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小说女性形象对明清文学之影响
2016-01-28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北京100048
⊙孔 敏[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北京 100048]
唐代小说女性形象对明清文学之影响
⊙孔敏[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北京100048]
摘要:唐代小说历来被研究者视为明清两代之前的最高成就。较之前朝的志怪、志人、杂事、杂传小说,唐代小说体现出更为成熟的小说创作意识,其情节曲折繁复、文章华丽优美、思想丰富深刻,尤为突出的是唐代小说的人物形象塑造,已经完全超越了前代以叙事为主的做法,其优秀篇章中的人物形象刻画往往深入人心,具有真实性、复杂性、生活化的特质。为后世文学尤其是明清文学提供了丰富的人物原型系统,其人物塑造模式及手法也多为后者所借鉴。
关键词:唐代小说女性形象明清文学
唐代小说创造了数量众多的女性人物形象,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并为后世文学所继承、沿袭,为中国文学提供了具有典型意义的范型。此种人物塑造之成就诚如汪辟疆在《唐人小说在文学上之地位》中所评论的那样:
先唐小说普遍以叙事为重点,除少数志人小说外,人物形象往往比较简单。在给读者讲述故事的同时,小说中的人物却大多难以给读者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而唐代小说中的优秀作品在这一方面的成就可以说是完成了空前的飞跃,不仅故事情节委曲详尽,人物形象也被赋予了丰富、复杂的性格,很多形象更具有了独特的个性特征。唐代小说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成就,对文学人物的丰富和开创,都成为明清文学发展的基础和创作的素材。
在这里,笔者将这些人物形象择其要进行分类论述,以探讨此种影响之普遍性。
一、闺阁中人
这一类女性形象在古代小说中数目甚夥,其中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典型代表亦有很多,如崔莺莺、张倩娘、刘无双等均属此类。她们大都出身名门望族,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而面对爱情,这些看似柔弱、传统的闺中女子,却又往往能够努力摆脱封建礼教的束缚,追求恋爱与婚姻的自由自主。
崔莺莺的身上集中表现出封建大家闺秀在爱情与礼教之间的矛盾态度。莺莺由起初的冷若冰霜、以礼自持,逐渐转化为“娇羞融冶”“曩时端庄,不复同矣”,又经历了“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的内心挣扎,终至于“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完全成为精神自由的个体,与张生同寝西厢。可悲的是,当张生始乱终弃、背叛感情,莺莺却没有加以任何谴责,只是采取了隐忍决绝的自悔和宽容。这时的崔莺莺,可以说是又重新回归到封建礼教的桎梏之中,再次把自己封锁起来。这种女性形象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可视为一类典型,在爱情自由与封建礼教之间的矛盾挣扎,使得这类形象虽令读者遗憾却也因之更为真实可感。
较之莺莺,张倩娘在精神上的自由和勇气则令人惊叹。她能够为爱离魂,魂魄离开躯体追随恋人而去,并且结婚生子,直至五年后因思念父母归家,魂魄与躯体方才再度合而为一。《虞初志》对此评论说:“词无奇丽而事则微茫有神至,翕然而合为一体处,万斛相思,味之无尽。”②这一女性形象的刻画可谓动人心魄,为后世文学所竞相效仿。郑光祖《倩女离魂》、“二拍”之《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等,皆以离魂女性作为主要形象,影响不可谓不深矣。
明清小说对闺阁女子形象的塑造呈现出宋明以来的高峰,随举几例如《秋香亭记》之杨采采,《钟情丽集》之黎瑜皆为此中典型。而又尤见于才子佳人小说,如《平山冷燕》之山黛、冷绛雪,《玉娇梨》之白红玉、卢梦梨;甚至《红楼梦》中以“金陵十二钗”为首的一系列女子形象。在这些女性身上,无论对外貌的描写、对才学的渲染,或是对性情的刻画,等等,无一例外都受到了唐代小说的影响。她们所表现出的对爱情自由的追求、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抑或对封建礼教的抗争,在不同方面都或多或少地可以看到唐代小说中人物的投影。
二、风尘女子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处处可见风尘女子的身影,几乎遍及诗词歌赋,小说也概莫能外。唐代小说在这一方面可以说具有开创之功,不仅为读者描绘出众多栩栩如生、性格各异的风尘女子形象,也为后世的文学作品提供了大量的人物原型。
霍小玉即是塑造极为成功、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形象之一。《霍小玉传》写小玉乃霍王女,霍王故后随母迁出外居,后沦入风尘。这一出身乍看来似乎不太可信,作者这样去设置大约是想要抬高霍小玉的身份,然而这一做法却为后世文学的同类形象塑造定下了一个基调:即作者大多按照佳人的标准来塑造风尘女子形象,因此她们大多本来出身官宦之家,因不幸才沦落风尘之中,虽然如此,她们仍然坚守着清高典雅的品质。另外,霍小玉“资质艳”“高情逸态”以及“音乐诗书,无不通解”的特点,也为明清小说中的妓女形象塑造树立了典型:容颜绝艳、风度娴雅、心地纯善、持身谨严、才情过人,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描写定式。霍小玉对于爱情的追求超越了时代观念和普遍价值观,她“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希望找到与自己“格调相称者”。她以最好的姿态和全部的真情对待李益:“言叙温和,辞气婉媚”“态有余妍”“极尽欢爱”“婉娈相得”“日夜相从”,同时又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命运,并以超乎寻常女子的理性思维提出合乎现实的希望:“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年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然而这样的退忍所换来的却仍是李益的负心薄幸。两人的最后相见更突出了霍小玉的悲剧命运和贞烈性格:“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这种激烈的爱恨、真情高于一切的精神境界,加之于风尘女子身上,无论真实与否,却也似乎成为古代小说中常见的一种设置。从以上种种方面,我们均可以看到霍小玉这一形象对于明清文学中同类人物形象塑造的原型意义。
《李娃传》中的李娃,同样也是风尘女子形象中较为突出者。她与荥阳生自由相恋,“情甚相慕”,即使荥阳生后来“资财仆马荡然”,而李娃“意弥笃”。虽然一度与鸨母设计遗弃荥阳生,但当她看到在冰天雪地之中贫病交加的旧日恋人,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不仅将荥阳生接回家中日夜照看使之恢复健康,更鼓励他苦学应试。荥阳生功名成就之时,李娃则大义求去。最终因荥阳生的坚持,两人得以大团圆结局,李娃亦封为国夫人。在一系列风尘女子形象中,李娃可以说是比较特别的。其特殊之处就在于这一形象的前后转换:从一个真实可信、本色生动的形象转换成为符合封建礼教要求的、道德理念化的模型人物。这种转换虽然背离了生活的真实,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明清小说中的同类人物塑造。我们不难发现,明清小说的许多作者往往不约而同地将作品中的人物理想化,把笔下的风尘女子塑造成为纯洁善良的化身,并在她们身上寄托自己的爱情和幻梦。
唐代小说在风尘女子形象的塑造方面对明清文学具有重要的原型意义和巨大影响。我们在明清小说中,处处可见这种原型影响笼罩之下的人物形象,如《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莘瑶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的玉堂春、《金云翘传》中的王翠翘,一直到《花月痕》中的刘秋痕、杜采秋,《青楼梦》中的纽爱卿等三十六人,无一不是才貌皆备、品质高洁、性情刚烈的女性。这种传统一直到了晚清狭邪小说的中后期才被打破,在《海上花列传》《海上繁花梦》《九尾龟》等“实写妓家”的作品中,我们才终于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势利奸诈、虚情假意的妓女形象。因此这一传统影响了千年之久的小说创作,而它的形成则与唐代小说的此类人物形象塑造有莫大关系。
三、异类女性(狐女、龙女、仙女、女鬼等)
这一类女性形象的内涵比较复杂,她们都不同于人类,或是神仙之属,或为狐鬼之流。其中较为优秀的女性形象,也为明清文学树立了众多典型。如《任氏传》之狐女任氏,《洞庭灵姻传》《传奇·张无颇》之龙女,《玄怪录·崔书生》之玉卮娘子、《广异记·王玄之》之鬼女、《集异记·崔韬》《河东记·申屠澄》之虎妇、《传奇·孙恪传》之猿妻,等等,皆属此类。
任氏虽为狐女,但不慕富贵、不畏强暴、忠于爱情,最终因不忍拒爱人之请而殒命。这一形象充满了人情味,在她的身上,读者可以看到许多人间女子的性格情态,如她与郑六初见是互相调侃的风趣、身份暴露后羞见郑六的自尊、抗拒韦时表现出来的刚烈,无一不鲜明生动、活灵活现。故作者赞曰“异物之情也有人焉”,冯梦龙在《情史》卷二一中称其“人面人心”。
在《洞庭灵姻传》中,作者通过龙女牧羊、哭诉身世、托柳毅传书、隐瞒身份与柳毅成婚等情节,塑造了一位温良纯善、情意深厚的女性形象。同时,在经历了初次婚嫁的不幸之后,洞庭龙女也逐渐形成了坚韧的意志和决心,对于父母的二次婚姻之命予以拒绝,而坚持“获奉君子,咸善经世,死无恨矣”的信念,在温柔多情之中,又表现出坚定、执着的性格。
《张无颇》中的南海广利龙王之女则从一开始就追求自主的爱情和婚姻,她的聪明、多情以及开明父母的支持与理解,使她能够得遂心愿,在普通人的幸福生活中体现着浓厚的人情味和人间女子的属性。
其他如玉卮娘子、鬼女、虎妇,等等,虽则各属异类,但在她们身上又都或多或少地能体现出一定的人间女子之性格;虽描写繁简不一,但都表现出鲜明的个性和神态。其外貌大多美艳:任氏“容色殊丽”“娇姿美质,歌笑态度,举措皆艳,殆非人世所有”。《王玄之》中女子“姿色殊艳,年可十八九”;又多具有内部的美质:如《集异记·金友章》中的女主人公,虽为白骨精,却对金友章情真意切,离别之际,嘱咐金“君宜速出,更不留恋。盖此山中,凡物总有精魅附之,空损金郎”,关切爱护之情溢于言表。总而言之,唐代小说中的异类女子形象,已经突破了过去那种全然异于人类的局限,而呈现出较多的人类色彩。这一点在明清文学中不仅被继承,更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扬:尤为显著的是《聊斋志异》中一个个精彩绝伦的异类女性形象:娇娜、凤仙、白秋练、莲花公主、花姑子、公孙九娘、聂小倩……蒲松龄在与人类相异的狐鬼花妖身上倾注了无限现实中的期盼,其塑造人物的方式受到了唐代小说太多的影响,其笔下的这一类形象也是对唐小说中同类型人物的深度发展。其特点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其非人。”③这一特点正是始于唐代小说。
四、豪侠女杰
侠客形象在中国文学中古已有之,并逐渐形成了一大传统。在唐代小说中更涌现出大量独特的女侠形象,她们以惊人的勇力和智慧、独特的个性与行为,在文学史上写下了奇丽的篇章。
择其要者举例而言之,如《甘泽谣·红线》中的红线,《传奇·聂隐娘》中的聂隐娘,《原化记·崔慎思》之崔妾,《原化记·车中女子》之奇女,等等,可以说都是非常典型、优秀的女侠形象。她们具有一些明显的共性:浓厚的传奇色彩,强烈的女性意识等;同时,在她们的身上也体现出了鲜明的个性特点。
红线的身份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侍女,却能够夜入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府第,从其枕边盗走金盒而不为人所知,功成之后又能够悄然身退,隐去修行。其性格、行为极具特色,形象、事迹深入人心。明清时期诸如明代梁辰鱼之《红线女夜窃黄金盒》、胡汝嘉之《红线记》、吕天成之《金合记》等戏曲作品,均是从这一故事改编而来。
聂隐娘为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十岁时被一老尼窃走,教以剑术,能够于脑后藏匕首,用即抽出;身轻如风,白日刺人于都市而人莫见;先后杀精精儿、妙手空空儿等刺客,可谓武功高强、法术过人。其神奇事迹与弃暗投明之举均令读者叹服。清代尤侗的杂剧《黑白卫》即谱写此事。正可见出聂隐娘形象之深入人心、流播久远。
《原化记·崔慎思》一文较之前两篇小说无疑简略得多,传播程度也颇有不及,但这丝毫不影响文中所勾勒的崔妾这一无名女侠的形象。她为报父仇隐姓埋名,隐忍数年之久,最终杀死仇人。这一形象之所以能够令人过目难忘,主要在于作者对其中几点的凸显,使得这个女侠的形象与众不同,独具特色。例如她最初不愿接受崔慎思的提亲,而只应允做其妾侍;与崔的生活中,“崔所取给,妇人无倦色”;复仇后毅然离开崔家;临行之前借哺乳之名杀死亲生之子等行为,可以明显看到她强烈的感情、深远的思虑以及果敢决绝的行事态度。此篇内容与薛用弱《集异记·贾人妻》如出一辙,可见文人对故事中侠妇的行为普遍有着深刻的惊异与感叹。
《初刻拍案惊奇》卷四之《程元玉店肆代偿钱,十一娘云岗纵谭侠》,在入话部分列举历代剑侠女子,即将上述三人一一提及,作为女侠的杰出代表。
除了引用,在明清小说中,参照唐小说中的侠女形象,也有很多类似形象的塑造,并取得了较高的成就。例如《聊斋志异·侠女》之侠女,《儿女英雄传》之侠女十三妹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
《侠女》中对女主人公的刻画,明显受到了《原化记》的影响。同样是为报父仇隐姓埋名,同样不肯应允男方的求亲,同样在报仇之后毅然别去。而侠女则更进一层,只愿为顾生延续香火,而不愿与之有婚姻之约,在为顾生生下一子后相托而别。《聊斋志异·细侯》中的女子细侯,虽为娼妓之流,却也颇有侠女之风。当细侯得知禁锢恋人满生的元凶竟是自己的丈夫时,她竟决绝地杀掉了亲生之子,携己之物投奔满生而去。这一行为与《原化记》中崔慎思之妾如出一辙。当然,两人的心态是完全不同的:崔妾杀死爱子是为了断绝自己的思念之情,而细侯则完全是出于对贾某的仇恨,但这一描写已经明显可以看出蒲松龄对《原化记》的借鉴。
《儿女英雄传》中的十三妹在侠客形象中是较有新意的,这与作者文康的创作动机有关。他在全书的“缘起首回”中说“有了英雄至性,才成就得儿女心肠,有了儿女真情,才做得出英雄事业”。因此,十三妹的形象正是这样一个“英雄至性”与“儿女真情”相统一的尝试。但是,当我们仔细分析这一形象的几个层面时,也不难发现唐小说之女侠形象的原型影响:如十三妹为报父仇,多年隐姓埋名避于山林的行为以及她豪爽直率、侠义刚烈的性格,等等。而十三妹在小说的后半部变成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一直受到批评者的诟病,认为这种突变造成了她性格上的分裂和虚假,但其实对这方面的描写,作者也并不是全无依据的。我们在上面提到的崔妾的“崔所取给,妇人无倦色”,就是一个很好的先例。可以看出,这些侠女身上,正如文康所希望的那样,既有智勇过人的侠女之风,也有着女性温柔贤良的属性。
五、后宫妃嫔
唐代小说中,后妃的形象虽然不是很多,但也不乏塑造鲜活、深入人心的例子,因而在这一方面对明清文学的影响也颇为显著。杨贵妃、梅妃等人均为其中的代表形象。
杨妃、梅妃同属唐代,她们的形象在唐代小说中的出现,本就具有相当的原型意义。加之作者生动的刻画、传神的摹写,更使得她们的艺术形象个性鲜明、呼之欲出。因而,这些形象在唐以后一直是文学作品多所取用的描写对象,得到了广大作者和读者的喜爱,并被反复描写。这种巨大、深远的影响与唐代小说作品对后妃形象的成功刻画亦不无关系。
此中贡献最著、影响最巨的小说作品当属陈鸿之《长恨歌传》与曹邺之《梅妃传》。前者以白居易《长恨歌》为蓝本,内容风格大都相似,以玄宗、杨妃爱情悲剧为主题,对杨妃形象也有一定的表现。
《梅妃传》则以塑造梅妃这一人物形象为主。梅妃其人并不见于史书记载,他如郑处诲《明皇杂录》、郑綮《开天传信记》、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等笔记小说,也均未提及。传中写梅妃本名江采萍,性喜梅,上以其所好,称为“梅妃”。杨妃入宫后专宠,梅妃因性情柔缓败于杨妃被迁上阳东宫,安史叛军陷落长安,梅妃死于乱兵。
这两个人物形象身上,实已具备了明清文学作品中绝大部分后妃形象的共性,如姿容绝艳、才华横溢、气质非凡、善悦君心,等等。《长恨歌传》中写杨妃:“鬓发腻理,纤中度,举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别疏汤泉,诏赐藻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任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冶其容,敏其词,婉娈万态,以中上意,上益嬖焉”,“非徒殊艳尤态致是,益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等等,皆是从上述几个方面着笔。《梅妃传》中也写到杨妃的“忌而智”,当她得知玄宗与梅妃重温旧情,“太真大怒,曰:‘肴核狼藉,御榻下有妇人遗舄,夜来何人侍陛下寝,欢醉至于日出不视朝?陛下可出见群臣,妾止此阁以俟驾回。’上愧甚,曳衾向屏复寝,曰:‘今日有疾,不可临朝。’太真怒甚,径归私第。”宠妃骄横妒蛮之状如现。写梅妃则是“善属文,自比谢女。淡妆雅服,而姿态明秀,笔不可描画。”文采过人,雅致之态颇有林下风度。同样,梅妃也能够以智慧取悦君心:当她斗茶胜过玄宗,便解释说“草木之戏,误胜陛下。设使调和四海,烹任鼎鼐,万乘自有宪法,贱妾何能较胜负也”,于是,“上大悦”。另外,妃嫔之间的争宠在二人身上也有鲜明的体现:“会太真杨氏入侍,宠爱日夺,上无疏意。而二人相疾,避路而行。上尝方之英、皇,议者谓广狭不类,窃笑之。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缓,亡以胜,后竟为杨氏迁于上阳东宫。”
清代褚人获的《隋唐演义》在描写杨妃与梅妃形象时,就基本遵照了这两个形象在唐小说中的亮相,所不同只在梅妃结局,《隋唐演义》写梅妃于安史乱军陷京之际自缢,为仙人所救,最终得与玄宗重聚,是作者根据因果报应观念进行的改动。
六、其他
除上述几个主要类型之外,唐代小说中还有着丰富多样的女性形象,可以说几乎涵盖了后世文学中全部的女性形象类型,如《三水小牍·非烟传》之步非烟、《三水小牍·鱼玄机》之鱼玄机、《河间传》所写河间妇、《河东记·板桥三娘子》之三娘子等。可见唐代小说作者对女性的关注无分身份、地位、贵贱,这种描写的宽度和广度也是前所未有的,为后世文学尤其是明清时期的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借鉴。
《三水小牍·却要》描写的则是一名婢女的形象。却要是湖南观察使李庾府上的婢女,李的四个儿子皆向却要求欢,却要将他们骗至厅堂四角,随后自己前去持烛照射,令四子羞愧而逃。故事虽简,人物形象却极为突出、独特,给读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也为明清文学所效仿使用。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即提及:“俗书《三笑姻缘》中秋香戏华文、华武兄弟事即本此。”④《红楼梦》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一回中,王熙凤设局戏弄贾瑞一事与此极似。
“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⑤唐代小说较之前代作品,不仅于故事情节更为曲折铺陈、文采辞章更为优美婉丽,人物形象的塑造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尤其是对女性形象的刻画,更成为明清之前无可比并的高峰。它不仅为我国古代文学呈现出生动多彩的画面,对于明清文学而言,它所开创的原型素材与摹写手法以及对于女性个体的尊重与欣赏意识,则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
①汪辟疆:《唐人小说在文学上之地位》(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04页。
②(明)陆采:《虞初志》,中国书店1986年版,卷一第30页。
③⑤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47页,第44页。
④钱锺书:《管锥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654页。
作者:孔敏,文学博士,中国劳动关系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基金项目:本文为中国劳动关系学院院级课题《中国古代小说的教育功能》结项论文,项目编号:13YQ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