Foreign Office, 8th January, 1943, FO371/35793, F165/134/10.。直到1月10日,英国驻美大使哈利法克斯(Viscount Halifax)才从董显光(Hollington Tong) 的一次公开发言中了解到中国所激烈反对的英方代表海雷(Hailey)发言的内容。遭受董显光等批评的海雷言论大致如下: “我们认为中国恢复对满洲的统治为理所当然。但满洲的经济发展得益于日本,是否可能设计一种方式,使得结束日本在满洲的政治统治后仍能让其继续经营满洲工业?”海雷自己接着回答道:“日本须交出所有自1930年以来侵占的领土是基本要求,但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继续允许其参与满洲的经济活动,存在可以讨论的空间。”*From Washington to Foreign Office, 10th January, 1943, FO371/35793, F202/134/10.
中国报界很快意识到,关于英国提议国际共管满洲的消息可能是子虚乌有,为澄清先前的传言,《大公报》于1月10日刊载了中国出席太平洋国际学会会议代表的来电,称“所传言的英国代表的声明并无根据”。薛穆将此消息于1月13日电告英国外交部*Telegram from Sir H. Seymour, 13th January, 1943, FO371/35793, F295/134/10.。英国为此还专门探询自由法国阵线对传闻中国有意收复印度支那的反应,但自由法国阵线方面表示“目前讨论此事没有意义,任何讨论该种问题的尝试都会使中国和自由法国的代表陷入尴尬境地”。英国印度事务大臣认为“法属印度的局势微妙复杂,英国不应参与任何可能的中法争端之中”*To Government of India Department of Information and Broadcasting, 22nd February, 1943, FO371/35797, p.13.。
虽然国际共管满洲一事查无实据,但英国的海雷勋爵在太平洋学会上涉及战后处置的讲演确为事实,并引起蒋介石的高度关注。1942年2月26日,蒋介石致电王世杰:“兹随文抄发英国出席太平洋学会代表海雷勋爵演词译文一件,即希研究后拟定我国之对策,即对此主张及其中各问题之处置办法与方案,呈报为要。”*《蒋介石为研究英国海雷勋爵在太平洋学会会议上演讲并拟定对策方案与参事室往来电》(1943年2月26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外交),第580页。海雷在其演说辞中称:外蒙与新疆为苏联所关切,中国对外蒙的宗主权应由中苏两国自行解决;同意中国恢复在东北的主权,但经济发展需要另谋方法,为解决此问题,应由中间势力参与;朝鲜问题亦然;虽然香港问题需要依据原有条约来决定,但仍需要取决于太平洋各国为维持交通、贸易及保障安全的各种规定而定;主张日本自1930年代以来所占领之土地必须归还。
张忠绂认为海雷的演说词中所暗含观点可归结如下5点:1.英方对中国将来之强盛心怀疑虑,故对中国东北、朝鲜、中国移民与华侨问题均主张居间势力参与;对外蒙完全交还中国一层,未提及;对于香港九龙,无意交还中国;台湾须为保障公共安全之重点,中国对安南与朝鲜之态度不能无所限制。2.英国对日本尚有好感,对于日本占领土地之归还,明白提及者只限于1930年后日本所占领之土地。3.有意拖住美国,使其与英国合作维持英国属地之现状,故反对任何委任统治制度或国际管理制度,而主张成立一太平洋地方会议。4.不愿开罪苏联,而主张东北、朝鲜有一中间势力参与,外蒙问题由中苏两国直接交涉。5.有意操纵将来设立的太平洋会议。
至于中国的对策,张忠绂建议对策分4个大的方面:1.我国对于太平洋区域各项问题提出具体办法之前,必须在理论上有一基本原则或一广泛观点。对于设立该种机构不表反对,但其活动应限于辅助性世界和平机构,不含有政治性决定权。因有众多国家参与,英国很难操纵此类和平机构。2.主要是关于中国战后地位。日本在东北的工业必须移交中国,无须中间势力参与;香港九龙应交还中国,至少应依约将九龙于1997年归还中国;中国早日发表声明,表明自身对安南、朝鲜并无领土要求;台湾应交还中国,在符合世界保障安全之规定内,中国可使台湾尽到一部分责任。3.战后日本土地之处置,中国应主张不以任何年限为标准,而应以维持世界和平防止日本再度侵略为目的。4.关于战后东南亚各国之地位,中国应主张一个广泛的国家自决与民族平等之原则*见《张忠绂所拟对策与方案》(1942年3月6日),《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外交),第584—592页。。
海雷演讲稿所代表的英方观点与牛津大学所提供的对华分析报告立脚点并不相同,但都从不同层面分析了中国的历史与现状,构成英国对华政策的基础。
三
美国此时确定要扶植中国成为重要盟国,有意将中国列为四强之一。现有研究认为,中国四强一词的出现以及大国意识的产生,“比我们一般认为的要早得多。在1942年初26国联合宣言发表后,四强一词便出现了”,“四强一词的发明权似应归诸美国”*王建朗:《大国意识与大国作为——抗战后期的中国国际角色定位与外交努力》,《历史研究》2008年第6期,第125页。。1942年2月13日,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曾对记者表示:“中国已经成为同盟国四强之一,此非仅虚名而已,而为抗战五年之代价。”*《拉铁摩尔谒罗斯福报告中国坚持抗战》,《大公报》1942年2月15日,第2版。英国不以为然。1943年3月21日,英国首相丘吉尔发表《胜利后的英国》广播讲话,在提及重要盟国时非但未将中国与英美苏并列,而且认为中国是需要被救援之国;还强调击败德国后,英军才会来拯救中国。丘吉尔此言引起中方关注,外交部长宋子文向蒋介石汇报了此事*见王建朗:《从蒋介石日记看抗战后期的中英美关系》,《民国档案》2008年第4期,第108页。。外交次长吴国桢为此将中国舆论界的批评意见转告英国驻重庆使馆:“首相讲话故意忽略了中国作为盟国成员的身份,中国与英、美、苏同为联合国家的一份子,此身份将在不久成立的世界性组织中加以确认,也会在建议成立的亚洲委员会中进一步提及。”薛穆认为类似的批评意见将在随后几天集中出现,“我不知如何去应对”*From Chungking to Foreign Office, 25th March, 1943, FO371/35739, p.28.。事实上,广播稿发表后,英国外交部就认为丘吉尔的言辞不妥,建议丘吉尔做一个澄清。陪同中国军事代表团访英的许立德(Meyrick Hewlett)还特意安排中国代表团收听了首相的广播发言,当听到丘吉尔的讲话后,许立德立刻解释道:“首相的讲话特指欧洲战场,德国可能会被首先打败”,“首相试图解释这种可能,即不大可能长途运输如此大量的英、美军队从事对日作战。”尽管此种解释很牵强,但最起码可防止中国的不满进一步加剧。事后,克拉克指出,“罗斯福总统曾于3月16日坚持劝说国务卿,为了解决世界问题,必须把中国视为列强之一”,现在向我们提出的问题是:“如果丘吉尔首相同意,我们可否趁机向美国国务卿发一封电报,建议美国借机说明中国位列强国之一,解决世界问题需要中国的参与,尤其是当击败所有敌人之后。”*The minutes of Ashley Clarke, 22nd March, 1943, FO371/35739, p.32.许立德在克拉克的此份节略下用钢笔注释道:从美方的观点而言,此举将会产生效果。
英国外交部甚至在3月22日就以丘吉尔的名义起草了一份电报草稿。草稿分为两个部分:一是解释自己的讲话可能令专门安排收听广播的中国军事代表团不满,因中国未被提及,但英国陪同人员随即向中方代表做出了解释;二是讲话可能会让美、中两国的媒体过度阐释,超越其本应有的涵义。由于罗斯福总统坚定支持中国为世界强国,因此希望艾登(Robert Anthony Eden)找机会再发布一个明确声明,说明我们将其视为四强之一*The Draft to H.M.Ambassador, Washington, 22nd March, 1943, FO371/35739, pp.33—34.。但丘吉尔拒绝任何解释,丘吉尔告诉贾德干(Alexander Cadogan):把中国说成是与英、美、苏并列的世界强国完全不符合事实,我不愿意发出类似违心的声明;我的发言很清楚,无须再进行任何解释*To Sir Alexander Cadogan, Prime Minister’s Personal Minute, March 22, 1943, FO371/35739, p.30.。 因此该解释电文事实上并未发出。现有研究曾指出:“丘吉尔接受了这个建议,于3月22日给艾登外长发出了一封秘密电报”,“并建议艾登在马里兰州发表讲话时发表上述观点。”*李世安认为丘吉尔发出了该电,见氏著《战时英国对华政策》,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50页。中国学界早在1995年的一篇文章中就涉及到了此电文,在援引伍德沃(Woodward)观点时指出是英国外交部起草了该份电文,丘吉尔认为不必发出该电*见陈谦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的一次外交努力——宋子文1943年访英述评》,《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1995年第4期,第177页。。梳理英国外交部档案,丘吉尔的上述致艾登的电文,应该仅限于纸面,而且该报告的实际起草人是英国外交部远东司,远东司司长克拉克(Ashley Clarke)在草稿结尾处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丘吉尔广播事件后,美国内部又于3月27日讨论了中国的国际地位问题。3月29日英国外交部专门打探美国内部相关的讨论,以便做出应对和调整。英国档案记载如下:3月27日,在白宫与总统谈话的参加者有国务卿赫尔(Hull)、副国务卿韦尔斯(Sumner Welles) 及总统助手霍普金斯(H. L. Hopkins)。总统认为,中国被视为四强之一实有必要。罗斯福总统进一步阐述了他的主张:单就人口而言,中国就当之无愧四强的称号;我们应把眼光放长远些,50年后,中国的发展水平将类似于19世纪末的日本,而中国并不具侵略性,也没有帝国主义的野心。到那时,中国将是一个有效的牵制苏联的因素。我们与未来的中国打交道,重要的是要抛开仅仅获取经济利益的做法。国务卿赫尔发言说,总统的举例很有说服力,对此他不持异议;然而,有一点很重要,即战后中国的局势发展必须予以充分评估。赫尔同意总统不能仅注重经济利益的提议*The Conversations between the President, Mr. Hull, Mr. Welles and Mr. Hopkins, March 29th, 1943, FO371/35739, p.41.。
罗斯福有意提携中国进入四强,而丘吉尔则持相反态度,这在中国人的心目中留下了完全不同的印象。此时部分英国在华人士明显注意到中国亲美倾向的加剧,呼吁英国政府应着力改善中英关系。5月3日,普瑞特爵士(J. Pratt)致函克拉克,建议英国应多方入手,改善对华关系。“我们在华的宣传品不仅数量不足,而且还难以理解。在重庆、昆明出版的新闻公报,所起的作用让人费解,要么是在宣讲美国人的战争努力,要么是在替俄国人做宣传”,“所有准备出国留学的中国学生,唯一想去的留学国是美国”,“中国人目前只知道美国,美国不仅可提供留学便利,而且可以提供所需商品”*To Ashley Clarke, April 29th, 1943, FO371/35739, pp.56—58.。该函其实来自英国怡和洋行驻昆明办事处。英国外交部远东司将该份文件转交英国情报部后,情报部立刻进行了针对性的部署,提升对华的宣传工作水平。
1943年3月间,英国外交大臣艾登正在访美,除探讨中国是否应为四强之一外,双方还就中国的战后处置有过接触。艾登此行是开罗会议前英美双方就远东战后安排中一次非常重要的接触。但英美双方并未将会谈内容公布,当时在美国的外交部长宋子文特向美国副国务卿韦尔斯探询风声。韦尔斯告诉宋子文,他相信英国政府的见解应与罗斯福总统一致:“中国是整个反法西斯战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战后将建立的国际组织中,中国亦为平等而不可缺少的一员。”至于远东及太平洋地区的战后处置,中、英、美的观点是非常一致的:朝鲜必须独立;日本将被限于本岛范围,台湾必须归还中国;日本先前所占之太平洋岛屿将置于国际托管之下。当宋子文问及有关英国政府关于香港的战后计划时,韦尔斯认为“这是一个只应由中英两国政府讨论的话题”。关于战后的满洲,韦尔斯告诉宋子文,英美两国均认为“应重建中国对满洲的统治,但苏联在满洲的合法商业利益要得到完全承认”,强调“他本人显然无法以合适的身份回答此问题,这首先应是中苏之间讨论的话题”。至于英国,韦尔斯又补充说,“他本人并无英国方面的消息”*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the Under Secretary of State(Welles), Washington, March 29, 1943, FRUS, 1943 China, pp.845—846.。
美国了解中英之间的关系现状,为促进中英改善关系,1942年7月,罗斯福派特使居里(lauchlin Currie)访华。对于稳固中美邦交,居里向中方表示,“(中美关系)亦因种种关系,将受英国之影响。中国对此似应多加注意”;对于英国谋求改善中英关系的努力,“本人为中国将来之利益计,竭诚希望中国能接纳英国之善意”。并特别向蒋介石指出:“倘中英感情不良,将使罗总统之处境十分难堪。”*《蒋委员长在重庆接见居里先生听其报告罗斯福总统对史迪威将军地位问题之意见及讨论战后问题谈话记录》(1942年8月3日),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3编,《战时外交》第1卷,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史会,1981年,第680—683页。在此次会谈中,蒋介石再次向居里表达了中国必须完整收回东北的决心。
蒋介石此时已经完成了《中国之命运》的写作,筹划在英、美、印同时推出英文版。该书在战后领土规划问题上明确提出收复台湾、澎湖、东北四省等领土*蒋中正:《中国之命运》,正中书局,1944年增订版,第6—8页。。该书的出版在英国所引起的反响,并未集中于中国的领土规划,而是所谓的反英问题。
英国外交部远东司司长克拉克认为该书实际“充满了反英情绪”,在是否应该由英国官方出版的问题上,克拉克认为英国政府不应参与此书的出版发行。而在此之前,曾一度有人建议此书应由英国官方出版。虽然不建议由英国政府加以出版,但克拉克又担心如果政府不出面出版《中国之命运》英文版,则势必由民间出版社出版该书,对此,英国还需要充分考虑商业出版社出版该书的后果及影响*From Ashley Clarke to Pratt, FO371/35813, F2351/682/10.。此时普瑞特的《中国的战争与政治》一书正准备出版,克拉克认为该书的推出,正好可以解释并反驳《中国之命运》一书对英国对华政策的批评,尤其是在向美国学界澄清英国对华关系方面将具有相当意义,值得投入精力和金钱去推介此书。“此书在与美国人讨论诸如鸦片战争的起因、殖民地战争等方面将尤其有效”,“必能帮助一扫普通美国人对英国在华百年政策的误解和偏见”*From Mr. Ashley Clarke to Sir John Pilcher, 1 June, 1943, FO371/35813, F2811/682/10.。1943年6月23日,英国情报部复文英国外交部,同意克拉克的上述建议*To Ashley Clarke, Ministry of Information, 23rd June, 1943, FO371/35813, F3291.。
此时英美之间关于如何对待中国及中国的战后安排问题上存在多个渠道的沟通和交往,很多沟通和意见交流并未存下任何正式记录。英国驻美大使哈利法克斯子爵曾在致外交部电文中称:“过去的几周里,我与亨贝克(Hornbeck)养成了进行私人谈话的习惯,昨天的谈话涉及几个影响远东政策重大的问题。”亨贝克告诉哈利法克斯,关于香港是否应由英国交还中国,相当多的美国人认为英国应该如此做,虽然他并不认可一般美国人的观点,但仍希望中英顺利解决香港问题,因为香港问题的解决可视为联合国家的防御战略之一。在哈利法克斯看来,亨贝克“是在暗示英国应在盟国合作的框架内归还香港”。哈利法克斯则引用丘吉尔的话回应亨贝克:如果讨论香港问题,在此种氛围下,等于是对大英帝国的清算。关于战后台湾的处置,亨贝克本人则表示“他本人不支持将台湾如此轻易地归还中国,因台湾在未来的太平洋防御上具有重要地位”,哈利法克斯予以赞同。关于朝鲜问题,亨贝克说目前他还看不到完美解决的可能,“中国政府在此朝鲜独立问题上没有特殊要求”*War Cabinet Distribution: from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from Washington to Foreign Office, 11th July, 1943, FO371/35740, p.42.。亨贝克与哈利法克斯于1943年7月的这次谈话表明,在英美某些政策制定者内心深处,并不乐见台湾顺利归还中国。
在此等倾向下,于宋子文访英前夕,克拉克对于宋子文之行可能涉及的议题提出相应对策,其中关于战后安排尤其是领土处置部分,建议如下:如果宋子文提出诸如将来满洲处置等问题,得益于我们在最近的战争中所积累的经验,最佳的应对方式是继续限制任何形式的关于领土问题的洽商,不论是公开场合还是在秘密场合,正如我们一直所做的那样。因这些都是等我们战胜之后才会面临的问题*Anglo-Chinese Relations, 22nd July, 1943, FO371/35740, p.102.。
1943年7月宋子文访英*此次访问对于中英关系的具体影响,见陈谦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的一次外交努力——宋子文1943年访英述评》,《南京大学学报》1995年第4期。。在行前,中国驻英大使顾维钧为准备宋子文之行,曾就可能谈及的议题与英方交换意见。顾维钧特别提及了宋子文将与英方商谈西藏问题,并认为“中英达成关于西藏的共识并不存在特别的困难”,并提醒英方“英国一直将西藏视为中国主权统治下的一部分”。艾登表示:“顾维钧的说法存在疑义,对此做些澄清将会有些帮助”,“我记得,在华盛顿举行的太平洋理事会会议上曾论及西藏,并有结论。尽管如此,由于宋子文博士有意愿,我仍准备与他讨论西藏问题。”*Mr. Eden to Sir H. Seymour, Foreign Office, 19th July, 1943, FO371/35740/, p.46.
在与英国外交大臣艾登会谈时,宋子文特别提及了西藏问题。宋子文告诉艾登:“中国在亚洲并无领土野心,这同样适用于印度支那、马来亚及其他地区,稍后中国政府将进一步向外阐明此点。”并要求“英国须承认西藏系中国主权统治的一部分”。双方决定就此问题达成一项秘密备忘录*Mr. Eden to Sir H. Seymour, Foreign Office, 26th July, 1943, FO371/35797, p.22.。此次访英,英方并未提出较为棘手的香港问题,更未提及中国的战后目标。至此时,英国的对华战后版图筹划尚在理论调研层面。7月26日,美国杂志《当代中国》刊发《作为远东地区新秩序下平衡要素的中国》一文,从战后中国的远东地位着手,认为中国不会成为新的远东强权,中国人自古爱好和平,既不会故意挑起战争,也不具有领土野心。中英之间围绕香港问题应该互相体谅,尊重彼此的利益,共同促进进一步合作,以取得战争的最后胜利*China As a Stabilizing Factor in a New Far Eastern Order, CONTEMPOARY CHINA, July 26, 1943, FO371/35797, pp.32—33.。
中国内部同样存在对英不满的声音,并通过不同的方式透露出来。美国《外交事务》杂志7月号刊发了西南联大教授钱端升(Tuan-sheng Chien)《新中国之要求》的论文,全面论及中国战后外交政策。此文引起英国驻华外交官海特(W.G.Hayter)高度关注。海特认为该文“似乎对中国的战后外交给出了一个清晰但并不令人愉快的阐述,其关于西藏和缅甸的部分尤其值得关注”*W. G. Hayter to Ashley Clarke, June 26, 1943, FO371/35740, p.50.。钱文中海特所关注并认为“让人不快”的部分如下:英国政府并未释放出要放松管控西藏、缅甸的意图,也未曾公开声明要支持将满洲归还中国。莫非英国仍然企图利用东三省的富饶而玩弄所谓的权力平衡的游戏?*New China’s Demands, FOREIGN AFFAIRS, July,1943, p.691. FO371/35740, p.52.事实上,钱端升这篇文章中涉及中国战后领土部分的内容还要宽泛得多,海特只关注了与英国有关的部分,且有所曲解。钱端升在文中发问:“中国希望收回哪些领土?”文章指出:“1842年以前的尚未分解的清帝国疆域,比现在中国的疆域要大得多。中国要求收回或恢复所有被迫割让出的领土以及朝贡国家既不现实也不恰当,如现为苏联领土的阿穆尔地区,如缅甸和印度支那。让人欣慰的是,中国政府并不持上述极端爱国主义的心态”,“中国坚定要求收复的领土中,首先是自1874年以来被日本攫取的中国人民居住的领土;其次是对西藏和外蒙古完全而且无异议的统治”。在第一类领土中,包括丢失的琉球群岛,这些岛住有中国人民;还包括台湾和东三省,在被日本割占之前台湾是中国的一个省,即使在日本的殖民统治下台湾居民现仍主要是中国人。至于东三省,则几乎全是中国人,虽然其目前处于日本占领下,中国政府一直在持续维持东三省的政府机关*New China’s Demands, FOREIGN AFFAIRS, July,1943, p.694. FO371/35740, pp.52—55.。
针对钱文中涉及领土部分的政策,英国外交部在一份节略中做出针对性部署:除非到战争结束,我们不应在满洲问题上达成任何协议,以免被其束缚手脚而被迫承认英国的战争目的是将日本赶出满洲以及类似被占领的中国领土;如果钱文所宣讲的民族主义实现,西藏任何宣布自治的努力都将归于徒劳,应让印度事务部组织力量写一篇反驳论文*Views of Tuan-sheng Chien on China’s Post-war Foreign Policy, 8th July, 1943, FO371/35740, p.48.。
做出相应的部署之后,克拉克在回复海特时表示:对于钱端升的一篇论文不必反应过度,但应密切关注对该文感兴趣而与钱端升联系之人;钱端升事实上已经写信给各部部长及其他重要人士,这些举动都已经给他本人惹祸上身;目前仍不清楚钱端升是自发进行类似的活动还是替中国情报部门工作,但他本人因与前南京的内奸有联系已被审查过了*From Foreign Office to W. G. Hayter, 26th July, 1943, FO371/35740, p.58.。
四
1943年5月,英国外交大臣艾登访问美国。期间,为探寻英方态度及英美会谈内容,宋子文与艾登进行了4次会谈,与美国“总统、霍尔、韦尔思、霍布金数次见面”。据从美方得到的消息“英美对华,均极尊重中国权利,台湾、流(琉)球、东三省、大连,自当归还中国”*《 宋子文致蒋介石报告与艾登等谈话情形电》(1943年5月),吴景平、郭岱君编:《宋子文驻美时期电报选(1940—1943)》,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95页。。关于西藏问题,罗斯福告诉宋子文,他本人曾问丘吉尔,何以提西藏问题。丘吉尔称英国并无占领西藏之企图,罗斯福说“西藏乃中国帝制时代之一部分,现乃民国之一部分,与英国无涉”*《宋子文致蒋介石报告与罗斯福谈西藏等问题电》(1943年5月),吴景平、郭岱君编:《宋子文驻美时期电报选(1940—1943)》,第195页。。艾登此行不久,美国即准备筹划召开中美英苏的领导人会议,得到蒋介石的响应,此即开罗会议的源起。
10月27日,罗斯福致电蒋介石,将会议地点及时间告诉蒋:“斯大林能否和我会面尚不确定,但无论如何亟愿于11月20至25日间与阁下及丘吉尔首相会晤。我想亚历山大是一个良好的会晤地点,因为该处招待条件很好。”*President Roosevelt to Generalissimo Chiang, Washington, 27 October 1943, FRUS, The Conference at Cairo and Tehran, Government Office Printing: Washington,1961, p.47,pp.55—56.30日,罗斯福再电蒋介石:“我一直未得斯大林元帅的确信,但丘吉尔和我仍有一次机会与他在波斯湾附近会晤。我盼望您能安排约于11月26日在开罗附近与丘吉尔和我会面。”*President Roosevelt to Generalissimo Chiang, Washington, 27 October 1943, FRUS, The Conference at Cairo and Tehran, Government Office Printing: Washington,1961, p.47,pp.55—56.开罗会议行程大致敲定。
开罗会议前,英美之间进行了一次关于中国的政策沟通。在即将与美国国务卿政治特别顾问亨贝克的会谈中,英国内政部、印度事务部希望外交部远东司向美国传达如下信息:“西藏是一个微妙而复杂的问题,虽然目前美国的帮助有相当的价值,但英国不希望美国染指战后的西藏问题”;“我们不能指望美国政府会全力帮助我们对华所提出的在西藏的诉求,但西藏并非美国利益所在,我们应尽力确保美方友好中立,并让亨贝克了解英国对西藏的最终意图”;“保持一个半独立的西藏,使得中国和印度之间存在一个缓冲地区,会使我们感到安心,同时要避免给美国人以英国仍在执行帝国主义政策的印象。”*Note by External Department, India Office, for Consideration of Far Department, in Connection with Dr. Stanley Hornbeck’s Visit, October 6th, 1943, FO371/35871, p.16.10月6日,亨贝克抵英访问。除西藏问题外,远东司还与亨贝克进行了更为广泛的意见交流,涉及中国问题的方方面面。
在与英方多名人士的数次会谈中,在总的对华政策上,亨贝克特别强调:应将中国视为盟国中的平等一员;战后当蒋介石面临内部问题时,英美应该予以支持*Minutes to Sir A. Cadogan, October 15, 1943, F0371/35871, p.32.。亨贝克认为,中国更加看重自己的声望,而非物质利益,因此精神方面的鼓励尤为重要,然而,英美目前对中国的精神鼓励完全是错的,“我们口头上将中国视为重要盟国,然而制定所有关于中国的决策却并未向中国本身进行咨询或考虑中国的观点,英美只是把制定后的决策抛给中国,让其决定是否采纳”*Relations with China, October 8th, 1943, FO371/35871, P.36.。亨贝克有意提升中国在盟国地位的观点获得英方的认可,这对于即将召开的开罗会议是一次重要的事先沟通。亨贝克此次与英国沟通的直接结果,体现在10月30日的莫斯科宣言上。美国国务卿赫尔告诉傅秉常:“此宣言已将中国提高与美、英、苏同处于领导世界政治地位,于中国前途关系极大。”*《傅秉常致蒋介石电》(1943年11月1日),《战时外交》第3卷,第813页。宣言发表后,国民政府的大国意识至此已经牢固确立*见王建朗:《大国意识与大国作为——抗战后期的中国国际角色定位与外交努力》,《历史研究》2008年第6期,第126—127页。。艾登在宣言拟定过程中“亦极热诚赞助”。傅秉常在其日记中记载了当日参加英国驻苏大使馆舞会时与英国外相艾登的交谈:“艾登外相笑问余:‘今午事如何?’余即答:‘为余生平最快乐之日。’彼言:‘不独君固应如此,我亦觉乐不可言。’其他使团之人听余两人谈话甚以为异,盖此次会谈绝对秘密,内容无人知悉。”*傅锜华、张力校注:《傅秉常日记》(1943年),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12年,第172—173页。
在战后的远东安排问题上,英方人员布莱克本(Arthur Blackburn)提出:诸如新加坡、马尼拉以及台湾等特殊地域应置于盟国管制委员会统治之下,以便为集体安全的需要而提供海、陆、空等军事设施。亨贝克对此意见持保留态度,尽管他本人亦承认,在此问题上自己在美国国内亦属少数派*International Postwar Arrangements in the Pacific, October 14th, 1943, FO371/35871, p.52.。英美此轮会谈并未提及香港和印度问题,在最后一次会谈中,亨贝克特别提及了香港和印度,希望英国方面能在适当时候向美国通告英方的想法*Minutes of Final Discussion with Dr. Hornbeck, October 19th, 1943, FO371/35871, p.55.。亨贝克伦敦之行,令英方深感满意。
在开罗会议前,英美之间就中国的战后规划保持着各种渠道的交流,虽然在反法西斯的总体目标下存在分歧,但扶植中国为四强之一,并在将来的国际组织中使中国担负起相应责任已经达成共识。虽然这可能并非英国本意,但由于美国的坚持,英国并未刻意加以阻拦。但在具体的领土规划问题上,如台湾是否明确宣布归还中国,仍存在分歧。
军委会参事室在准备“四国会议”(开罗会议)问题时,关于台湾问题及战后日本领土处置问题列在第四项“日本溃败时之对日处置问题”项下:“日本于九一八事变后自中国侵占之领土(包括旅大租借地)以及台湾、琉球应归中国。”*《关于四国会议问题节略》(1943年11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档号761/155。在另一份关于开罗会议的草案中,则更为明确指出:“日本应将下所列归还中国:甲、旅顺、大连(两地一切公有财产及建设一并无偿交与中国);乙、南满铁路与中东铁路(无偿交还中国);丙、台湾及澎湖列岛(两处一切公有财产及建设一并无偿交与中国);丁、琉球群岛(或划归国际管理或划为非武装区域)。”*《开罗会议中我方应提出之问题草案》(1943年11月),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3编,《战时外交》第3卷,第499页。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厅的方案是“收复1894年以来日本所取得及侵占之领土”*《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厅的方案》(1943年11月),《战时外交》第3卷,第505页。。此方案当然包括台湾、澎湖、钓鱼岛在内。
1943年11月23日至26日,中美英三国在开罗举行会议。在开罗会议上,国民政府正式提交的方案中含有“日本于九一八事变后自中国侵占之领土(包括旅、大租借地)及台湾、澎湖,应归还中国”之条款。英国方面提出修正案,将东北、台湾等地“当然应归还中国”改为“当然必须由日本放弃”,中国代表王宠惠坚持原议。王宠惠说:“如此修改,不但中国不赞成,世界其他各国亦将发生怀疑。‘必须由日本放弃’固矣,然日本放弃之后,归属何国,如不明言,转滋疑惑。世界人士均知此次大战,由于日本侵略我东北而起,而吾人作战之目的,亦即在贯彻反侵略主义。苟其如此含糊,则中国人民乃至世界人民皆将疑惑不解。故中国方面对此段修改之文字,碍难接受。” 哈立曼大使表示赞成王秘书长之意见,并谓:“吾人如措词含糊,则世界各国对吾联合国一向揭橥之原则,将不置信。”在美国支持下,英国代表最终同意了该条提案*具体过程见《附一:政治问题会商经过》(1943年11月27日),《战时外交》第3卷,第530—531页。。
《开罗宣言》明确:“三国之宗旨,在剥夺日本自从1914 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后在太平洋所夺得或占领之一切岛屿,在使日本所窃取于中国之领土,例如东北四省、台湾、澎湖群岛等,归还中华民国。”*《蒋委员长与美国罗总统斯福、英国首相丘吉尔在开罗联合发表对日作战之目的与决心之公报》(1943年11月27日),《战时外交》第3卷,第547页。12月1日,中、美、英三国正式发布该公报。
结论
战时中英关系存在多个面相,在共同反抗法西斯国家的总体目标下,英国因其自身在华存在不同的利益而往往提出不同的论调。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与英、美、苏、荷等一起构成了反法西斯联盟,并在美国的支持下成为四强之一。原先存在于个人或宣传部门的战后收复领土计划,开始步入政府层面,国民政府内部开始着手研究战后处置问题。几乎与此同步,英国外交决策部门亦着手研究中国的战后处置计划,并制定自己的相应对策。美国认识到中国在国际反法西斯战争中的重要作用,有意扶植中国为四强之一,英国虽然对此有所反对,但表面上承认了中国的大国地位。由于英国自身的利益掺杂其间,英国基本确立了对华政策的两面态度。
对于中国的战后规划,英国比较关心的是香港、西藏等与其切身利益相关的部分。在其智囊机构所论证的战后规划中,香港问题是单独列出的。经过其外交决策部门的调研,英国认识到,收复东北、台湾等被日本侵占的地区是国民政府的基本要求,但在具体的外交方略上,仍在不同场合不时抛出不同的论调,以便为战后的英国争取最大的利益。在开罗会议前,英国内部曾有建议,要求英国不要许诺战后归还东北,台湾问题应置于保障安全的国际组织之下加以处理。英国对中国所抱有的两面态度,引起美国的不安。在开罗会议前,美英之间存在着多个沟通渠道,并最终达成了大体一致的意见。
《莫斯科宣言》已经确立了中国的大国地位,开罗会议所具有的重要国际法意义在于:确立了台湾、澎湖、东北等地必须归还中国的法理基础,构成了从《对日宣战布告》到《开罗宣言》再到《旧金山和约》完整证据链条中的重要一环。盟国之间对于中国的战后处置计划的承诺,也奠定了其对华政策的基础部分。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杨海文】
*收稿日期:2015—11—16
作者简介:侯中军,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3.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