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花的院子
2016-01-27赵洁
赵洁
1
米花打小就不招人爱。
当然,这不是说米花一生下来就讨人嫌。刚生下来的孩子嘛,男男女女都差不多:粉粉的肉团一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稀里哗啦都挤凑在一起,你硬是看不出什么差别。米花刚生下来时也是这个样,可米强和何英宝贝得很,米强抱着这粉红娇嫩的肉团,硬是盯着那啥也看不出名堂的小脸看了整整一夜没合眼。何英生米花时疼痛的尖叫声,直惊得产房窗外那棵梧桐树上的鸟儿,在黑夜里扑腾叫唤。即便这样,当护士把刚从何英肚子里弄出来的、热乎乎的米花托举着挨近何英身子时,何英满眼仍是爱意。
小孩不招别人爱,要么长得丑,要么特别淘,谁还会从哲学的深度去考虑一个小孩可爱与否呢?
米花小脸长开的那一瞬,谁都发现了这个孩子的漂亮。米强和何英貌相一般,米花的长相,简直是殚精竭虑地往他俩口子貌相上的优点靠,能靠拢的尽量靠拢,实在靠不拢的自己就把靠拢到的那点优点给放大到极致。用隔壁胡锅巴镶了金牙的嘴巴说:“这妹崽长得争气!”米强俩口每次听到胡锅巴这句由衷的赞叹时,心理是有点复杂的,不过很快就会释然:毕竟嘛,生出这么个漂亮的女儿,是俩口子平凡黯淡人生的一个亮点,这辈子总算做了件有点成就感的事情啊!
米花长得漂亮,又有父母的影子,这真的不光是长得争气,应该说还长得特别懂事。要不貌相平淡的两口子生出这么个太招眼的女儿,很难不让某些想象力丰富的人想七想八,就这俩口子吧,怕也会时不时在心里陡然一惊,对对方产生些不太愉快的联想。米花的模样把一切可能出现的不和谐因素消解得无影无踪,这不是长得懂事是什么呢?
米花很安静,能走会跑的时候,也总是喜欢一个人呆着。院子里年岁差不多的小孩喜欢聚堆玩,即使他们玩得鬼喊呐叫、雷翻震倒,米花也心无旁骛、静若无息。米花在孩子堆里,要么玩一片树叶,要么玩一坨泥巴,孩子们在米花周围风一般掠过的身影,只是衬托她安静的背景。
米花不丑,也不淘。
2
三岁前的米花是天使,只是相对于一个人的一生,三年时间真不算长,不算个事。
一岁前的米花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至多是要不要被父母抱出来晒下太阳,同时捎带着晒点脸面;就是到了两岁后的米花,出门与否都还得看父母有没有时间。所以在米花还不能自由行动的三岁前,米花的漂亮脸蛋只要一有机会出现在人们眼前,总是能唤起人们的惊呼和疼爱,她的脸被所有大呼小叫的人揪得生疼。后来,米花只要被父母带出门,一听到那种声音她就想哭,那种声音之后随之而来的疼痛令她惊惧。米花瘪瘪嘴,有哭的酝酿,她委屈地看向爸爸妈妈,可看到的尽是他们合不拢嘴的笑。
三岁时,米花可以在院子里自由行动了,那是1970年的夏天。
那个时候,这个小县城的居住单位多半按“院”称谓,一般由某个单位的家属房构成,米花的父母在蔬菜公司上班,这个院子就属于蔬菜公司家属院。
院子里的孩子有大有小,玩耍时相互照应点就行了,这已经是这个院子沿袭下来的一个传统。谁家的小孩闯祸了,谁家的小孩摔伤了……都会有大一些的孩子摆平,甚至两个孩子打架,也会有大一些的孩子做出评判,理亏的一方会受到一定的惩罚:比如玩躲猫猫游戏,理亏的那个就得找人,一般是找到谁谁就变成找人的那个人,但是作为惩罚,理亏的孩子必须得找出两个或三个才能变成躲起来的那个人。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构成了院子里的一种秩序,如果哪个小伙伴不信邪,敢于违抗,等待他的,就是众叛亲离、形影孤吊,院子里再没有一个玩伴。院子像一个微型社会,秩序井然、赏罚分明。大人们默认了这种秩序,也充分享受了这种秩序的好处,他们把孩子交给院子的时候,就像现在的家长把孩子交给幼儿园的老师一样放心。三岁,是人院子的一道年龄关卡:太小了,谁也不放心;三岁的孩子虽然也小,但可以听从管理了,能听从管理就好办。院子里的孩子基本上是这样一拔一拔的在院子成长,然后一拔一拔走出院子。
院子既然像一个小型社会,其中肯定有类似管理层的人物,大一些的孩子往往成为这个层级的人物,但是这还不够,这部分层级领导,如果在处理院子里那些因为玩耍引起的纠纷时,意见分歧咋个办?这就必须得有一个“苍茫大地主沉浮”那种级别的中心人物。这个人物是最终决断者,他在这个由孩子组成的院子里,拥有最高权力,他在宏观上维持着秩序、保持着平衡,他是一院之长,简称“院长”。
这样一来,院子社会的等级基本清晰:院长;中层领导——多由年龄在七岁以上的几个孩子担任,具有领悟能力强、跑腿快等特点;普通百姓——这个群体人数最多,多由三至七岁的小孩构成,他们具有顺从、忠诚的特点。当然,年龄也不是绝对的标准,像院子里的梁老二,生下来,头就比一般的孩子大,七八岁的时候都还管不住自己的拉撒,所以,他即便十岁了,已经到了进入中层、觊觎“院长”的黄金年龄,仍然只是一名普通百姓,而且还是普通百姓中地位最低的,因为四五岁的百姓都可以把他支来唤去的。梁老二是院子里最勤快的人,每天的跑腿量最大,除了完成“领导”安排的工作,老百姓的需求他也得一一满足,所以,梁老二无论严寒酷暑,永远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梁老二的妈是个泼辣的角,看到儿子被人软着欺负,跳着脚在院子里排山倒海地骂了个天昏地暗。第二天,所有的孩子都躲着梁老二,连“院长”也避着他。勤劳万分的梁老二突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声哀嚎起来,闻讯赶来的妈,在拉扯儿子的过程中被儿子狠狠地抓了一把脸,她楞了一下,捧着辣乎乎的脸一下子滑坐在儿子旁边,哀哀哭出声来。
第三天,梁老二穿戴一新,衣服、裤子荷包里装满炒花生,向院长、中层、百姓一一进贡,大家嚼着香喷喷的炒花生,半推半就地接纳了他。梁老二在接收到“院长”派发给他的第一个跑腿任务时,幸福得满脸红光,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至于院长这个重要角色,一般是由院子里读书读到小学高段或者中学的人物担任,而且几乎是男性。担任院长,条件并不苛刻——不需要英俊的长相、非凡的谈吐、渊博的学识……他只需要当众打一架,最好是打一次上点档次的架——比如和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强壮很多的孩子打一次架,而且最后成为赢家,就算鼻青脸肿,甚至口角出血,他都会自然而然地成为大家公认的“院长”。所以,成为“院长”的首要条件就是拳头要硬。“院长”既然是个职位,就会有任期限制。一般情况下,任期长点的,三到五年;任期短点的,起码也干得过一年。这院子里究竟诞生过多少个“院长”,已经无从考证。反正三岁的米花“入院”的时候,“院长”是十一岁的五年级学生罗小兵。
罗小兵喜欢坐在半截土墙上,这个高度可以俯瞰他的“子民”,风把他那黄不拉叽的头发吹乱,他莫名地感觉到自己很拽,于是,他尽量神色肃穆地看着自己的子民一派欢欣鼓舞。
米花人在院子里,却只是自己玩。
米花的安静,让罗小兵感到自己的权威多多少少有点被人不屑,心里便有轻微的不适。他主动过来,笑眯眯地看着米花,米花那玲珑精致的模样一下子吸引了他,他禁不住伸出手,往米花的脸上凑过去,却不料手还没有挨着脸,米花猛地退后一步,使劲吐过来一泡口水,那玩意立马丝丝搭搭地挂在罗小兵的鼻尖上。罗小兵的手和笑容僵住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也感觉到了好几双眼睛的注视,当他正准备把僵住的手变成巴掌甩向米花时,他突然意识到往这个特别弱小的对象身上发泄愤怒只会有损他的形象。于是,他把僵住的手伸向自己的鼻子,狠狠地抹抓一把,然后把手上的粘液在米花粉色的衣服上仔细擦了两下。
罗小兵做这一切时,动作很慢,他觉得必须有个交代,这件事情处理得不好,自己的威望会大打折扣。
擦完手后的罗小兵,招手让梁老二过来,梁老二兴奋得像被皇上临幸的妃子,满眼充血。
“梁老二,我命令你,把这小婊子的裤子脱掉!”
罗小兵慢条斯理的过程,孕育出这么个处罚,所有的孩子都大声起哄,给梁老二壮威壮胆,梁老二在这样的声潮里,一步一步走近米花。
米花几乎被声浪掀翻,她被围在充满汗臭的人群里,有种窒息的恐惧。她看到梁老二一步步走近,弯下腰……就在梁老二伸出手的那一瞬间,米花两手突然变成锐利的鹰爪,死命抓在梁老二的脸上,梁老二一声惨叫,捂着脸蹲下,米花在所有的刹那错愕中,风一般从空隙跑掉。
梁老二的妈妈是在晚饭时间牵着梁老二来到米花家的,那时米花正伏在缝纫机上玩一张纸,她想把那张纸折成一架会飞的飞机。米强和何英看到梁老二的脸时,都吸了口冷气,左右脸的几道抓痕让梁老二的脸有些肿,那几道暗红的抓痕让梁老二看上去有不停哭泣的忧伤。米强和何英都觉得肇事者太过分了,米强一把将米花拽到地上,顺手操起鸡毛掸子,狠狠朝米花的屁股抽去,米花疼得跳起来,朝妈妈何英奔去,何英却顺势又把她拽在地上,给她屁股又是狠狠的几巴掌。米花从来没有遇到过爸爸妈妈都不要她的时候,她看到现在有四个人围着她,目的就是打她和看她被打,下午被围观的那种恐惧再一次涌上来,米花趴在地上,一把抱住何英的脚,往她脚背上狠狠地咬去……
结果米强和何英给了梁老二的妈妈医药费,晚上何英又买了两斤白糖、一瓶罐头,去了一趟梁老二的家,还拉过梁老二,像亲儿子般在梁老二脸上轻轻抚摸,一叠声地:痛不痛?还痛不痛?痛了给阿姨说,阿姨给你出气。那个时候,何英的脚背正辣乎乎地痛。
院子里的孩子向大人说起米花抓梁老二的事,口径惊人地一致,都是:米花像突然发疯,抓梁老二,梁老二没逗她也没有惹她。
米花抓人咬人还朝人吐口水,米强家生了只小母狗。梁老二妈妈的宣传攻势像燕山雪花,瞬间覆盖了蔬菜公司家属院。
从此,米花在院子像个孤魂野鬼,茕茕孑立。
米强和何英看在眼里,心里也不好过,于是两口子较早前的一个想法决定正式实施——给米花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最好是个弟弟了,不管怎样,米花总有个伴。
3
米花四岁半那年冬天,妹妹米可出生了。
米可的长相很诚实,是典型的米强忠实版:细眉细眼,毛发稀疏。咋一看,会觉得五官在她脸上打架,挤作一团,硬是舒展不开。米强见又生下一个女孩,心里凉了些,再看那眉眼,咋看都像在看连自己都不耐烦多看一眼的自己,心里又多了点凉意,完全没了当初抱着米花的那份心情。何英看出了米强的冷淡,心里也难免失落,回想着自己盼着生一个儿子的心情,对米可也难以做到情感的很投入,当米可被抱到她的枕边时,她只瞄了一眼,眼神就定在天花板的灯泡上了。
米可仿佛谙悉自己的处境,生长过程异常懂事,甚至撒尿拉屎都有不同哭声提前示意,让米强两口子觉得没怎么累着烦着,米可就这么一岁两岁地长大了。
米可可以在院子里独立活动的时候,米花已经读小学了。
米强两口子的“做伴”计划其实并无实效,米花除了在他俩忙不转的时候,守一下米可或者背一下米可,更多时候,米花还是一个人在家或在院子里默默地玩。罗小兵的威严让所有不小心要亲近米花的小伙伴望而却步。梁老二最不长记性,有时看到米花涨红着脸扯不下一朵鸡冠花时,马上就要跑去帮忙,当米花一个人正在往鼻梁上粘鸡冠花瓣时,往往是梁老二正被院长罗小兵当众“修理”的时候。米强两口子曾经用几颗糖“贿赂”过罗小兵,希望他在院子里多关照米花,罗小兵收了糖也吃了糖,但是阴里暗里都孤立米花。米强两口子见米花的玩伴依然寥落,以为自家的孩子硬是不合群,也就作罢。
好在米可“入院”后,一切甚好。
米可嘴巴特别甜,刚融入院子这个环境,就表现出超常的适应能力。
米可对称谓有种天赋领悟,没有谁刻意教过她,她就可以做到筛选信息,组合出最宜人的称谓。比如罗小兵,她第一次正式叫他就是一声“兵哥哥”,那娇声娇气的一句“兵哥哥”硬是差点没把骑坐在半截土墙上的罗小兵给晕乎下来。米可“入院”半天不到,满院子都是她娇滴滴的这个姐姐那个哥哥的莺歌燕语,甚至梁老二都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米可那声专属于他的“二哥哥”,梁老二开心得不晓得咋样才消停那激动的心情,只得背着米可满院子地跑了好多趟,在渐来的疲惫中平复心境。
米可有点好吃的,一定要分点给她的“兵哥哥”,虽说很多时候,罗小兵看着米可递过来的东西,实在有些吃不下,但是那又有什么呢,关键是子民的这份心意啊。罗小兵觉得米可太乖了,他对米可说:“米可,你姐米花是个傻逼,你不是,你晓得不?”米可笑眯眯地看着罗小兵,使劲地点点头。
从此,米可在院长罗小兵的庇护下,在梁老二的殷勤里,宛若公主。
可惜,好景不长,罗小兵高中随父到外县读书,米可被送进新建成的“职工幼儿园”,那一年,米花小学二年级。
米花第一次出现在县一小,是1974年八月底的一天。
那天,何英领着米花到学校报名,还没有到校之前,何英的心就揪得有点紧,路上遇着的几个熟人,自然是看见米花都会两眼放光——小姑娘生得太好看了,她们的眼神总会在何英与米花之间盘桓几转,满是怀疑、不甘、羡慕。何英倒不是计较那点怀疑,她心里有磨盘般的踏实去抵御那点怀疑,只是米花的表现——总是那种紧张防备、拒人千里的架势,让何英烦恼不堪。现在还稍好点了,换作一两年前,米花要么吐口水、要么抓人,大人干预她,急了,还会咬人……为这,米强何英两口子没少打米花,有几次,何英打着打着,倒比米花先哭。两口子花了近一年的时间,苦口婆心地教育加上鸡毛掸子的威力,终于让米花收敛了一些。但是,小孩子显得没礼貌总不是个事,特别是今天要见老师。米花目前最好的状态是不再攻击人,但是从来不主动喊人,家长逼着喊吧,要么抿紧嘴巴半天没声,偶尔发出点声音,蚊子般细鸣,大人们都忙,谁也没耐心等待那声可有可无的招呼,但是何英觉得很丢脸,养个女儿连喊个人都难成这样,人家一定会觉得是她米家不会教育娃娃,家教这个问题,最终巴掌是打在大人脸上的,何英的自尊心比她的容貌不知强悍多少倍,也就注定了米花在这个方面带给她的烦恼也比一般人严重。
米花的班主任是年近半百的金老师,她微胖身材,眼镜片很厚。米花排队走到她面前登记时,她头也没抬一下,径直问道:姓名?哪年出生?父母姓名……填完米花的信息,金老师才抬头看了米花一眼,微笑着递过一张单子,轻轻地说了句:“到第三个办公室交钱。”米花拿过单子的同时说了句:“谢谢老师!”
何英就站在近旁,那一瞬间,她被米花嘴里的四个字击中,那是四颗巨型的幸福炮弹,把何英给炸得忘了东西南北。
回家的路上,何英破例给米花买了盒蜡笔,这盒蜡笔,米花要了两年多。
何英全身都被汗水濡湿,她走在街上,面赤耳红,恨不得一下子回到家,告诉米强,今天发生的奇迹。
4
米花五年级的时候,米可进小学一年级。
姐妹俩一起上学,总是会招来一些碎沫翩飞,姐妹俩的相貌差别太大了。平心而论,米可还真不是那种丑得看不下去的小姑娘,如果仔细看,米可的细眉细眼还有点秀秀柔柔的味道,只是米可一旦站在米花旁边,就会被衬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米花的漂亮是不容置疑的霸道,看了她第一眼的人绝对舍不得让第二眼望向别处,米花旁边那个黄毛丫头是谁?根本无人关心。
早先,米可看到人们总喜欢对她姐妹俩指指点点说长道短,还蛮开心的,那很像当年在院子里被罗小兵梁老二等宠护着、备受关注的感觉。时间长了,米可慢慢懂一些东西了,心里有些东西也开始一点点碎了,碎得很细很小,不到夜深人静,甚至听不到一点碎裂的声音。
米强何英感觉到了时间流逝之快,米花进入小学后的正常表现让俩口子长长松了一口气,现在米可也读小学了,姐妹俩上学放学都有照应,日子显出些顺畅来。
米花学习成绩中上,在班上还担任了劳动委员。当时各个班级的劳动委员都由虎背熊腰的男生担任,米花任此职显得特别蹊跷。事实是,米花所在班级的卫生分数每周都名列全校第一,于是,好几个班主任和金老师讨教秘诀,金老师总是打哈哈过去。这件事,金老师可谓心明如镜,她发现班上即便是最捣蛋的男生,只要见着米花,都有点自愿矮下去的劲。小学生嘛,多半男生调皮,如果把男生给制服了,这班级就顺风顺水了。金老师当机立断,让米花担任此职,事实强有力地证明了金老师的高瞻远瞩——班上再调皮捣蛋的男生,只要米花朱唇轻启,便立马提着扫帚拿着抹布干得热火朝天。有几个男同学为讨好米花,还从家里带来刷子,把教室的水泥地面刷得照出人影。米花可等不了他们,先回家吃晚饭了,那几个男生硬是干到父母跑到学校里找人、最后还帮着搬了桌子才算完事。(2)班这卫生分数啊,只有见涨的份,岂有下跌的理?这样的用人理由多少有点上不得桌面,金老师哪有不晓得的,所以打几个哈哈敷衍敷衍就得了。
米花和米可同时在县一小只呆过一年,五年级结束,米花就升入中学。
米花考上县一中,路程比县一小要多10分钟左右,中学要上早读,时间上比小学要早半个小时。米可终于可以自己去学校了,小学二年级的米可,居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米可读书很用功,成绩却拔不了尖。她曾经用很多英雄人物的事迹鼓励过自己,甚至效仿他们的一些做法:比如在冬天,用冷水洗脸让自己不打瞌睡——据说雷锋学习疲倦了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其实那会才晚上八点过点,米可的瞌睡并不来,她抖抖索索地把手伸进刺骨的冰水时,心里暗暗滋生一种怨恨,只是这种怨恨的指向不明;她甚至在大街上边走边看书,眼睛斜睨到一棵像样点的大树时,她会径直走过去,直到自己撞上树子——听老师说陈景润就是这样成为著名的数学家的……米可在老师和米强俩口的心目中,已经是很乖很懂事的孩子,至于学习成绩老是不死不活的状态,也没有谁怪怨过她,每个学期评不了“三好生”,一张“好学生”的奖状还是会带回来的,米强俩口已经相当满意米可了。
倒是读到高中的米花,让米强俩口有些放心不下。
高中的米花,突然爱打扮了。
米花不打扮,已经够瞩目了;米花若打扮,别人还活不活?
何英最早发现端倪,家里那瓶花露水,莫名地在短时间里下降一大半,这些失踪的香味在米花的几件棉袄罩衣上现形。米花一回家,何英总会嗅到一股好闻的气味,淡淡的,这气味比起蔬菜公司营业厅的味道宜人多了。何英上班的营业厅,并没有什么新鲜的蔬菜,卖的都是酱油、醋、腌菜、酒之类的,这些个东西装在半人高的大缸子里,有人来买,就拿着个斛子,一斛半斤或者一斛一斤盛装在来人带来的玻璃瓶子里。何英最怕称腌酸菜,用两根又粗又长的筷子去挑起那些腌酸菜时,手腕那截总会蹭着点稀糊糊的酒糟辣椒皮之类的玩意,何英心里就会恶心一下。蔬菜公司最热闹的时候是有带鱼和剥皮鱼运来的时候,冬天,家家户户都稀罕买点那鱼做年货,带鱼和剥皮鱼用糟辣椒加点糖醋一炒,那个香是从鼻子到嘴里都妥帖舒服。但是夏天就遭罪了,大纸箱大纸箱的鱼放在没有任何冷冻设备的蔬菜公司仓库,卖不了两天,那味道就变了,员工们先把剥皮鱼的头去掉,然后摊在太阳坝子里晒,每到这个时候,整个县城的上空,成天飘着一种尸身腐烂的味道,而每到这个时候,前来购鱼的人会突然增多,因为只有当这种味道讯息一般布满全城,鱼的价格才会便宜一半,而且还是去了头的鱼。当这些鱼突然在蔬菜公司的太阳坝子里消失,变成各家各户锅里碗里的各种美味时,何英才有精力顾及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她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每个毛孔都被那种腥味占领,洗也洗不掉。何英天天在这种腐败的气味中工作,闻到米花身上的味道时,心情本是不错的,结果发现米花并不是直接把花露水喷在衣服上,而是悄悄地把花露水倒在一盆水里,扒拉几下,就把自己常穿的几件干净罩衣浸泡在水里。何英觉得把衣服弄香点可以理解,但“熏香”过程麻烦到这种境界,就令人费解了。显然,米花不要那种浓烈的香,她要的香,是隐隐约约、若有似无,这是让何英心里不安的东西。
米花不仅折腾衣服,还折腾她额头的刘海,额头上的半扇帘子,三天两头被她弄得弯弯曲曲。走在院子里,会有一群屁孩跟在后面喊“卷卷头”,撵都撵不散。米强烦了,盯着米花的刘海看了几眼:“马上给老子搞规整点,心思放哪点搞清楚!”
第二天,米花的额头依然爬满卷发,米强除了眼神恶一点,也没辙。
米花真的有心事了,隔壁班的一个男孩不知不觉住进了她的心里。
米花的漂亮,给她带来过烦恼。上高中后,她冷不丁会在自己的课本里或文具盒里,收到男同学的纸条,那些冒冒失失的家伙,写上几句歪诗或者摘抄几句歌词,大都慌得连姓名都没有留下。米花看那些纸条时偷偷摸摸的,心跳得要用手才按得住,匆匆看完,赶紧扔进铁炉子里,当纸条变成灰烬,米花的心才平复一些,但是有些文字,触摸到米花心底从未弹拨的一根弦,米花开始多愁善感了。
这年冬天特别冷,先是下冻雨,然后是纷纷扬扬的雪一场接一场,像由着性子玩的孩子,没个停的时候。学校里的孩子都提着灰笼来上课,要不,几节课下来,手指脚趾都会冻断掉。米花那天的灰笼里,有块木炭没烧透,烟子从灰笼里冒出来,把个教室搞得烟雾瘴气。大家都扛不住了,米花也心慌得要命,在老师眼神的示意下,她赶紧把灰笼提到教室外面的坝子中间,怕离教室近了烟着大家。没多久,米花无意间瞥见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正提着她的灰笼大臂绕环似地一阵狂煽。谁都知道,遇着这种木炭“烟头”,需要用力甩灰笼,让烟头燃烧起来,烟子就会很快消失。米花只会前后地甩灰笼,那种360度的甩法,米花从来不敢尝试,因为她亲眼看到灰和着火红的木炭从灰笼里落下来,落在同学的头上或肩上,那个样子太狼狈了。男生煽了好一阵,还蹲下来鼓着两腮吹了好一会,距离下课还有几分钟的样子才离开,应该是在上体育课。
下课了,米花冲到坝子中间,看着灰笼里冒着蓝色火苗的木炭,一颗心就软软的了。
米花自己费了好大劲,一星期后才知道那个男生叫夏云,那还是听到有一个同学叫夏云的时候,米花飞快记下的名字;至于读哪个年级哪个班,做课间操的时候,米花从站队知道:他是高三(1)班的。
一个多星期后,一个叫夏云的男生,在米花心里停驻。
米花有意无意会绕到高三年级的教室走廊经过,本来不用上四楼,就可以把本子给交了的。米花多走的那点路程,是期待见到那个身影,但是,匆匆而过的米花,很多时候都看不见那个叫夏云的男生,只有一次,远远瞥见他斜倚在教室门口的栏杆上和几个同学闲聊,米花竟然双脚发抖,迈不开步,最终脸红筋涨地回到自己的教室。
米花身上那若有似无的香以及额头上那曲曲折折的弯,全是为了这个叫夏云的男生。
米花这反常的举动只持续了一个多学期——而且寒假里的米花,可谓朴素如初,只是到了开学,又开始折腾。何英觉得那更多的是发育期女孩子的阶段性反应,自己大概是多虑了。
只有米花知道,夏云高三毕业,是当年县一中为数不多考上外省大学的学生。校园失去了他的身影,在米花心里,就像一座空城,米花的香还给谁闻?刘海的卷还给谁看?
从此,米花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何英终于长舒了口气。
5
米可出事那年,只有14岁,当时米花正在医专读书。
米花是在医专食堂打饭的时候,听到米可出事的消息。医专有好些学生和她一样来自那个县城,米可的事,通过各种渠道,辗转到了米花耳里。
米花坐了四个多小时的车赶回家里,刚进门见着何英,何英就抱着米花抽泣起来。
米花有些不适应,长那么大,她很少和何英那么亲密接触,而且,何英的无助让她一下子回不过神来。米花问了一声,米可呢?何英朝里屋抬了一下下巴,米花轻轻推门进去。
米可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眼睛用力闭着,因为用力,眼角竟有了些皱纹。米花知道,至少现在,米可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米花又轻轻地从房间里退出来。
米花小声问道:那个人是谁?晓得了吗?
何英肩头一抽,又开始抹泪:问了,她说不晓得,说晚上,看不清。这个死妮子,暑假里的事情,出了事你说一声啊,早说了让人还有点准备。结果发现怀孕都快四个月了,你爸爸气得拿着菜刀要冲上街砍人,我死活扯住他,他还嫌这人丢得不大……我带米可去做手术,给妇产科的几个医生差点跪下,求她们不要声张,米可以后还得嫁人啊!谁晓得,最终还是满城风雨,我们米家的脸,算是丢彻底了……
米花也被吓着了,这事儿太大了,这事儿比杀人越货还严重还龌龊。以前,米花偶尔听到大人们议论哪家姑娘悄悄去医院“刮宫”时,大人们的表情是极端厌弃鄙视的,米花万万没有想到这事会发生在自家,发生在自家妹妹身上。米花心里一阵难受,站起身,又往米可的房间走去。
这次,米可睁着眼睛,好像一直在等着米花。
米花朝米可挤出一个笑,米可也回了她一个笑,米花有点不知所措,这和她设想的有点出入,她是准备来安慰米可的,但是她发现米可比她还镇静,仿佛她不是在小产修养,而是刚睡了个惬意的午觉醒来。米花心里仍是涩涩的,她突然觉得,米可成长的这十多年,她作为姐姐在米可的生活里缺席太多、空白太多,米可经历了些什么,有什么欢喜忧伤,她这个当姐姐的是应该第一个与她分享分担的,可是现在,她对眼前的米可一无所知,而米可那细长的眼睛亮亮的,倒似一眼就看透了自己。米花不知道说些什么,握住米可的手,米可却轻轻一抽,将手缩回被子里。
米可后来没有再回学校读书,在家休养一阵后,就在家里打扫一下卫生、做做饭。两年不到,各种流长蜚短渐渐平息,何英才开始让米可到营业厅帮帮忙,自己有个头疼脑热的,米可顶着,倒也干得像模像样。等到米可十八岁时,何英干脆退休,让米可顶替自己,米可成了蔬菜公司的一名员工。
米可似乎很喜欢这个工作,不管什么人来买东西,她都笑脸相迎,遇着带小孩的,还会逗逗小孩,在柜台的玻璃罐里拿些小零食哄娃娃。人们开始感慨:唉,多好多乖的女娃娃,要不是那事,唉!
大部分时间,营业厅很清静,买东西的人并不多。
米可在这样的时候,总是呆呆地看着远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偶尔还会害羞似地笑一下,然后用手去摸自己发烫的脸。
米可的心,还停留在14岁的那个暑假。
米可看到了罗小兵,那是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
6
罗小兵随父亲在外县读高中,罗小兵的书读得苟延残喘、溃不成军。
还没读完高中,罗小兵就参军了,全仗着其父长袖善舞。
罗小兵是穿着军装回来的,穿着军装的罗小兵帅得很有点气势。他到院子里找的第一个人是梁老二,梁老二顶替他妈,在蔬菜公司仓库搞保管。两人喜欢在仓库里就着一点炒花生喝酒,喝了酒就开始聊天聊地聊女人,当然,罗小兵是主聊,梁老二更多的时候是张着嘴巴听。罗小兵没有告诉梁老二,他是在部队犯了事被清退回家的,那段时间的罗小兵,内心其实相当潦倒落魄,但在梁老二面前,他说出的话却大个大个的吓得死人,梁老二听得眼睛都直了,他觉得罗小兵的生活才叫生活,罗小兵的生活能够匀出百分之一给他梁老二过一下,就是死了也是值得的。
罗小兵的父亲在罗小兵参军前调回本县的物资局当局长,在县物资局分得一套宽房子,老婆把家都搬过去了,按理蔬菜公司的这套房子就该退让出来。罗小兵的母亲起了点私心,留了一张床和几张桌椅,想着儿子也大了,多套房子总是好事,房子就留下了,这样的事,只要罗小兵的父亲说句话就不是个事了。
罗小兵从梁老二那里回到这个窝,才开始还原自己。那些风光体面转眼风化,屋子里的黯淡凌乱才契合他目前的心境,他抓着酒瓶一口口地喝,收音机里汪明荃正千娇百媚地小声哼唱着:莫怕罡风吹散了热爱,万水千山总是情……
罗小兵听到了敲门声,很小声,但是还是被他捕捉到,好像敲一两下,又停下来,敲得犹犹豫豫若有似无。罗小兵有点烦躁,一大步走到门前,呼地一下拉开门。
米可站在门口,怯怯地喊了一声:兵哥。
罗小兵看见米可,愣了一下,但那声“兵哥”,让他一下子认出了米可。
米可在罗小兵的房间里东瞧西看,满是汗臭脚臭的一间破屋硬是被她看出万花筒般的神秘魔幻,罗小兵斜靠在床上,乜斜着眼,看着这个傻妞在自己房间的呆相,嘴角甩出一个不屑的笑。
米可看得差不多了,坐到罗小兵的床沿上,脸红红的。
收音机里已经换成邓丽君缠绵绵的“何日君再来——”
罗小兵想赶米可走了,他刚想张口,米可突然说:“兵哥,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罗小兵惊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他从嘴里吐出一口酒气:米可,你该回家了。
米可突然抱住罗小兵,把脸紧紧贴在罗小兵的胸口上,罗小兵推了两下,手触到了米可身上软软的东西,罗小兵犹豫了一下,突然间,他紧紧抱住了米可……
那天晚上以后,米可总在晚饭后期待天黑下来,那个时候的米可,就会轻悄悄地脱离伙伴们的视线,幽灵般潜入罗小兵的房间。她痴迷于被罗小兵紧紧抱着的感觉,她像公主被人深深在意,她甚至忽略了罗小兵在极度迷乱时喊出的一声又一声的——米花。
这样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七天,从第八天晚上开始,米可再也没有敲开那扇门,罗小兵也再没出现在院子里。
米可失魂落魄、坐立不安,那扇窗户、那扇门,把米可的心事严严实实地收藏。
米可曾在街上看见过罗小兵,他常常和几个打扮出格的男女招摇过市,与米可迎面而过时,罗小兵仿佛从未见过米可。
罗小兵已经在物资局上班了。
7
米花医专毕业,面临分配,米强俩口还是竭尽所能跑了点关系。虽说这分配,原则上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但是回到县城和回到乡镇还是有区别的。米花心里一直有种不为人知的期待,她并不渴望分回那个县城,她希望到另外一个地方,什么都是陌生的,同时又都是新鲜的,只是这样的想法一直藏着掖着,从来没有从心底那个地方蹦出一寸。关于分配,她和绝大部分面临毕业的人一样,除了等待还是等待,难道自己还能为自己做些什么?
米花最终分配到县化工厂的医务室,虽说距离县城有十公里左右的路程,但是化工厂的效益好,很多人趋之若鹜,米花能够进化工厂,算是很不错的了。
米花在医务室还没干满一年,米可就要出嫁了。
米可的媒,是家属院的几个阿姨撮合成的;米可要嫁的人,是梁老二。
梁老二的妈,起初是不怎么情愿的,自己的儿子虽说脑壳少了根筋,有点憨,但总是清清白白的吧。她米可,刮过宫的,人是不干不净的呀。梁老二三十多了,她当妈的不是没有努力过,县城里的姑娘她是不敢奢望了,托了乡下的亲戚介绍过两三个农村妹崽,结果还都被人家妹崽嫌弃,梁老二就这么荒着,一荒就荒到三十多岁。
梁老二的妈终于想通了,米可虽说不干不净点,但是有单位有工作,如果米可清清白白,会轮得着她的梁老二娶她?
米强俩口和米可谈这件事的时候,米可一直不说话,米强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像你这种情况,你还有哪样想的。
那时,晚霞满天,红光映在米可对面的墙壁上,米强和何英的头顶也晕染了一抹红,像两尊光环缠绕的菩萨。米可想起了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和那个黄昏后的夜晚,沉默良久。
末了,米可小声说道: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
米强俩口相互望了一眼,同时叹出一口气。
婚宴就办在蔬菜公司的家属院里,双方的亲朋好友都到了,酒席从下午四点开吃,一共吃了三轮才散。罗小兵出现在婚宴的第二轮,米可和梁老二给他敬酒的时候,他嘻嘻哈哈地和梁老二开了几句荤玩笑,然后拍着米可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要米可好好待梁老二,好好过日子,米可盯着罗小兵的眼睛快要喷出火苗,却没有灼伤罗小兵一根汗毛。
家属院的阿姨们看见罗小兵,便故意闹着要罗小兵早点请吃喜糖,大家开玩笑说罗小兵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要挑花眼了哟。罗小兵眯着眼睛望着前面,笑道,快了,保证不超过明年,一定请你们吃喜糖。
细心点的人,如果顺着罗小兵眯着的眼睛望过去,会看到一个忙碌的身影——米花。可惜,喧哗闹热淹没了罗小兵的这个眼神,只有米可捕捉到了罗小兵眼睛里的一切。
8
米花分到化工厂,又引起了好一阵骚动,那些小年轻觉得米花的到来简直是仙女下凡。
米花的医务室常常拥挤不堪,有病没病的都要来看看这个传说中的仙女,米花知道其中的蹊跷,也不点破,该涂药的涂药,该打发走的打发走,米花的心很小很小,存了一片叶,就再容不下一棵草,心如止水,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米花曾经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平静静地流走,或许在将来,遇着一个人,然后结婚、生子,像父母一样渐渐老去,难道生活不是这样的吗,还会有什么意外或者惊喜吗?
如果罗小兵那天不出现在米花的医务室,米花的日子或许真的就这样持续下去了。
米花周末才回家,平时,就住在医务室隔壁的单身宿舍里。
那天,罗小兵是在米花准备下班的时候来到医务室的。罗小兵没有等米花招呼自己,就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对米花说,我带了些熟菜,到你宿舍里弄一下吃,我有事和你说。
米花用酒精炉热了下菜,又跑到食堂打了点饭和炒蔬菜,然后和罗小兵慢慢吃起来。
罗小兵不停地给米花夹菜,叫米花多吃点肉,说米花太瘦了。米花显得很拘谨,她和罗小兵虽说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但是两人很少打交道,她不知道怎样和他交流,她只希望罗小兵要说什么事就早点儿说。倒是罗小兵,好像是这里的主人,见米花沉默不语,时时找些话题打破僵局,甚至还轻车熟路地给米花倒水、给味道淡的菜加酱油……
米花熬不住了:有什么事,你说吧。
罗小兵笑眯眯地看着米花:我要和你玩朋友。
米花吓了一跳,这算什么,求爱?但对方根本没有商量的口吻,他说的是“我要”不是“我想”,米花有些恼怒,把碗往小桌上一顿,眉眼间全是怨怒,这人咋个这么厚颜无耻!
罗小兵依然微笑着:米花,你先别生气,你看我都三十出头了,这么多年,我遇到过的女娃娃也不少,但是我没有对哪个用过心,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你……
“那是你的事”,米花听不下去了,她觉得罗小兵太自以为是了。
罗小兵的表情依旧柔和:米花,我知道你不答应,不过,我希望你听我把话说完。既然这样,我也不绕弯子了,想想米可,你再考虑我的话。
米可?米花脑袋一下子炸开,米可出现在她与罗小兵现在的这个谈话内容中,让她转不过弯。
罗小兵还是微笑着:是的,米可,你的妹妹米可。你晓得不,你妹妹米可是个贱货,她主动送上门,我不想要她,她求我要她,是我把她的肚子搞大的……
米花的眼睛瞪得快要裂开,她全身发抖,她想朝眼前这张脸甩一耳光,但是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丧失了,她抖作一团,牙齿嘎嘎直响。
米花,你想过没有,我如果告诉别人你妹妹米可是个贱货,你妹妹会咋样?我罗小兵反正就这个样子了,我不在乎。还有,米花,你身上哪里有个什么胎记,我全知道,这都是你妹妹米可告诉我的,哈哈,我甚至可以说你俩姊妹都被我罗小兵搞过,我是个爽快人,你答应和我玩朋友,那就什么都没有;如果不答应,我就闹个满城风雨,你考虑一下,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
米花不知道罗小兵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过了。米花没有想到,米可在她生活中的那些缺席、空白,是以这样的内容来填充,她想起米可苍白的脸、紧闭的眼、悄悄抽回的手,心里疼痛到痉挛,米可呀米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傻呀!
那时,米可刚顶替何英,在蔬菜公司上班。
一个星期后,米花答应了罗小兵,条件是等米可嫁人后,两人才谈婚论嫁;而且在米可嫁人后,两人才开始玩朋友。
罗小兵果然信守约定,在米可嫁给梁老二之前,一直没有骚扰过米花。
9
好多年了,这个县城的冬天,很难见到大片大片的雪花。雪花在天空纷扰喧嚣,天地却出奇静默肃穆,这样的情境,像一曲久远的绝唱。
米可嫁给梁老二后,日子过得相当舒心,米可就是梁老二的宝,梁老二待她的好是正常人做不到的,再加上她给梁老二生了个胖儿子,梁老二一家待她,更是不知道怎样才好了。
米花在米可结婚不到一年后,和罗小兵结婚。
婚宴在物资局的大院里操办,罗小兵的父母极尽奢华,从菜品到烟酒,都是那个县城空前绝后的,那场婚宴成为这个县城酒席档次的一个标杆,若干年都没被刷新纪录。
罗小兵的父亲曾想把米花调进县城比较清闲的一个单位,米花坚决不同意,罗小兵也帮米花圆场。罗小兵娶了米花后,心底里一直怯着米花,原先的纨绔不羁烟消云散,倒成了个安安心心过日子的俗人。
米花三十二岁那年冬天,县城终于下了一场好多年没有见过的大雪。
那天晚上,轮着米花值班,米花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瞟着窗户外面纷扬的雪花,心里担心着,照这样子下,明天回家的车怕都成问题了。
屋里的温度慢慢降下来,米花拨弄了几下火盆里的木炭,不多久,木炭冒起了蓝色的火苗。
米花盯着那团火苗,突然喊出一个声音,米花用手捂住嘴巴,似乎想把那个声音堵回去,但是那个声音却和泪水一起渗出指缝,飞离自己,仿佛被窗外的雪花裹挟,撞得窗棂直响。
冬夜里,那个声音异常清晰,米花听见了,耳膜震得胀痛。
那个声音叫着一个名字——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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