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整体
——麦克卢汉的媒介研究与文学研究
2016-01-26金惠敏
金惠敏
感性整体
——麦克卢汉的媒介研究与文学研究
金惠敏
提出“全球村”、“媒介即信息”等理论的麦克卢汉在学界主要是被定位为媒介学者,但麦克卢汉媒介研究的范式和真髓实则是文学研究或者美学研究,他曾坦陈其媒介研究就是“应用乔伊斯(applied Joyce)”。沟通媒介和文学这两个领域是麦克卢汉对感性整体的寻求,由此他可以被归类为媒介研究领域的审美现代派。在中国媒介研究日益走向实证的今天,我们尤其需要加强其文学性和批判性;而对于自我封闭已久的文学研究来说,则需要关注其外在媒介技术的影响或影响方式,按照麦克卢汉的说法,是感知比率的变化。
麦克卢汉;感性整体;统一场;媒介技术
许多人都听闻过“地球村”、“媒介即信息”等概念,但鲜少有人了解提出此类概念的麦克卢汉首先是一位“文学家”,其“地球村”、“媒介即信息”不只是媒介概念,更是文学的或美学的概念。麦克卢汉穿行在媒介研究和文学研究两个领域之间,其媒介研究的范式和精髓是文学研究,而其文学研究反过来也为其媒介研究所照亮。本文不准备分别论述其媒介研究和文学研究成就,而是试图抓住在麦克卢汉那里这两个领域之间的相通性即感性整体,由此入手,以期在媒介研究中坚持文学性和批判性,同时在文学研究中关注媒介的作用。
麦克卢汉曾以统一场论将海森伯和庄子召唤在一起,他指出:“现代物理学家与东方场论亲如一家”[1](P28)。这个统一场论的主要特点是整体性思维。我们知道,哲学史上有各种各样的整体性思维,有康德式的、黑格尔式的、海德格尔式的,也有老子式的、庄子式的,等等。那么,麦克卢汉的整体性思维又具有怎样的面貌呢?
一、同时性关系的统一场
与机械时代“分割式、专业化之研究”大异其趣,麦克卢汉指出,整体性思维倡导的是“一种整体的和涵括的研究(a total,inclusive approach)”*Marshall McLuhan.UnderstandingMedia:TheExtensionsofMan.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64,p.64.引文中的“inclusive”意指将看到的一切都纳入考虑的范围,将其翻译为“无所不包”较为准确,但会产生歧义的联想,故以“涵括”强为之。。他举了一个医学上的例子:在诊治疾病时,庸医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并不关注头痛和脚痛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而高明的医生则是懂得分析“疾病的症候群”,施行中医所谓的“辨证论治”(麦克卢汉未用此术语),将头疼和脚疼放在一起考论。与此相类似,麦克卢汉进一步指出,当新媒介和技术对社会身体施行手术时,“必须考虑在此手术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整个系统”,因为“手术切口部分所受到的影响并不是最大的。切入和冲击的区域是麻木的。是整个系统被改变了”[2](P64)。说被手术的部位“麻木”不是说它们不受影响,它们当然是受到了严重影响,而且是首先受到影响,但更严重的影响在麦克卢汉看来则是其后续的效果,即由此局部之影响而导致整个社会机体功能的改变,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以是观之,作为听觉媒介的收音机影响的则是视觉,而作为视觉媒介的照片影响的则是听觉,麦克卢汉认为:“每一种新的影响所改变的都是所有感知之间的比率”[3](P64)。这是整体性思维的第一层内容,即在处理问题例如技术的后果时所采取的一种联系的、相互作用的和系统性的观点和方法论。
在此意义上,麦克卢汉认为,整体性思维与“中国圣人(即庄子——引注)的观点相当契合”[4](P64)。也许麦克卢汉在对“抱瓮出灌”故事的阅读中,认为庄子的整体性思维是不言而喻的,他因而只是点到为止,我们则略作说明。
麦克卢汉媒介研究的特点蕴含在其经典命题“媒介即信息”之中。所谓“媒介即信息”这个通常读若天书的断语其实并不难以理解,麦克卢汉以轻松的语气指出:“这仅仅是说,任何媒介,亦即我们的任何延伸,其个人性和社会性的后果都导源于我们的每一延伸或者任何一种新的技术之将新的尺度引入我们的事务”[5](P7)。如果认为麦克卢汉这个解释仍有欠明晰,那么其原因恐怕就不在麦克卢汉而是在我们自己了。在提出这一命题之前,也就是在这段引文的前面,即《理解媒介》开卷第一句话,作者就已经预料到我们接受它的难度:“在我们这样一种长期习惯于分解和切割所有事物,以此作为控制手段的文化中,若是有人提醒我们说,在操作的和实践的事实上,媒介即信息,我们有时是会感到些许的震惊的”[6](P7)。麦克卢汉的意思是,要想认识到“媒介即信息”,我们就必须放弃一种陈旧的思维习惯或文化,即不能将技术仅仅当做技术,而是要将技术的后果看作技术本身。没有孤立的技术,所有的技术都是“技术事件”,都预设了它的展开,预设了它在被使用时将产生的意义裂变。媒介技术也一样,即作为技术的媒介一定就是媒介的后果,媒介的意义裂变。这是其一。其二,麦克卢汉的另一重指谓是,要理解“媒介即信息”,就需要进入一种新的技术语境,即电子的技术语境,它意味着“一种全新的环境”[7](Pvii),一种不再是由机械时代“分解和切割所有事物”所带来的“分割的、中心化的和表面性的”[8](P8),而是电子时代“整合的、解中心的和有深度的”[9](P8)思维方式。麦克卢汉不想只是一般地谈论技术,他更想做电子媒介技术时代的先知,向为机械文化所荼毒的人们指示一种解放的前景:从分割走向整体。要而言之,麦克卢汉的命题“媒介即信息”旨在倡导一种整体性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将由于电子媒介时代的到来而成为现实。因此,麦克卢汉的媒介研究实质上就是关于媒介后果的研究,说具体点,是关于电子媒介之后果的研究。
确乎是不言而喻,庄子“抱瓮出灌”故事对于技术的整体性思考一望即知。在庄子,机械绝不只是机械,它本身即潜在地包涵或预示了机事、机心,并且更严重的后果:纯白不备,神生不定,道之不载,等等。同样,也是在最明显的层面上,海森伯承认了庄子对技术的整体观,即技术对其后果的假定,这后果多是消极的。不过,也同样是借着“技术即其后果”这样的整体观,海森伯还深刻地揭示了技术的哲学后果。但是必须指出,海森伯在麦克卢汉所引论的“现代物理学中的自然观”一章并非十分自觉地将整体性思维作为他技术研究的方法论,那体现了整体思维的统一场论只是一种影影绰绰的存在;而且麦克卢汉也并非足够清晰地、确定地以技术后果意义上的整体性思维将庄子与海森伯相沟通。毋宁说,这是我们对他们三人思想关系的一个解读,但绝非无中生有,因为至少麦克卢汉是引用了海森伯对于庄子文本的导语(在《理解媒介》中是间接引语,在《古登堡星汉》则是直接引语),其中的核心意思,我们已经知道,是关于技术的后果的。相对清晰的是,我们先看《古登堡星汉》一书,麦克卢汉以“场”概念多少揭开了海森伯与庄子对于整体性思维的分享,这当然不是与“技术即技术之后果”这一理论全然无关,但更多的则是指向整体性思维的另一项内容。
海森伯一生的物理学研究有两大主题:一是测不准原理,一是统一场论。前一项研究使他少年得志,暴得大名;而后一项研究则至多可以说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用功依旧,但收效甚微,因为它太艰难了。迄今我们也只是知道,所谓“统一场论”,在海森伯就是以某种数学公式去描述所有基本粒子的原始物质。麦克卢汉对“场”的理解是:
现代物理学不仅抛弃了笛卡尔和牛顿专门化的视觉空间,而且它还再次进入了非文字世界的微妙的听觉空间。在最原始的社会,正如在现时代,这样的听觉空间就是包涵了各种同步关系的整体场,在其中,不像在莎士比亚的意识中或塞万提斯的心里那样,“变化”几乎毫无意义和魅力。撇开所有的评价不论,我们今天必须知道,我们的电子技术影响到我们最日常的感知和行为习惯,从而立刻在我们身上重新创造最原始的人类所具有的那种心理过程。[10](P30)
这指明了其中“包涵了各种同步关系的整体场”的现代物理学不会排除海森伯晦涩难解的基本粒子统一场论,更准确地说,麦克卢汉此处所理解的“现代物理学”基本上就是海森伯的基本粒子统一场论或者以它为基础的某些扩展,至少麦克卢汉主观上认为如此,因为就在这段引文(作为对海森伯之援引庄子的评论)前面的段落(作为对关于海森伯与庄子之比较观察的导引),麦克卢汉这样说道:
从维尔纳·海森伯《物理学家的自然观》相关的一个故事(指庄子“抱瓮出灌”的故事——引注),我们可以多少了解到传统取向社会的成员对待技术改进的态度。一个现代物理学家以其“场”感知的习惯,以其惟精惟微地区别于我们对牛顿空间的相沿成习,很容易就在前文字世界找到了一种与他意趣相投的智慧。[11](P29)
尽管麦克卢汉对于那个甚至让专业人士都望而生畏的海森伯粒子统一场论可能不知其详,止乎道听途说,但知道海森伯具有“‘场’感知”也就足够了。对于麦克卢汉,海森伯与“场”的关联是一个绝好的契机,他可以由此而将海森伯引入庄子的智慧,他称之为“东方场论”,由此而将海森伯引入其他各种“场”论,即放大海森伯的“场”论,一直到它呈现出清晰的图像。我们或许不会错误地认为,是庄子以及其他各种“场”论合力建构了麦克卢汉关于海森伯基本粒子统一场论的知识。也就是说,麦克卢汉是擎着互文之烛光而进入海森伯的“场”的。
不只是在其《古登堡星汉》与《理解媒介》两书,麦克卢汉在他别的著作中对海森伯也有一些点评,虽然这些点评并未直接指涉我们正在剖开海森伯的“场”概念,但无疑可视为是一种相关性,一种间接的解释。例如,在《从套话到原型》中,麦克卢汉说道:
正是海森伯在1927年引进了共振(resonance)的观念,这一共振指的是宇宙中物质“粒子”之间的物理键(physical bond)。关于这一主题的经典是莱纳斯·鲍林(Linus Pauling)所写的《化学键的本质》(TheNatureoftheChemicalBond)。[12](P82)
字词只是与现实相符合这一观念,即匹配的观念,不过是高度书面化文化的特征,其中视觉居于主导地位。如今在一个量子力学——对它而言,按照海森伯、鲍林和其他人,“化学键”就是“共振”——时代,获取一种对于语言的“魔幻”态度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13](P117)
在其《把握今天》中,麦克卢汉再次提及这一话题:
自海森伯和莱纳斯·鲍林开始,仅存的物理键就是共振。在物质宇宙中,已不再能够看到欧几里得那种视觉空间的连续性。在“存在的粒子”之中已不复有例如出现在机械模式中的那些联系。相反,倒是有了大量的共振强度,它们构成了同样大量的各色各样的“听觉空间”。古代哲学家经常把神想象为其中心无处不在而又毫无边界的一种存在。这也是双关语和听觉空间本身的性质。[14](P10)
“共振”在他就是“相互作用”、“相互应答”,而“键”则是“束缚”,但他还看到,“束缚”同时也意味着相互牵制、相互作用,与通常被理解为单向钳制的“束缚”完全是两码事,甚至恰恰相反。简言之,“键”划定了一个相互作用的范围。而在这个意义上,“键”就是麦克卢汉理论所十分倚重的统一场。
可以发现,在背后主导麦克卢汉对“共振”与“物理键”或“化学键”之解释的,其一是这些术语的日常语义,而非其专业意义。“共振”和“键”在英语中都是常用词,即使量子力学的门外汉也不会对它们感到生疏,也不会不了解它们的日常语义。顺便说,在汉语中,普通人在听到“化学键”一词时是不会往关系、组合、聚拢方面去想的。其二,人文视角也是麦克卢汉理解这些科学术语的一个主导或向导,换言之,麦克卢汉对这些术语做了人文学科的阐释。如果说当其将“共振”等视为“物理键”或“化学键”时,他尚在量子力学的专业范围内,那么当他用视觉文化、魔幻语言、听觉空间、双关语、神之无处不在来趋近上述行话时,他实际上便跳出了这些行话所属的专业圈子,而接通了我们的日常经验以及我们日常可经验的人文世界了。
紧接着我们上面的第一段与第三段引文,麦克卢汉分别附缀以他自己的两种引文,以对那些密传似的现代物理学概念做进一步的阐释。第一处:“雅克·艾吕尔在《宣传》中观察到:当对话开始时,宣传就终结了。”[15](P82)第二处:“界定就是屠杀,/ 暗示就是创造。——斯蒂芬·马拉美。”[16](P10)艾吕尔是哲学家,马拉美是诗人,自不待言,这再次证明了麦克卢汉是从人文学者的角度来理解和使用科学术语的。
现在我们转向他的《理解媒介》一书。该书多次涉及其他“场”概念及麦克卢汉对于理解媒介之性质的意义,不过分析下来,其中最核心的“场”意象则是属于生物学的。对麦克卢汉来说,电子技术相对于机械技术而言就是将分割性的、断片式的人恢复为一个感知的整体,他从而能够将世界反映为一个整体,这正是一个“自然”人的状态、“原始”人的状态,或者说是“前文字世界”的人的状态,而“场”或“场”感知所描述的就是这样一种人的机能,也可以简洁地说,“场”即生物有机体。麦克卢汉这样说:
电子时代一个根本性的方面是,它建立起一个全球网络,这一网络具有我们神经中枢的许多特性。我们的神经中枢不只是一个电子网络,而且它还构成了一个单独的经验的统一场。如生物学家们所指出的,大脑是一个相互作用的地方,其中所有的印象和经验都可以被交换、翻译,我们于是能够将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回应。诚然,当电子技术开始发挥作用时,工业和社会极其繁复和无穷无尽的活动便迅速取得了一种统一的姿态。但是,这种由电磁所刺激起来的在大相径庭和专门化的行动领域和器官之间相互作用过程的有机统一体,是全然不同于机械化社会的组织的。任何过程的机械化都靠分割而取得,这种机械化开始于活字印刷,它是对书写活动的机械化……[17](P348)
机械化不是不组织,但它是“机械化”的组织,是以分割为前提的组织,而电子化的组织,则恢复了“组织”的本义,是生物学的、身体的和神经性的组织,是为统一场所界定的组织。电子技术的应用,麦克卢汉常常称之为“自动化”,准确地说应当叫做“电子自动化”,其根本特点是与机械化之分割相对立的整体意识或知觉。为进一步彰显此区别,对麦克卢汉我们再做两则征引:
构成机械原则的是将人体个别的部分如手、臂、脚等分离和延伸为笔、锤子和轮子。如果要把一项任务机械化,其方式就是将一个行为的每一部分分割成一系列连贯、可重复和可移动的部分。自动控制(或自动化)的特点与此截然不同,它被描述为一种思维方式,同样它也是一种行为方式。自动控制不再关注一台台独立的机器,而是视生产问题为一整合性的(integrated)信息处理系统。[18](P248)
自动化不是机械原则即对活动的切割和分离的一种延伸。毋宁说它是对凭借电能的瞬间特性对机械世界的入侵。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处身自动化的人们坚持认为,它是一种思维方式,同样它也是一种行为方式。将无数的活动瞬间同步化已经终结了那种将各种活动线性排列的陈旧的机械模式。[19](P349)
机械化即意味着分割,而自动化则是整合,它们被麦克卢汉提升为两种大异其趣的思维方式以及行为方式。回到我们对“场”概念的探求,这里的“自动化”就是“统一场论”的体现和实现:
今天,经典物理学、经济学和政治科学的伟大原则,即认为一切过程均可分割的原则,由于十足地推进了统一场论而反转了自身;工业上的自动化丢弃了过程的可分割性,而代之以在复合中所有功能之间的有机交织。绝缘电线接替了装配线。[20](P36)
尽管外行人对海森伯的粒子统一场论可能不甚了了,但通过以上对麦克卢汉的反复征引以及我们相关的解读和求索,“场”的门径当已豁然洞开:“场”是一种整体性思维,是人类神经系统一种整合性、协调性的功能,麦克卢汉用它来描绘从机械技术艰难跋涉过来的电子技术或电子媒介的一种崭新图景。
不过,讲求整合性只是包括海森伯粒子统一场在内的“场”概念的第一重内容;而如果“场”概念仅仅如此而已,那么像我们这样将它作为整体性思维的与“技术即技术的后果”命题并立的一项内容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了。进一步讲,如果还能澄清一种误解,即以为技术即其后果的思想仅仅是“历时性”的视点,而无“共时性”的视点,我们就更无必要对它们分而论之了。前文举过的那个医学例子,看病要看“症候群”已经说明,后果研究绝非仅仅限于“历时性”,纳入“场”思维它也将是“共时性”的。综合言之,它研究的是在一个统一场即一个空间之内技术与其后果之间的因果性关联;尽管因果性可能暗示一种时间序列,但在神经系统、在自动化和电子媒介中其典型表现是瞬间发生,用麦克卢汉所使用的术语,“同时性关系”(simultaneous relations)[21](P30)具有“瞬间特性”(instantaneous character)[22](P349),是“瞬间同步化”(instant synchronization)[23](P349),时间由此而融入空间。其实在统一场中的技术后果研究,既不关时间,也无涉空间,因为统一场中不存在时间和空间,例如在如今的互联网传播中时间和空间已消失殆尽,我们进入了非空间和非时间,进入了“同时性发生”。顺便说一句,经麦克卢汉之口而响彻全球的词“地球村”既无时间亦无空间,它仅仅表示一种“同时性关系”。*关于“地球村”概念,麦克卢汉常被引用的一个表述是:“‘时间’停止了,‘空间’消失了。我们现今生活在一个地球村……一个同时性的发生。”(Marshall McLuhan,Quentin Fiore.TheMediumistheMassage:AnInventoryofEffects.Berkley,CA:Gingko,1996,p.63)由于这种标志“地球村”特性的“同时性”只出现在人的感觉或通感之中,故而也可以说,本质上“地球村”乃一美学概念。在麦克卢汉,“地球村”绝非如某些学者所以为的(See Everett M.Rogers.“The Extensions of Men:The Correspondence of Marshall McLuhan and Edward T.Hall”.MassCommunication&Society,2000,3(1):128-129;and see also Lori Ramos.“Understanding literacy:Theoretical foundations for Research in Media Ecology”.NewJerseyJournalofCommunication,2000,8(1):54)仅仅表示“相互联结”的媒介概念,即便在他据说是第一次铸造这个术语的时候,他也是以之为“同时‘场’”的,与原始的、部落的“声觉空间”相关(See Marshall McLuhan.TheGuternbergGalaxy:TheMakingofTypographicMan.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1962,pp.31-32)。最后,“场”概念所表达的以对各种不同活动的瞬间同步化处理为标志的整体化思维之所以尚不能完全独立于后果研究模型的另一个原因是,麦克卢汉反过来也将前者纳入后者,前文已经透露,自动化或电子媒介将带来一种新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这便是后果研究的套路了。不过,这里指出“场”概念第一重含义与后果研究的交错和重叠,我们的意思绝不是说它们因此而相互抵消,积极言之,这将凸显麦克卢汉思想的完整性和连续性,并在此脉络中强化整体性思维之“相互作用”的一面。换言之,麦克卢汉的整体性思维必须首先落实为“相互作用”,无论是在“场”概念抑或在后果研究模型之中。
二、感性整体
但是,对于麦克卢汉的媒介研究,或许更居核心的不是作为整体思维第一重含义的“相互作用”,而是这“相互作用”发生的方式或机制,即感性整体,这是其整体思维的第二重含义。实际上,麦克卢汉之引入“场”概念及其相关阐发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他所推崇的整体思维的两重内涵:一是表现于“自动化”之中的“相互作用”,更准确地说是“协同作用”,而“机械化”则是“单独作用”或“分解作用”;二是“自动化”所体现的“相互作用”,类似于神经中枢的功能,具有感觉和“统感”的特性。虽然认识到“相互作用”已经暗含了一个过程整体的存在,一个有机统一体的存在,但是将之比喻性地归属于人的大脑或者生物体,则是确认了其主体属性,确认了其与主体性感受的根本性关联,世界之客观的统一性因而被表述为主体的感受的统一性,从前被机械化所分裂的世界在整体性感受中重新聚合和呈现为一个整体,所谓“将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回应”。麦克卢汉不只是在一般性地使用比喻,即用神经中枢系统解释、照亮“自动化”的潜在意义,更重要的是他以此比喻为桥梁而迅疾进入对于技术与感性之关系的研究,在此研究中最为突出的是将是否有利于人的感性整体作为评判技术的准则。与启蒙学者的做法正相反,麦克卢汉将技术不是带往理性的法庭,而是带往感性的法庭,要么申明其合“感”性(不是合“理”性),要么放弃其存在。这是一场革命,一场“后现代”革命,麦克卢汉在后现代运动到来之前已经早早地孤军突击了;如果你愿意,也可称此为“复辟”,因为麦克卢汉从媒介技术的角度将历史分作前文字(pre-literacy)、文字(literacy)和后文字(post-literacy)三个时代[24](P46),但考虑到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理性主义对整个社会在价值、文化上的霸权,考虑到启蒙运动并非针对感性而是针对神性或神性话语,以整体感性对碎片理性的颠覆和取代是可以被誉之为“革命”的;说它是“复辟”,或“革命”,再或者“暴动”,其实所指都一样,即麦克卢汉在发动一场感性主义对理性主义的“北伐”。技术被投进这场战争,要么站在理性主义的旗帜下,要么加入感性主义阵营。
麦克卢汉将字母文化及其被技术发展所强化了的印刷文化称之为“视觉文化”,将电子文化称之为“听觉”(auditory)文化。其《古登堡星汉》一书全面描述了印刷术之于现代文明形成的奠基性作用。或许算不得夸张,他将民主、国家、科学、物质生产方式(如装配线和批量生产等)、文化生产方式(如作者身份、知识产权、阅读公众以及诗歌与音乐的分离等)、思维方式(线性思维、感性贬值和理性独大)、价值观念(大至民族主义,小到个人主义)的形成和变化统统归之于印刷术的出现,这无异于说,印刷术即便不需要为现代社会的一切方面负责,却也是或多或少地影响到了它的任何一个方面。但是在其所有的影响中,如果它们显现为一个系列的话,排在首位的因而也最具决定作用的则是对于感觉或感觉方式的影响。
三、诗性统一场
麦克卢汉经常从文学中汲取灵感。例如他读到威廉·布莱克《耶路撒冷》中的诗句:“倘使感知器官不同,感知对象/将呈不同;倘使感知器官关闭,其对象/亦呈关闭。”由此他首先认定了感知或感知方式对于感知对象的决定性关系。这基本上就是贝克莱那个哲学命题“存在即被感知”的意思,尽管准确地说,布莱克在此是“解释在个人和社会两个层面上心理变化的因果关系”。其次,麦克卢汉在布莱克的诗中悟到其“感知比率变化,人亦随之变化”的洞识。如果说“存在即将被感知”大致不错,那么当布莱克反复吟诵“他们成了他们之所见”时,他是不会反对将贝克莱命题扩展为“人之存在即人之所感知”的。不言而喻,在麦克卢汉,感知造人,或者,感知“是”人。第三,具体到布莱克时代,造成感知比较率变化因而人的变化的是“理性化威能”的崛起:“如同幽灵,人之理性化威能;当其分离/于想象,并将自身封闭于铁石般的比率/记忆之物的比率;它于是就铸造了法律和道德的范型/以毁灭想象,神圣的肉身,借着殉难和战争”。麦克卢汉决非简单地反对理性,让他痛惜不已的是“经验之间全面的相互作用”的消逝,即各种感知和官能之间一个恰当比率的被破坏。麦克卢汉庆幸地看到布莱克在其雕刻作品和具有雕刻形式的跌宕的诗行中所追寻的恰是“这种相互作用或统觉”,“一种质感”。第四,麦克卢汉将布莱克所反抗的“理性化威能”及其所引发的感觉比率的变化归咎于“人类以其变态的巧智将自身存在的某一部分外化于物质技术”;在这些技术中最关键的,麦克卢汉强调,就是“古登堡技术”了,是它生产出并极度扩张了“分裂的和线性的意识”。这是《古登堡星汉》一书的主题,而这一主题,麦克卢汉惊叹,布莱克很早以前就在其诗歌中达到了:他追求一种神话形式,以此传达其灵异之见,而在麦克卢汉看来,“神话就是能够同时意识到一组复杂因果关系的方式”[25](P265-266)。
不是唯有布莱克才反抗理性霸权,这种反抗是诗歌及其他一切文学形式的本性和特征。在其《古登堡星汉》中,麦克卢汉举出了许多例子,如在乔伊斯、兰波、马拉美、罗斯金、蒲柏、莎士比亚等人的作品中都可见到这种反抗。但非常不幸的是,文学生来就扭结在一个悖论之中:其存在与其存在方式的对立。麦克卢汉解释说:
文学视野这种事情是集体的和神话性的,而文学的表达和传播形式则是个体主义的、断片的和机械的。视野是部落的、集体的,表达却是私人性的和可出售的。这种两难处境一直到现在都在撕裂着个体性的西方意识。西方人知道其价值和模式是文字的产物。但传播那些价值的方式本身从技术上看则似乎是要否定和颠覆它们。[26](P269)
我们知道,整个《古登堡星汉》一书都在揭示印刷术的后果,但我们不应由此而以为麦克卢汉的探索和批判只是停留在印刷术跟前;沿着“文学”这条线索,越过印刷术,将现代西方意识形成的起点追溯到“拼音字母”或“文字”(literacy),无需拜托印刷术它们便已经“将人从耳朵的魔幻世界转移到中立的视觉世界”[27](P18)即“中立的眼睛世界”[28](P22)了。其结果必然是一个精神分裂的人的出现。拼音书写将思想与行动分裂,因为它将“意义”从“声音”中抽象出来,将声音转化为视觉符码,而“声音”,麦克卢汉援引卡罗瑟斯(J.C.Carothers)的话,“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动感十足的东西,或者至少总是指示动感十足的东西——运动、事件、活动”[29](P19);换言之,“耳朵的世界是一个热烈的超级感性世界”,而“眼睛的世界相对来说则是一个冷漠的和中立的世界,西方人因而在耳朵文化的人们看来确实显得就像一条冷冰冰的鱼”[30](P19)。他是变得够理性的了,但他另一方面也为“精神分裂”这个过度理性化的伴生物而饱受折磨,麦克卢汉不避大词,将此折磨描述为“剧痛”(throes)和“创伤”(trauma)[31](P22)。既然“文学”(literature)来自于“文字”(literacy),那么同样道理,创造一种“文学”也就是将感性从其原始状态中强行抽取出来,置之于冰冷的“文字”铁范。麦克卢汉总是强调拼音文字与象形文字的不同,其实表达的痛苦,或用他的措辞,“文字的创伤”(the trauma of literacy)[32](P22),是生活在每一种文化中的作家、诗人所共有的体验:苏格拉底从不写作,据说他不相信文字能够传达他的学说;不著文字因而对他可能就是彻底逃避文字伤害最稳妥的方法。“苏格拉底站在口语世界与视觉和文字文化的分界线上”[33](P23),他同时具备口语和文字的知识,在一个堪以比较的位置上,他应当是最清楚文字的后果了;我们与其像西塞罗那样责备他是“制造意识与情感分裂的始作俑者”[34](P28),毋如理解他为首先预见到并自觉避开文字“精神分裂”的智者。而胶着于文字即便是象形文字的中国唐朝苦吟派诗人贾岛将必然遭遇“文字的创伤”了,其有名的感叹“两句三年得,一吟双目流”可谓此创伤的经典写照。但苦吟也好,精明地避开也好,都与一个丰富的、生机盎然的感性世界有涉:前者是召唤,后者是放逐。
麦克卢汉显然是召唤感性复归的“苦吟派”,是文学上的布莱克。但是我们需要追问:被召回的感性将如何与理性相处?前文麦克卢汉在对各种感觉的“相互作用”或曰“统觉”的论述中已经建立起感性与理性的“比率”或统一场,即它们二者之间的一个和谐,然而对于任何一种“和谐”或“和谐”场来说都有一个存在的方式和样态问题,而如果说“和谐”或“和谐”场是一种“结构”,那么在此“结构”中各种要素譬如说感性和理性之间有无主导与从属之分呢?我们知道,德里达拒绝“结构”中有“中心”而承认“结构的游戏”(leJeudelastructure)[35](P409),但所有“游戏”都是“相互游戏”,在其每一特定时刻都有一个主导的力量;“结构”不稳定,因为其中有“游戏”,但此“结构”之所以是此“结构”而非彼“结构”,概在于其有“中心”,差异的“游戏”服从于此“中心”。德里达无“中心”的结构其实并不能完全取代传统形而上学的“有中心的结构”(structure centrée)[36](P410)。德里达之后,于是我们仍可究问麦克卢汉统一场中“相互游戏”着的感性和理性的主次关系。即便不能如此,也可尝试将它作为一种视角,用此观察并可能确认麦克卢汉统一场论对于理性化霸权的革命性意义,以及由此而描述进入统一场或“游戏”的感性与理性之新的存在样态。
我们先来看麦克卢汉所倚重的布莱克。在前文麦克卢汉援引过的布莱克的诗行中,“理性化威能”摧毁想象,铸造规范,它显然是君临于一切感性和官能之上,而布莱克则决定将此作为“有中心的结构”而颠覆之。在其《所有宗教皆为一》中,我们读到:“既然真正的求知方法是实验,那么真正的认识能力则必须是经验的能力”[37](P1)。在其《不存在自然宗教》中,布莱克认为:“通过理性化威能,人只能比较和判断他已经得之于感觉的东西”[38](P2)。这意味着,在布莱克看来,经验或感觉是知识亦即理性的唯一源泉,前者是首要的,而后者则是派生的或寄生的。进一步,布莱克还将感知落实到感知器官以及扩大而言身体的层面:“人不能无由地感知,而只能经由其自然的或身体的器官”[39](P2),而“如果人只有感官的感知,他也就只能有自然的或感官的思想”[40](P2)。再者,与我们通常所以为的有限感官正相反,他看到的是感性世界与无限、与神的相交接,而“计算”理性倒是有限的:“能在所有事物中发现无限的人,他看到的就是神。那仅仅看见计算的人,他看到的仅仅是他自己。”[41](P3)显而易见,在一个“理性化威能”崛起的时代,布莱克却是将赞美诗献给了被压抑的感性。如果说在他的确存在一个理性高高在上而感性屈居其下的金字塔结构的话,那么一个诗性的或天才的“结构”则必须取而代之,其中“力是唯一的生命,来自于肉身,而理性是力的边界或外围”[42](P34),这即是说,相对于理性,力和肉身是此“结构”的“中心”。
布莱克的“诗性天才”(Poetic Genius)[43](P1)就是麦克卢汉的统一场,由于这种统一场以诗性或文学性为其特质,我们因而也可以顺着麦克卢汉的思路称之为“诗性统一场”。这里之所以放弃可能的概念“文学统一场”而拣选“诗性统一场”,是因为如前所揭示的文学在其传播形式上与其内容的相敌对,而这个内容的实质是“诗性的”。在其“诗性统一场”中,麦克卢汉并未放逐视觉,而是让各种感觉相互作用,同时性地或瞬间性地反应于外部对象。如同布莱克,麦克卢汉反对的只是视觉的强权,它要“将我们世界的所有方面转化为仅仅一种感觉的语言”[44](P73),即得之于其他一切感觉的东西都必须经由视觉的转换才堪称“知识”;相反,那“说”不清、“道”不明、不能形诸语言的就根本不是“知识”,神话不是“知识”,集体无意识不是“知识”,诗或文学也不是“知识”。麦克卢汉认为,“荣格和弗洛伊德的工作就是将非文字的意识艰难地翻转成文字术语”[45](P72),就此而言,我们或许可称他们为理性中心主义者,而非教科书上习见的非理性主义者。他们看到了人的非理性状态,但以恢复理性为己任,因而很难说他们是什么真正的非理性主义者。在反抗理性专制这一点上,布莱克和麦克卢汉要比弗洛伊德和荣格激进得多。麦克卢汉欣喜地看到,布莱克当时以为其使命是“追求‘从单一视觉和牛顿的昏睡中’解放出来”[46](P73),其原因是:“一种感觉之居于主导地位就是催眠的处方”[47](P73)。其实不单是视觉,任何一种感觉之独大都会陷其他感觉于麻痹或昏睡状态,而任何一种感觉之被麻痹或处于昏睡状态都将关闭一种文化。若要“昏睡者醒来”,要唤醒一种感觉,要恢复一种文化,则需“被任何其他感觉所挑战”、所刺激。[48](P73)对布莱克,对麦克卢汉,都一样,在他们眼前确确实实地存在一个为视觉、文字或理性所主宰的对其他感觉实施压制的“结构”,且这一“结构”是有“中心”的。那么揭竿而起的布莱克、麦克卢汉是否在其义旗上书写着一种新的“结构”呢?仍然是“结构”,只是一种不同的“结构”?问题并不十分简单。
麦克卢汉将所有的感觉都置于统一场或在统一场中的“相互作用”,将有“中心”的“结构”置换为“相互作用”,这似乎表明他不是以一种“结构”替代另一种“结构”,而其间强权依旧,就像中国过去改朝换代而专制不灭一样。即使矫枉必须过正,麦克卢汉都不是一个感性专制主义者或感性暴君。但是作为一位文学的研究者,麦克卢汉始终以文学的感性为其媒介研究的主导视点。在其著述中,走在前台的是媒介研究,而幕后则是文学研究。我们甚或能够说,其媒介研究不过是其文学研究范式的推演,这一范式的精髓是如布莱克所展露的感性的审美现代性,即以感性的或审美的方式抵抗理性的现代性。麦克卢汉标榜“自动化”、电子媒介,贬抑“机械化”、印刷媒介,前者是感性的或审美的,即整体性的,而后者则是理性的或线性的,即分裂性的。显然在价值上,麦克卢汉是置感性于理性之上的。就此而言,麦克卢汉无疑是一个批判理论的法兰克福学派![49]此其一也。其二,在“自动化”所揭示的统一场中,不是感性通过理性表现出来,而是相反,理性化入感性,以感性的方式,更准确地说,以感性整体性的方式,作用于外部世界。我们不会看到一个宰制的理性之单独活动,我们看见的是一个生命有机体的协调一致的整体性活动,一个完整的人的存在。这就是说,如果坚持从感性与理性何主何仆的视角,我们似可断言,不是感性服从理性,而是理性必须相宜地服从于感性。对此我们前文不厌其烦地对麦克卢汉统一场学说的征引已有充足的文献支持,此处不再赘述。
四、结语:技术审美主义
麦克卢汉并无充分材料证明海森伯主张整体性思维,其对于海森伯统一场论的援用和阐述基本上是在不知其详的情况下对海森伯的大胆想象和穿凿附会,或者引用《诗经》的话说,“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但是在以上较为细致地考察了麦克卢汉本人借着统一场以及布莱克所阐发的整体性思维之后,现在我们能够指出,海森伯在其《物理学家的自然观》中所破除的主客体间的森严壁垒,并有通俗之言,“在生活的舞台上,我们不仅仅是观众,而且也是演员”,是多多少少暗含有麦克卢汉所要求的与“分割式、专业化之研究”相对立的整体性思维的,除了其另一重内容即技术之为技术后果之外。看来,在整体性思维的两重含义上,麦克卢汉断言海森伯与庄子亲如一家,显然在他缺乏足够的文献证明,但亦决非全然的无稽之谈,我们愿意相信,麦克卢汉对于海森伯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不拘泥于文本,而是“以意逆之”、“是为得之”。
不过也必须承认,无论怎样阐释海森伯的科学观或技术观,其整体性思维的感性色彩还是有欠明朗的,或者说,几近于无。而明朗的和丰富的是麦克卢汉。尽管如此,在将技术纳入感性方面,海森伯、麦克卢汉和庄子具有原则上的共同性。麦克卢汉对统一场的阐述,通过对诗或文学的感性的阐发,已经将他与海森伯和庄子勾连起来,同时也从而将其本人关于技术与感性关系的思考和立场展示出来,相信敏锐的读者早已有所悟,但为明晰起见,我们仍须退一步做一些简单的归纳,一方面是为了理解麦克卢汉,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向麦克卢汉以及海森伯澄清对他们尚闭锁在烟雨朦胧之中的庄子。而由于庄子形象不清,前文一直试图坐实的麦克卢汉关于海森伯与庄子亲如一家的论断就仍然有所空悬。
麦克卢汉将技术作为人的器官的延伸,这从根本上规定了技术与感性的关联。他可以据此而考察技术的感性后果,技术之通过改变感性比率而对整个社会和文化的改变,包括对于生活方式、思维习惯、价值观念、政治体制、文学生产,等等。技术之作为感性是麦克卢汉运行于其媒介研究的技术研究的方法论以及价值论,这是我们理解麦克卢汉整个思想体系的第一把钥匙。
不是将感性作为技术,而是将技术作为感性,麦克卢汉以此建构了他以感性相标榜的技术“批判理论”。麦克卢汉决不像他本人所宣称的那样,只是媒介技术后果的一个客观、冷静的观察者、探索者和描述者,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人文主义知识分子,如前所说,他将赞美诗写给了感性和感性世界的完整性和丰富性,他据此而揭露和批判以印刷术为代表的现代技术,他以“机械化”称之,其特点是整体感性的分裂和片面化;也是据于此,他热烈地欢呼电子媒介/技术即他所谓的“自动化”之时代的到来,那将是一个被拼音文字和印刷术所消灭掉了前文字时代的整体感性的伟大复兴。*需要声明,这里所说的复兴不是“原始”感性的复仇或复辟,而是一种前此一切感受方式的扬弃或升华,是统一场的圆满实现。意大利美学家马里奥·帕尼奥拉认为:“对麦克卢汉来说,存在两种基本的感知方式。一种是同质的、单纯的、线性的、视觉的、等级制的、外爆的(与书写、印刷、摄影术、收音机、电影、汽车等紧密相连);另一种则是多中心的、参与性的、触觉的、瞬间的和内爆的(与电力、电报、电话、电视和计算机相应)。”(参见Mario Perniola.20thCenturyAesthetics:TowardsaTheoryofFeeling.London:Bloomsbury,2013,pp.53-54)但两种感知方式的划分其实只是麦克卢汉的表面意思。严格说来,任何一种感知都是通向统一场的,即任何一种感官的使用都会引起其他感官的回应和整个感知比率的变化。感性本身即意味着整体性,从感性角度看,所有技术都会带来整体性效果。我们不能将麦克卢汉简单地界定为技术悲观主义者或技术乐观主义者,因为他从来不是毫无来由地褒贬技术,在其关于技术的研究和评论背后是他对整体感性根深蒂固的信念以及殚精竭虑的呵护,这是他关于技术的价值论或批判理论。舍此,即使我们已经进入了麦克卢汉的世界,也会迷失于其博尔赫斯式的“交叉小径的花园”。
[1][10][11][21][24][25][26][27][28][29][30][31][32][33][34] Marshall McLuhan.TheGutenbergGalaxy:TheMakingofTypographicMan.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1962.
[2][3][4][5][6][7][8][9][17][18][19][20][22][23] Marshall McLuhan.UnderstandingMedia:TheExtensionsofMan.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64.
[12][13][15] Marshall McLuahn,Wilfred Watson.FromClichétoArchetype.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70.
[14][16] Marshall McLuhan,Barrington Nevitt.TakeToday:TheExecutiveasDropout.Don Mills,Ontario:Longman Canada Limited,1972.
[35][36] Jaques Derrida.L’écritureetlaDifférence.Paris:Éditions du Seul,1967.
[37][38][39][40][41][42][43][44][45][46][47][48] William Blake.TheCompletePoetryandProseofWilliamBlake.Berk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
[49] 金惠敏:《“媒介即信息”与庄子的技术观——为纪念麦克卢汉百年诞辰而作》,载《江西社会科学》,2012(6)。
(责任编辑 张 静)
Perceptive Totality:McLuhan’s Media Studies and Literary Studies
JIN Hui-min
(Institute of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732)
As widely acclaimed for his slogans or theses such as “Global Village” and “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Marshall McLuhan has long been chiefly identified as a media theorist.However,the paradigm and inner truth of his media studies are basically literary or aesthetic.As we know it,he once called his media studies “applied Joyce”.What bridges the two fields is his pursuit of perceptive totality,and in this regard,McLuhan can be viewed as a representative of aesthetic modernism in the field of media studies.In China,media studies become increasingly empirical,and to remedy this trend,the literariness and criticalness it originally held should be activated and enforced.As for literary studies,which always enjoys boasting of its aesthetic autonomy,attention should be drawn to how the perceptions,or in McLuhan’s terminology,the “sense ratios”,are altered by the introduction of new media into daily affairs.
McLuhan; perceptive totality; unified field; media technology
金惠敏: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