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中篇）

侯玉玲

在那块被人忽略的稻田里，站着一个同样被忽略的稻草人。稻草人认为自己是人类的朋友，是人类造就了他，所以他要完成他的使命——静静地守护着这块稻田。从春耕到秋收，再从夏临到寒冬，日子那么长远，稻草人就在这样的长远里呆呆的，死板的站着，站了很久很久……

有一天，一块石头的出现让他不再孤单。他终于可以向别人述说他的梦想。

稻草人希望有一天可以行走在这片稻田里，然后亲自摘下田埂上的野花，闻一闻是什么味道……

听说阳光可以给予万物生命，所以他用自己的生命换了一次做人的机会。他终于可以奔跑在田埂上，然后带着石头一起飞翔。直到他终于闻到了梦寐以求的花香的时候，他倒下了……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第一节

我叫石头，不，确切的说，我就是石头，是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

我生长在一条小溪里，我不知道谁是我的母亲，也许就是小溪，也许……是水草也说不定呢。我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我不能，因为我无法奔跑，不像沙土，可以随风飘荡。

第一次离开小溪的时候，我兴奋地喊哑了嗓子。我要感谢那个小男孩儿，是他把我从溪边捡起来的，虽然到现在我早已忘了他的模样。他把我带到了陆地，他应该是在和别人做游戏，我被他的弹弓弹出好远，直到我落到了一块稻田里。而后，而后就没有而后了，因为我从此呆在了那里，呆了好久好久……

从开始的兴奋，到现在的悲伤。是的，我很悲伤，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只能和一群偶尔飞来的麻雀聊上两句，但他们不是我的朋友，他们会飞翔，会离开这里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我，只能看着他们与蓝天作伴。

我害怕孤独，可孤独却一直陪着我。直到我迎来了一个新的伙伴，他叫鹅。那是我给他取的名字，他其实就是一个稻草人，除了一件破烂的衣裳，他的全身上下都是稻草，就连头上戴着的都是个草帽。

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笑容很甜，确切的说是很傻。他憨憨地笑着，偶尔不好意思地看上我两眼，他拘谨地告诉我，他说他叫稻草人。我说，不，你应该叫鹅。谁让他的样子那么像呆头鹅呢，于是从此他的名字便叫鹅了。

听说，他的主人为了赶跑捣乱的麻雀和老鹰，故意把他做成人的样子，可他不会动，起码我能被人捡起再抱走，而他一辈子都保持着那个姿势，难道不像鹅吗。

即使鹅这个名字和他的长相不怎么匹配，但鹅喜欢我这么叫他，甚至每次听到我呼喊他的名字都会咧着大嘴笑个不停。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开心呢？”他却笑而不语。

时间过的很快，冬风把四周都吹得光秃秃的，田埂上的杂草也已枯黄。鹅的衣裳已经看不出颜色了，留下几块破烂的碎片在寒冬里荡漾。

“真安静”，他说的极轻，像是自言自语。

我抬头看他，他坚毅的轮廓面对我，我却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应该说些什么呢，看着安静萧条的世界，我想我应该勾勾嘴角。

“开春后就不会这样了，大地会睁开眼睛，鸟儿也会飞回来的。”

这次他回过头来，顺便把头压低一些，静静的看着我。

“你喜欢小鸟？”

“呃……好吧，我不喜欢”。

我可知道小鸟是鹅的天敌，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要是继续呆在这里，说不定他还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怎么能在唯一的朋友面前说喜欢他的天敌呢。

鹅再次抬起了头，眼睛盯着正前方，若有所思。

鹅或许没我想的那么笨，起码他会想事情，虽然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他给我的感觉很认真。

想事情？一个稻草人能想些什么事情呢，就像我，一块石头又能想什么呢，虽然以前想过，可是现在，我认为那是再可笑不过的了。

我们的命就该是个笑话，大雁可以飞翔，小鹿可以奔跑，就连睁着眼睛睡觉的鱼儿都能游来游去，而我呢，等着某天被人捡起来，扔出很远之后再等待，等待着被另一个人捡起来，再次被扔出很远……天哪，我的一生似乎都是被动的，被动得令人害怕，也让人觉得很讽刺。

当我能看到整个世界的时候，我就向往着能看到所有东西，“所有”并不是只有沙只有土，也不止是大雁和麻雀，“所有”……“所有”应该是什么呢？应该是……能让我感觉自己在飞翔的东西。

不可否认的是，我的第一次“飞翔”，便是被弹弓弹出好远的时候。在我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什么？那是天空，以前的天空都是遥不可及的，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觉得它距离我那么近，那么……那么的近。

“嘿，在想什么？”

我回过了神，顺着头顶传来的方向，鹅正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我……”我该说些什么呢，说我在想事情？“我在想你”。

“想我？”鹅有些吃惊。

“嗯，对，我在想你在想些什么？”

“呵呵……”鹅笑了，露出憨憨的样子。

我看了他好久，久到没有等到他的一句话。

或许鹅又在想些什么了，而我还是不知道。

“嘿，鹅，你有过梦想吗？”

“梦想？”鹅的表情有些茫然，然后眼睛开始慢慢聚光，“如果……我能够闻闻花香就好了。”

“哈哈……”我大笑，“花香？你真是一个呆头鹅！花香是什么玩意儿，花香能带你飞吗？能带你跑吗？能让你的双手放下来？能让你离开这块该死的稻田，去到更远的地方？别怪我笑你，可这真的很好笑，花香？你居然会把闻花香当做你的梦想？！噢天！”

鹅没有理会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地面，可地面上什么都没有。

我渐渐止住了笑，也许我太过分了一点。

“呃……”我尝试着说些什么，“好吧，我承认，或许我太过分了。”

“不，是我太过分了。”

“什么？！”我有点吃惊，鹅怎么会这么说。

鹅笑了，却不似以前的憨模样，眼底的光渐渐消散，嘴角努力地往上翘，我怎么感觉这不像鹅了呢。

“石头，我知道，或许我想的真的太可笑了。我只是个稻草人，可我却叫鹅，呵呵……我叫鹅，是伫立在这里的鹅，是不会动的鹅。石头，你没有错，一个稻草人，怎么该想到这么幼稚的梦想，花香？不，那不该是我的梦想，一个稻草人有那样的梦想怎么不叫过分呢，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心里酸酸的，我猜鹅会哭泣，可他没有。他仍旧笑着，笑着看我，笑着抬头，笑着沉思，笑着……就那么笑着……

第二节

鹅比以前更爱笑了，只是少了些憨憨的感觉。以前总是笑话他的笑很傻，可是现在，我甚至有点儿怀念了。我知道他的心里不开心，或许他是不希望我再笑话他吧，特别是……梦想。

有时候我们会吹着口哨，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变成了火红色，我们抬头仰望天空，直到脖子发酸，直到天边出现了繁星点点，我们才恋恋不舍地低下头，然后相视而笑。

日子过地确实很快，天气晴朗了许多。我惬意地享受着日光浴，直到被某个不明物体所遮盖，眼前也顿时黑暗了起来。

“嘿，哥们儿，你踩着我的脑袋啦！”

说实话，我讨厌毛毛虫，特别是被他那黑溜溜的毛刺扎到的感觉！

我很生气，但已经爬到我头顶的多肢动物正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没办法兄弟，谁让你比较高呢。”

我看了看四周，没错，我和旁边的石头相比的确要高大许多。

“没人说你长的很恶心吗？”我故意恶语相向。

他挑起了一只眉毛：“人们看到我的第一句总是‘噢该死！我想他们还来不及说别的话就已经忍不住把我弹出老远了，或者是……直接一脚，就像蟑螂的下场一样。”

原来毛毛虫也有不如意的时候啊，我没再理会他，否则我难保他不会再爬到我头上作怪。

“嘿，你要干嘛！”鹅惊呼。

毛毛虫已经爬到了鹅的身上，现在正奋力地往上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祝鹅好运，可看上去情况的确很糟。

鹅有点儿受不了了，看着越来越近的毛毛虫，他真的生气了。

“请你离我远点儿！”

“我说，你的火气能别这么大吗！”

“我讨厌害虫！”

“可我不是鸟，你要赶走的不就是鸟吗。”

“对我而言鸟就是害虫，而你偷吃蔬菜，和他们偷吃稻谷一样，你们都是害虫，我讨厌的就是害虫！”

“你真是死脑筋”，说着，他已经爬到鹅的头顶了。

“请你离开！”

“嘿，伙计，你看那边多美！”

鹅愣住了，他抬头看着正前方，田埂把空阔的田地分割成一块块。那是早已看习惯的风景，对鹅来说，根本没什么特别的。

似乎忘记了刚才的愤怒，惊讶地问：“你爬到我头上就为了看风景？！”

“嗯哼”，毛毛虫耸了耸肩。

“毛毛虫需要看什么风景？”

与其说这是个疑问句，倒不如说是肯定句。

毛毛虫不以为然：“我怎么就不能看风景呢”，顺便伸了个懒腰，“哥们儿，站在高一点的地方就是不一样，连太阳都要大好多呢。你瞧……”他指着远处的山丘，“那些都是我平时看不到的。”

没人再说话，我们都静静地闭着眼。

我听到了风吹起沙土的声音，它们在我的耳边沙沙作响；我还听到了细水长流的声音，像是又回到了小溪里。此时，心就像落叶吹到了湖面上，随波逐流，静悄悄的。突然发现，原来我也曾怀念过过去的日子。

那种感觉多么美好啊，可是一切都会过去，也不知是向前游走，还是向后流逝。

后来，毛毛虫走了，我看到了鹅的微笑，那是最令我吃惊的，就像两个天敌在黄昏离去的那一刻依依作别。

夜幕降临，田间传来了蛐蛐儿的鸣叫，划破了寂静的夜，为心底扫去一丝寂寞。

我以为鹅睡了，直到他突然开口问我：“石头，你有没有想过看看别处的风景吗？”

我知道他还停留在夕阳下的记忆里，或者说，他只是停留在了毛毛虫的话语里。

我有些担心，我怕鹅还会对未来憧憬着什么，那对于他来说，应该算得上是致命的。

“当然，我可不希望生在哪儿就死在那儿。”

“也许我应该像毛毛虫那样，虽然我并不喜欢他。至少有人会说‘嘿，你瞧啊，他多棒！他能站那么高，可我本身就有这么高，我所看到的……或许就是他一直追逐的梦想。他也有心思看风景，不，应该不止是风景，而是……明天。”

明天？我没看错，鹅说这两字的时候眼里流露的是无限憧憬。

“明天”是什么呢？那会是阳光，有阳光站在我们身上，像是身处一方天地，地上有花花草草，抬头看到的就是阳光，温和并不刺眼，透过阳光还能看到天空，没有云朵的天空，泛着淡淡蓝色。

我摇摇头，我必须清醒，那些都是虚幻的，我不该和鹅犯一样的糊涂，我得阻止他。

“鹅，醒醒吧，‘明天并不存在。”

说实话，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是酸楚的。我想这是鹅的原因，是他带坏了我，是他跟我讲的那莫须有的“明天”！

鹅沮丧了，头重重沉了下来。如果他的手能动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擦掉眼里的水雾，虽然，我并不知道他的眼前有没有模糊。

我们都不再说话，就连蛐蛐儿也停止了叫声。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天色也已漆黑一片，我都快看不到他的影子了，这时候，他才慢慢的开了口。

“石头，你说的是实话吗？”

“那个……对不起。”想了半天，却唯独只剩下这三个字。

鹅没有说话，模糊间我看到他的头放的更低了，看不出表情。

也许，我也曾做过梦，梦里的我不是石头，鹅也不是稻草人。我们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我们仍旧活着，活在没有期盼的日子里，空气里闻不到伤感，残留的应该是阳光。天哪，那不就是“明天”吗！

我不是老者，至少我的牙齿还没有掉，但我一直所看到的，无一不在告诉我梦想的可笑与无奈，我希望鹅能开心，起码不要有那些愚蠢的想法。

我以为鹅能想清楚很多事情，但事实并没有。

那天的天空很美，就像“明天”里的天空一样，像是要印证某种奇迹似的，有一只鸟飞过我的头顶，我能看到那双在我眼前扩大的翅膀，绿色的羽毛泛着耀眼的光，美丽得令人炫目。

在意料之中的，鹅发怒了，因为那只美丽的鸟儿恰好落到了鹅的头上。怎么都喜欢选择那个位置呢，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一次，鹅怎么能允许再次发生，无奈这样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你不怕我吗？！”

“不怕”，后者惬意的梳理羽毛，好像并不在意。

“喂，鸟不是应该怕鹅的吗？”我对此很好奇。

“请叫我青鸟，我不是‘喂，还有……”他低头看了眼鹅，“你叫鹅吗？你是鹅？”

“不，我是稻草人，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怕我？鸟都应该怕我的。”

“怕你？呵，为什么？”

“因为我像人”。鹅不假思索。

“是的，鸟都怕人，可你不是人，人怎么可能会站在这里不动呢。人都是复杂的动物，不会呆呆地站在一个地方，一站就是好几年！人类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孤单的。”

鹅愣住了，眼里暗淡下来，出乎意料的，他没有生气，而是静静地站着。

这样的话对他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该是多大的打击啊！像是面临死神的那一刻，却被否决了过去的一生，这没有丝毫意思，并且还很残忍。

可能在青鸟的眼里，每个人都跟他一样。像是一种永不改变的定律，若是他飞了，整个世界就在飞，如同天上的他能够看到广阔的土地在脚下溜走。

我很生气，青鸟根本不知道我们就是那广阔中的小小一瞥，然而，在这一瞥间，便是我们的一辈子。

第三节

“请闭上你的嘴，你不代表所有的鸟，至少他们会害怕鹅，即使鼓起勇气偷走粮食，也会顾及他的存在。不要把你与生俱来的本能当做嘲笑别人的借口！”

“你生气？因为你和鹅一样？噢天哪，真是难兄难弟！”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愤怒的我竟然找不到更多的词去骂他，于是我决定不再理他。

“嘿，怎么了，你们倒是说说话”。

看到我们没有理他，他轻笑着，像是自言自语。

“看我的羽毛多美啊，你们知道为什么是绿色的吗？……好吧，我猜你们很想知道。绿色代表了生命，是大自然的结晶，我愿意为自然飞翔，将绿色带到别的地方去，于是自然恩赐了我神奇的名字——青鸟”。

“这很神奇吗？”我和鹅异口同声。

“当然！我有着万物的颜色，它代表了生命！”

“生命……”鹅喃喃道。

青鸟飞绕在我们头顶，欢快地叫着：“生命！生命！是阳光给了自然力量！是阳光给了生命！只有阳光才会实现你们的愿望！”

那一刻的感觉很神奇，比大半夜看到萤火虫还令人兴奋。

我似乎找到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就是大自然！我想鹅和我一样，都看到了更多的希望。

青鸟的话，就像黑暗里的一线光亮，它是那么的神奇，如一双隐形的翅膀，可以让心飞翔。

我再次看到了鹅眼里的光亮，原来他一直向往着，从未改变。我叹了口气，我承认，我的心也在刹那间摇晃了一下，更何况是鹅呢。

青鸟飞走了，可他却给了鹅希望，像是阳光给了青鸟希望一样。鹅开心地笑了，随后又是无尽的悲伤。

我想起了飞蛾的话。

那是一个下雨的季节，蒙蒙细雨打湿了鹅的头发，我们在雨里大声欢呼，我把滴在唇上的雨水舔到嘴里，我笑着，为雨的甘甜而雀跃。

一只飞蛾摔倒在雨里，他努力地抖动翅膀，试图再次飞翔。

鹅着急了，他大声喊：“快到我的草帽下躲躲吧！你想黏住翅膀吗？”

飞蛾感激地笑笑，看着毫不停息的雨丝，终于努力地飞到了鹅的草帽下。

“嘿，老兄，你的帽子都快破得遮不住我了！”飞蛾望着帽檐上正往下滴的水珠道。

鹅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站在这里很久了，风吹雨淋的，我的帽子早就破旧不堪了。”

“你不怕雨吗？”

鹅看着细如毛尖的雨丝，笑着说：“雨多好啊，它们给大地带来生机，就算他们把我淋了个遍，我也不会生气，又怎么会怕呢。”

飞蛾惊讶道：“你该怕雨水的，它没你的想的那么好，它会毁掉你，你会消失的！”

鹅开始害怕了，他怕经过雨水的冲刷，自己会变得异常脆弱。他怕自己会倒下，可除了等待以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鹅经常自言自语：“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该是什么样的……”或许他还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嘴，却还是咽了下去。

我们再见到雨也不会那么兴奋了，下雨的过程对鹅来说就是煎熬，他讨厌那种滋味，讨厌全身都湿漉漉的。

阳光给了鹅希望，他盼望着阳光能快一点来到，能照耀他的全身，能像青鸟说的那样。鹅想完成他的心愿。我能从鹅的眼里看到他的迫切，那被一层水雾蒙住的双眼，好像只要一使劲就能滴出水来。

如果时间再顽皮一点，我恨不得能抓住他的尾巴，让他不要溜走。我的心已经硬了，比我的身体还要硬。我也有过愿望，曾经和鹅一样迫切地想要脱离这样的现实。可流走的并不能改变些什么，只因我的心，不再颤动。那是悲哀且不争的事实，我不希望鹅变成我这样，如果对未来不再有太多可望而不可及的期许，也许我们，就不会有悲伤了。

我试着说些开导鹅的话，最终却被自己的心欺骗。我说：鹅，放弃吧，放弃你引以为傲的理想。我们的愿望只是空谈，看看我，我曾经也和你一样，那是因为我还稚嫩，看不到现实的残酷，如果可以改变，我们就不可能一直傻傻地呆在这儿了，醒醒吧，鹅。

那是我第一次没有用嘲笑的口吻和鹅说话。我想我必须尊重他的愿望，虽然那样的愿望，对现在的我而言，就像天方夜谭。

有时候鹅会静静地闭上眼，他应该不是要倾听什么，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像是在冥想。鹅对未知的以后是充满恐慌的吧，即使他从未告诉我，但我却能从他的叹息声中听得出来，就算可以预知未来，我们也无能为力。

鹅彷徨无措，只能用青鸟留下的话来维持他的期盼。从此，他渴望站在阳光里，睡在阳光里，他要告诉阳光，他不要这样。

我们就在这种期待中失望，又在失望中不停的期待着，阳光真能给人生命吗，可为什么我们等了那么久，那么那么的久，阳光依然照射着，我们却没看到期待中的事情发生呢。

时间走得那么快，我们却只能无力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从繁盛到荒芜。我快忘了过了多久，只是觉得我的身体不再坚硬，萧条的痕迹划在我的身上，苍凉无比。

我们等到冰雪融化，终于迎来了刺眼的光芒。太阳又出来了。

鹅咬紧牙关，我看到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想要拔出那条插在土里的腿，可无论如何努力，他的身体依旧无法动摇。

“别再折腾了，你动不了的！”我忍不住地说。

“我要站在阳光里！”鹅看着天空说。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下。

“站在阳光里又能怎样？那么多年了，阳光无处不在。阳光照了那么多年，冬天的阳光无能为力，于是我们盼望可以在春日里遇到阳光。今天的阳光和昨天的阳光没有什么区别，如果阳光能够赐予你力量，你早就该离开这里了……”

我低下头去，不忍心再说下去。就在我低头的那一瞬，我竟看到鹅的脚上布满了细孔。

“鹅！”我尖叫着，“天！你的脚是怎么了！”

鹅惊慌了，他慌张地低下头来，却无法看到脚下的情况。他用力想往下张望，身体却丝毫未动。

“别动！”我大呼。“噢天！是被虫子给蛀的！

或许飞蛾说的是对的，鹅的生命是那么的脆弱，他不过是个稻草人，在命运面前，他无能为力。

经过雨水的冲刷，鹅的脚变得又朽又潮，虫子已经把他的脚给蛀烂了！只要轻轻一击，或许只是一阵稍有力的风，鹅就会倒下去，永远的倒下去……

我们都不再说话，只听到有风呼呼地吹过耳侧。

我发觉我的嘴唇在颤抖。我慢慢抬头去看鹅。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嘴唇抿得很紧，我看到他的喉结卡得死死的，我希望他能说句话，可是，他没有。

我宁愿看到鹅的眼泪，也不愿他失了魂的模样，那样的感觉太过悲伤，就好像在等待死亡。死亡？那是一个我从未触及过的词语，现在，我突然有一种死亡临近的感觉了。

我好想去拥抱他，可老天该原谅我，因为我无法动弹，无法离开这个我呆了很多年的地方。

鹅该是比我更悲伤的，他从未离开过这里，连起码被弹弓弹起的滋味都未体验过。他该悲伤的，因为阳光照射过的地方，并没有奇迹出现。

我静静地看着鹅，看着鹅在我的面前哽咽，可我却听不到他说话。他的嘴一直紧抿着，好像他已经丧失了语言。在这个茫然且悲伤的世界里，只有耳侧的风存在，而他，好像已经死去了。又或许，只是在体验死亡的过程。

第四节

阳光消失了，天渐渐暗了下来。我的喉咙憋得生疼。我看着鹅，心疼地看着，他还是没有看我一眼，淡漠的眼睛留在了黑暗里，好像一眨眼就要消失了一样。

“知道为什么我愿意你叫我‘鹅吗？”鹅的声音在冷清的夜里淡悠悠的响起。

“我……”突然发现我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呵”，鹅淡笑着，但笑声里的颤音在空旷的四周异常清冷。

他说：“我只是个稻草人，但我有思想，有情感。作为稻草人的我，无法离开这片土地，看着眼前的景物，一年又一年，花开了又谢了，草枯了又长了，而我，只能站着。站在这个早已被圈好的地方，风也站，雨也站，累是站，痛还站。我不愿做稻草人，只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摘一朵盛开的鲜花，闻闻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味道。”

“对不起……”我说。

鹅笑着，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他继续说：“我喜欢你叫我鹅。鹅不会只静静地呆在一个地方，鹅可以走，鹅可以飞，可以踏进小溪，可以低头饮水。”

我叹了叹气。鹅是想到了毛毛虫吧。

前段日子毛毛虫来过了，他是来道别的。那只曾站在鹅的肩头看风景的毛毛虫，用他的美好见证着生活的奇迹。

毛毛虫像以前一样，一步一个脚印地爬到了鹅的肩上，他说我们是他的朋友，于是我们都笑了。

毛毛虫说：“我就要变成蝴蝶啦！我能飞！”

那句话对于我们来说是极具震撼的。毛毛虫告别了我们，或许他不再来了，也或许，他还会到这里来看我们。要么是我们不再认识他，要么，我们已经不存在了。

鹅问我：“世界公平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毛毛虫是向往美好的人生的，于是他可以努力地爬遍他所喜爱的地方，直到上天给了他一次机会，可以拥有一双翅膀，可以飞翔。

鹅说：“为什么毛毛虫可以，而我却不能？”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

有时候，感觉悲伤无处不在，也无孔不入。稍不留神，我们就悲伤了，那么的迅速，那么的身不由己。

我们是祝福毛毛虫的，我们也祝福青鸟，祝福飞蛾。

大自然当真会很神奇吗？为什么大自然又要囚禁我们呢？

鹅说他爱花香。他说：“我生来就在这里，被束缚了自由，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我连花儿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鹅真的要死了吧，他的脚都快站不稳了，等到他倒下的那一刻，他的生命也就跟着结束了。我颤着声儿说：“好吧，我要告诉你，我是讨厌鹅的，所以，我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那时候我还在河里躺着，岸边时常会走来一群小鹅。他们的脚掌真的很大，他们肆无忌惮地把那双大得疹人的脚掌踩在我的头顶。他们把宽而大的嘴巴放到河里，他们咀嚼着，坚硬的嘴壳擦过我的身子，硌得生疼。

我大声地喊：我讨厌鹅！那一群蠢蠢的鹅！

后来我就多了一个朋友，他就是稻草人。

他总是傻傻地期盼着未来，总是把那遥远的梦想挂在口边。我嘲笑着他，他的想法真的很蠢，于是我不再叫他稻草人，他只是鹅，他是石头的朋友。

在我意料之外的，鹅笑了一下。没有生气，没有咆哮，只是笑了一下，而后便是沉思。

我们凝望星空，在这个夜里，静静地看了一夜。

天空恢复了纯净的白，我的眼睛不自觉地扫向了鹅的脚。他的脚更加脆弱了，像是随时就要倒下。

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的眼泪滚滚而落。

“阳光！阳光！”我大喊。

太阳真的出来了，在我们能够看到的地方。很快的，阳光洒了一地，照耀在我们身上。像是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我在心里默念：帮帮我们吧！帮帮我们！

“嘶——”

我听到了鹅痛苦地呻吟。

鹅紧紧地咬住嘴唇，他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

我大呼：“鹅，你要死了吗？！”

鹅只是痛苦地呻吟着，而后气若悬丝道：“好痛……我好痛……”

“哪儿痛？！”我急得满头大汗。

“我的脚好痛，我的心好痛……我的梦想更痛！”

我的眼前被泪水模糊了，天上的霞光披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可我的心像是掉进了冰天雪地里。

我打着哆嗦，我看着鹅咆哮：“别这样！不可能有奇迹的！”

“不！我不相信！哪怕我的生命很短暂，我也要梦想！”

梦想？鹅曾问过我梦想，我嬉笑着，我鄙视着。

梦想？那个曾被我说成遥远且悲哀的向往。我不知道大自然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大自然有多大？大自然有多美？很可笑的是，我是大自然的小小一瞥，而我却未看过大自然。如果说毛毛虫被鹅羡慕着，那么我所羡慕的就是青鸟了。

我那么那么的想要飞，想要离开困住我的地方，我仅是想看看那些未去过的地方，我仅是想扔掉这种被自然囚禁的滋味。我不知道这样有没有错，可我真心是希望着的，那么盼望着。我不怕伤害，只怕等待。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呜咽着，那是无言的低鸣。

鹅望着那金色的阳光，大声咆哮着：“我想要离开这里！我想要奔跑！我要梦想！我要希望！”

世界，无声了，和鹅的呼唤一起滑落。

我们哭泣着，任眼泪被风吹干。

鹅闭着眼睛。末日吧，这就该是末日。

阳光那么美。鹅的声音在金色的光芒里穿荡。

“啊！”鹅大声呼喊。

我听到了他的脚踝断裂的声音，那声清脆的告别，带着鹅的痛苦，在心上慢慢散开裂痕。

“不！”鹅仰天长吼。

阳光那么刺眼，我似乎看到鹅消失在了阳光里，我的眼前金光一片，我用力挤挤眼睛，除了金色，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惊慌失措，“鹅！回答我！鹅！”

我拼命摇着头，嘴里喃喃道：“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是的，怎么该这样呢！我们只是有梦想，这难道是我们的错？谁说石头就该被无视？谁说稻草人就该等死？上天给了我们一次生命，为什么不再允许我们贪婪些，只想看看更远的世界，哪怕一眼也好……

第五节

“石头！”

我听到了！那是鹅在叫我！就在我准备用更多的眼泪来悼念这份友谊的时候，鹅出现了！他在阳光里出现了！鹅站在散开的光芒里，他的身体被金色镶嵌，感觉如此不真实。

“是你吗，鹅？！”

“是我！是我！”我听到了他的泪水滴进土壤的声音。

我笑了，可是眼泪却没有停息。我说：“阳光很美！”

鹅可以动了！他跳跃着向我奔来。那一刻，世界静止了。我只看到鹅披着霞光，正如一个从死难里挣扎而出的英雄！

“鹅”，我哽咽道。

鹅站在我的面前，我们相识了这么多年，却是第一次站得这么近。我好激动，刚想说什么，却被鹅给拦住了。

“嘘——”他向我摇摇头，看着我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他说：“我明白，我都明白。”

我应该懂了，大自然是公平的，给了我们一些东西，必定会收回同等的回报。在鹅的心里，梦想确实很重要，那么多年的等待，如果就这么死去了，鹅会不甘心的。

我的心中泛出无限悲凉。看着鹅的笑容，我突然不想哭了。我勾了勾嘴角，鹅就笑的更欢了。他将我托起，我站在鹅的掌心里，感受着来自他身上的温度。

我说：“鹅，带我飞吧！”

他就在稻田里跳跃起来。他奔起的速度极快，我听到风与我擦肩而过的声音。鹅的每一次跃起都让我异常兴奋。我们大声欢呼着，呐喊着。

天上的飞雁从我头顶划过，感觉他们离我是这样的近，那是在梦里才会出现的。

他们看到不停跳跃的鹅后惊慌失措，飞雁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原本整齐的列队变得杂乱无章。

领头的飞雁冲着后面喊道：“嘿！肃静！肃静！”

后面的飞雁丝毫没有听进去，扑落的羽毛飞了一地。他们冲着鹅大声喊道：“天哪！稻草人会动！稻草人会动！…‘他怎么可以跑得那么快！”“那是‘跳老兄！”

鹅微笑着没有应声。那是鹅许久不见的笑容，充满自信的笑容。

我冲着飞雁们大喊：“瞧啊！这才是飞翔！”

鹅努力地往前奔去，像是拼尽了所有力气在跳跃。

我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鹅，歇歇吧！”

“不！”他大声的说：“也许只有这一次，从此不会再有机会了！”

我用力点头，“鹅，加油！”

我总是爱嘲笑鹅，总是告诉他有很多的不可能。我不愿他受伤，也许那一直都是我错了。鹅不会怕失败的，他的梦想如此遥远，遥远到，只能靠毅力一步步地往前走。如今，他走到了。

鹅把我放在了田埂上，他喘着粗气，一脸兴奋地看着前方。我随着他的目光寻去，一朵淡紫色的小花在阳光里开得娉婷。

我的心像是被风袭过，有着抽丝剥茧的疼。

鹅并没有急着去摘花，而是静静地看着。他说：“每年的这个季节，田埂边上都会开出这么可爱的小花，在阳光里闪得耀眼。我就在想，它们该是喜欢这里的吧，喜欢被一个稻草人凝望着。我好想嗅嗅那是什么味道，是甜的吗？那么美丽的小花，如果没有甜味儿就太可惜了。”

一定是甜的，我在心里说。

我想起躺在小溪里的日子。饿了的时候就大口大口喝着溪水。回味一下，那不就是甜味儿嘛。

鹅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他的手心布满汗液，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手伸向花朵。

世界静哨悄的，大自然见证着这神奇的一刻。

鹅呼出一口气。他终于触到了梦想！

鹅摘下了一朵花，轻轻地凑近鼻尖。然后，鹅的脸就芬芳了起来。他闭着双眼，享受着梦想的味道。

我听到了一首遥远而空灵的歌，我在这首歌里翩翩飞舞。梦想那么近，却又那么远。我从未触及过，那种神奇的力量似乎只有痛过才会想得明白。

鹅做到了，我也做到了，失去过的，正是此时拥有的。

一切，结束了。

鹅在我的面前倒下。被他嗅过的花朵，摇坠在风里，舞出了美丽的弧线。

我静静地看着鹅躺在阳光下。他的眼睛轻轻地闭上了，嘴角依旧上翘，眼角的泪水剔透得像珍珠。

我没有哭泣，我是不该哭泣的，我为鹅感到快乐。

鹅是幸福的，因为……他闻到了花香。

[责任编辑 赵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