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为的结构》与哲学转向
——论梅洛·庞蒂颠覆传统哲学的初始语境
2016-01-24刘连杰
刘连杰
(广西艺术学院美术教育学院,广西南宁,530007)
《行为的结构》与哲学转向
——论梅洛·庞蒂颠覆传统哲学的初始语境
刘连杰
(广西艺术学院美术教育学院,广西南宁,530007)
梅洛·庞蒂的《行为的结构》不仅是梅氏众多的哲学论题之一,而且也是其所有哲学论题的初始语境,它所引出的问题意识是推动梅氏整个哲学思考的持续动力。《行为的结构》表现出梅氏新哲学的动向:从实体哲学转向了意义哲学,从认识论哲学转向了体验论哲学,从科学的哲学转向了感性学。这些哲学方向的转换,不仅决定了梅氏的哲学论题,而且也决定了梅氏的思考方式。
梅洛·庞蒂;《行为的结构》;意义哲学;体验论哲学;感性学
《行为的结构》不仅是梅洛·庞蒂的第一部专著,也是其整个哲学的基调。它不仅是梅氏众多的哲学论题之一,而且也是其所有哲学论题的初始语境。在这一语境之中,一切哲学论题都需要被重新提问,并重新回答。尽管梅氏后来的哲学论题甚至哲学结论发生了变化,但这一语境却在他的全部哲学中延续着,并为他的哲学思考提供持续的动力和灵感源泉。如果这一说法成立的话,那么,揭示《行为的结构》所提供的初始语境就远比展开它所研究的论题重要得多。
从标题上看,《行为的结构》是要研究行为问题,但它却在一开始就表明是要理解“意识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这无疑是在强调行为研究的语境或者说——借用格式塔理论的表述——背景,也就是说,行为研究的目的不在于自身,而在于引出这一研究所需的语境。这就使得《行为的结构》带有明显的“本体论意图”,其行为研究正是要揭露出“一种不充分的哲学”“一种贫乏的哲学”[1](17-18),以便重建哲学本体论。正如阿尔封斯·德·瓦朗斯所说:“如果说梅洛·庞蒂不懈地核实和讨论科学实验或者精神病学提供给我们的事实,这仅仅是为了证明:这些事实完全打碎了它们被呈现于其中的那些通常暗含着的本体论框架。”[1](14)我们在此无意于描绘梅氏新本体论的具体内容,而是想说明它相对于传统哲学所表现出来的新的转向。我们将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阐述。
一、从实体哲学转向意义哲学
《行为的结构》从行为分析出发,目的是要揭示由行为所开启的新的世界观,它不同于传统哲学和各门科学置身其中的世界观。在梅洛·庞蒂那里,之所以选择行为研究作为其哲学起点,乃是因为行为就是动词形态的意识,而动词形态的意识才是实现了的意识本身,是意识在世界中唯一的出场方式。传统哲学,无论是唯物论还是唯灵论,都倾向于将意识用作名词形态,作为实体世界的一个区域,是具有一些固定属性的实体。唯物论将意识作为物理因果序列中的一个事件,唯灵论则将意识作为物理世界的原因和生产者,“借助于一定数量的特征区别于自然的存在物,就像一个事物区别于另一个事物一样。”[1](17)总之,两者都将意识看作是现成的、自足的实体,它与其他实体之间只具有它在其中不会被触动的外部关系。《行为的结构》从一开始就批判了这一意识概念,称它为理智意识、纯粹意识、或笛卡尔意义上的思维(cogitatio),它是“由自我向自我的完整呈现所界定的”[1](23)。在梅洛·庞蒂看来,这种意识是不可能的,因为意识总是在意识着,总是“对某物的意识”,它不会自我显现,不能通过中断“对某物”的进程而成为自身,如果意识不再意识到某物,那只能是意识的空白。因此,意识不可能静止为纯粹意识,而只能是处于运作中的意识行为,梅氏称它为现实意识、初始意识、功能意识。行为,以及知觉,就是这样的意识之一。梅洛·庞蒂说:“行为的各种姿势……并不让一种意识,即一种其全部本质就是去认知的存在显露出来,而是让某种对待世界的、‘在世界中存在’或‘去生存’的方式显露出来。”[1](193)可见,通过行为概念,梅氏想做的乃是“重塑一种意识观念”[1](253),并由此重塑一种自然观念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
如果说,意识并非封闭于自身的实体,它只有在世界中才能实现自身,以“对某物”的方式存在,那么,世界同样也不会是封闭于自身的实体,它总是准备着去实现意识,并在实现意识的过程中成就自身。意识与世界总是一者为了另一者而存在①,并只有通过对方才能实现自身。例如,当我们对猫的耳甲施加一种持续的不断增强的刺激,猫的反应并非按照神经物质的解剖学排序扩散的,而依次是颈背和同侧前爪的运动——同侧后爪的运动——尾巴和上半身的肌肉收缩——对侧后爪的运动——对侧前腿的运动。如果按照物理因果作用,这一反应是不可理解的,我们不明白猫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反应顺序。但如果从使猫的行走得以可能这一意义上来看,这就容易理解了。这使我们认识到,对猫来说,耳甲的刺激并不是物理刺激,它已经被猫转化为了生物刺激,猫以使行走得以可能的方式来接受这一刺激。如果一定要采用因果思维,我们宁可说:“行为是全部刺激的首要原因。这样刺激物的形式是由机体本身、由它自己呈现给外部作用的固有方式创造的。”[1](27)换句话说,自然在猫那里并非纯粹的物理世界,而是生命行为的环境。但生命环境不是物理自然所固有的形式,它是猫参与自然之中而形成的,有了猫的生命行为,才有了这样的环境。这样说来,自然并不封闭于自身,他在猫的生命里呈现出了一种新的面貌,他不是自在,而是对猫存在。正如张尧均博士所说:“行为本身就是对环境的一种敞开,在行为出现的地方,环境不再是由各个并置部分外在地堆积起来的自在存在,而成了一个富有意义的情景场。”[2]我们想问,是什么使得物理自然转化为了行为环境?是不是猫的意识(假如猫有意识的话)呢?但这却被失读症患者的行为否定了。病人能够在一个单词中读出它的所有音节,却无法读出被孤立出来的其中一个音节,正如正常人可以迅速地在键盘上敲出一个单词,却不一定能够同样迅速地敲出这一单词中的某个字母,对于意识来说,作为单词的一部分的音节和孤立出来的音节是不应该有任何差异的,他们在失读症患者那里表现出的不同,说明意识并不是独自运行的,它需要投入到世界中并与世界形成一个整体才能运转。病人保留了某种投入世界的方式,却缺失了另一种投入世界的方式,而正常人在这些不同的投入方式之间,也需要进行转换的时间。正是根据投入到世界中去的不同方式,梅洛·庞蒂将行为分为了三种形式,混沌形式的行为只能依据生命本能投入到世界中,可变动形式的行为能够摆脱生命本能与世界建立新的联系,但却不能在这些联系之间进行灵活转换,例如一只猴子学会利用箱子拿到高处的香蕉,但当它坐在箱子上时,就不知道该如何利用了,它不能同时把箱子既当作可以坐在上面的物体,又当作可以站在上面的物体。而象征形式的行为则能够灵活地与世界建立多种联系,能够具有“视角的多样性”。
至此,我们发现,意识与自然并不是两个可以独立规定的实体,而是要首先结成某种整体,只有在某种整体中才能显现出自身。这种整体就是梅洛·庞蒂所说的结构,在结构之中,意识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不再属于因果性序列,“通过共同参与到某一结构(在这一结构中,机体特有的活动模式得以表达)之中,情景和反应内在地被连接起来。我们也不能够将它们如同原因与结果那样置于首尾相接之中,它们是一个循环过程的两个环节。”[1](199)结构一词是梅氏从格式塔那里接受过来的,但他也对之作了批判。格式塔理论虽然否定了构成整体的局部因素的实体性,但却把整体本身做成了新的实体,认为它是在世界中客观存在的,正是它决定了行为。从这一点来看,格式塔没有意识到行为对世界的参与,它仍然落入了实体哲学的圈套,“形式理论意识到了一种纯粹结构的思想所带来的后果,并且寻求把自身拓展为一种取代实体哲学的形式哲学。但它从来都没有能够把这种哲学分析的工作推广开来。”[1](201)梅洛·庞蒂寻求的是“一种真正抛弃了实体概念的哲学”[1](203),在这里,没有任何形式的实体概念,也不会有实体之间彼此外在的关系,也就是说,不存在着实体世界,只有意义世界。意义是世界向意识呈现的方式,也是意识参与世界的方式。由此,《行为的结构》从实体哲学转向了意义哲学。
所谓意义,是区别于实体而言的,即不是作为实体而被行为指向的目标。任何刺激只有被行为所理解才能成为行为的目标,例如失读症患者不能读出行为不理解的孤立的音节,因此,“对于一个事物而言,作用于某个精神的惟一方式是向它提供一种意义”[1](292)。这一意义不是实体性的,它不包含在事物之中,却被事物所分享,并由事物来表达,它是整体中的部分得以被组织起来的方式。例如,我不用逐一地检视脸部每一器官的形状,就能认出某个人的脸,因为每一器官首先不是作为孤立的实体呈现给我的,而是作为整体意义的一部分,我首先感知到的是整体的意义。这一意义并不体现在某个器官中,而是呈现于这些器官得以被组织起来的方式中。即使我后来可以将某个人的脸部特征归结为大眼睛、小鼻子等,但这些特征的总和提供的只是抽象的素描,符合这些特征的脸也不一定就是某个人的脸,某个人的脸部特征总是大于这些局部之和,与这些局部的分布方式相关。在这里,不仅局部器官不具有实体性,它们分享着整体的意义,而且它们的分布方式也不是实体性的空间关系,它有赖于“看”的行为,正是某种“看”它的方式在它那里开辟了某个路径,它才呈现出这一分布方式,当我倒看一张脸时,即使这些器官间的空间关系毫无变化,我也不再能够认出这张脸。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意义不是既成的,它有待于行为对世界的参与,行为参与世界的方式不同,世界所呈现出来的意义也就不同。行为在世界中开辟出方向②,从而使世界具有意义,或者准确地说,行为不是世界之外的某种力量,它就是世界的方向,“行为不再只是具有一种含义,它本身就是含义。”[1](189)这使得我们可以谈论一种新的世界观,世界从一开始就已经结构化了,物理世界就已经不是彼此外在的部分之和,而是“处于平衡状态或恒定的变化状态中的各种力量的整体”[1](207)。各种行为(混沌形式的行为、可变动形式的行为、象征形式的行为)只是按照某个新的维度对世界的再结构化,只是对世界的拓扑变换③,它们(包括精神)并不为世界增加新的存在类型,而是增加新的结构化世界的方式,即增加新的意义,正如梅洛·庞蒂所说:“我们实际上应该把物质、生命和精神理解为意义的三种秩序。”[1](207)
至此,我们已经表明,《行为的结构》通过批判实体哲学走向了意义哲学。实体哲学认为世界和主体都是现成的实体,它们之间只具有外部关系,而意义哲学认为世界和主体都尚未实现,它们都彼此等待着对方来生成自身,并表现为对方的意义。如果世界可以通过行为的再结构化而生成新的意义,那么哲学就不可能只是研究世界的中性工具,因为对世界的哲学思考本身也是一种行为,它也在为世界贡献着新的维度,发现了世界的新的意义。正如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所说:“哲学不是一种预先真理的反映,但作为艺术,哲学是一种真理的实现。”[3](17)
二、从认识论哲学转向体验论哲学
如果哲学本身并非中性的工具,它在研究世界时必然会触动世界,也触动自身,那么,哲学研究就不能重新采用传统实体哲学的方法,它应该在转向意义哲学的同时转换自身的研究方法。在《行为的结构》中,梅洛·庞蒂多次强调:“对某一真理的认识被对某一直接实在的体验取而代之。”[1](262)所谓“认识”,是指主体置身事外地在思维中复制事物,它并不触动事物,而所谓“体验”,是指主体将事物作为自身的处境置身其中,事物所呈现出来的面貌随着主体置身其中的方式而不断变化,正如“对活动中的球员来说,足球场并不是一个‘对象’,即不是一个能产生无定限数量的视点、并在其各种明显变化下面仍然保持不变的理想的界限。球场遍布着各种力线(如‘边线’,那些限定‘罚球区’的线),由众多区域关联而成(如竞争双方之间的那些‘漏洞’):这些区域要求特定的活动方式,它们似乎在球员不知情的情况下推动和引导着这种活动。场地对球员来说并不是给定的,而只是呈现为他的各种实践意向的内在界线;球员与球场融为一体,比如他感受‘目标’的方位,就如同感受他自己的身体的垂直位与水平位一样直接。说意识寓居于这个环境中是不够的。此时此刻,意识除了是环境与活动的辩证法外不会是别的什么。球员做出的每一动作都改变着场地的外观,并力图在这里建立起新的力线——活动反过来也在重新改变现象场的同时得以展开、获得实现。”[1](252)也就是说,体验不是在世界之外进行的,而是在世界之中展开的,它已经与世界一同参与到了某种结构中。同样,作为人类的在世活动之一,哲学也不是在世界之外去认识一个等待着哲学去认识的惰性世界,它并非是像镜子一样去“反映”一个早已存在于那里且不会因为它而被改变的世界。哲学参与到世界中去,在世界中开辟方向,以某个维度重组世界,生成世界原先没有呈现出来的意义。换句话说,世界总是会随着哲学对它的研究而调整自身,以便使自身适应这一研究。这样,哲学便从传统的认识论哲学转向了体验论哲学。在这里,有必要重申一下认识论哲学和体验论哲学的区别。有些学者可能会认为,体验也是一种认识活动。如果脱离哲学史,对“认识”和“体验”概念作一般的理解,这自然也是可以的,我们甚至可以说,认识也是一种体验活动。但自笛卡尔以来,认识能力被专门赋予给了意识,而意识又不再处于世界之中,而是在世界之外使世界得以可能的极。这就与我们所谓的“体验”概念有了质的区别,体验深入到世界中,它是世界的一部分却又能够使世界成形。体验需要在世界中占据一个视点,而认识则遗忘了这一视点,企图通过无所在的意识构造出世界。
梅洛·庞蒂认为,这种体验论哲学已被科学的当代发展所充分证明。《行为的结构》在“物理秩序”部分提到了赋予每一粒子一种空间定位的不可能性,也就是说,它既在这里又不在这里,在量子物理学中,这是粒子的波函数,呈叠加态,但当人们对之观察时,粒子的波函数就从叠加态坍塌为本征态,它要么在这里要么在那里,这是因为人们有意识的观察行为影响了观察结果,人们的实验意图、实验设计、实验控制预设了实验结果,这就是著名的“观察者效应”:一个量子力学系统在某个特定状态被观察得越频繁,该系统就越可能保持原来状态。梅洛·庞蒂因此说:“我们不应该由此得出结论:某些形式已经在一个物理世界存在,并且充当着各种知觉结构的本体论基础。真实的情况是,从某些占优势的知觉结构出发,科学寻求去构造某一绝对物理世界的、某一物理实在的形象。”[1](219)也就是说,物理学不可能提供对世界的客观说明,它绝非中性的工具,而已经是从某个角度对世界的观察,换句话说:“物理定律并不对某些结构提供一种说明,它们代表的是用那些结构进行的某种说明。”[1](284)这一现象在对动物和人的研究中则更为明显,人们将动物和人置入实验室或人工条件下进行考问,要求其交出这一条件下所需要的答卷。在谈到人的瞳孔反射实验时,梅洛·庞蒂说到:“我们可以说被试者把他的眼睛‘借给了’实验员,那时且惟有那时我们才为某一给定的刺激观察到了一种差不多固定的反应;这种规律性在视觉的生存运用中是无法找到的。于是,反射(作为病理解体的后果)并不标志有生命之物的基本活动特征,它标志的是我们用来研究这种基本活动的实验装置的特征。”[1](72)可见,科学也只是我们从特定角度对世界的观察,它的有效性还需要通过生存本身来检验,或者说通过它与其它同时观察和后来观察的协调来检验。
由此,我们可以说,哲学不是告诉我们有关世界的永恒知识,而是教会我们从某个角度观看世界,并让新世界在这一观看中显现出来。梅洛·庞蒂说:“真正的哲学在于重新学会看世界。”[3](18)世界不是观看的原因,而是观看的结果,观看是某种进入世界的方式。例如,不是我看到了桌子,而是桌子在我对它的“看”中成为了桌子,正是我将“看”的行为借给它,使它具有了维度、方向、意义,它才成为了我所看到的桌子。不存在一个事先规定着我的所有观看的原因的永恒的桌子,如果没有我的观看所给予它的角度,它就不会具有当下的呈现方式。比如汉字的“士”,并不绝对地就是“士”,只有在我现在的观看角度中,它才呈现为“士”,如果我换一个观看角度,从另一边来看它,它就会呈现为“干”。因此,看就是给予世界方向,并在这一方向上组织世界。这也是梅洛·庞蒂关注身体的原因,因为无处不在的思维是无法看到世界的,它不能区分出“士”与“干”,世界在它那里顶多只是呈现为一些毫无意义的质料,正如我们看一种我们并不认识的文字一样。而身体处于世界之中,身体所处的点与事物所处的点确定了一个方向(梅洛·庞蒂说:“确定一个方向需要两个点。”[1](312)),但代价是身体本身不能被观看,它乃是观看得以可能的“视点”。视点的存在并不表示观看的主观性缺陷,而恰恰是我们能够进入世界的保证,正因为世界可以从多个视点进入,它才不会在一次观看中被耗尽,从而保持为自身。正如梅洛·庞蒂所说:“正是透视性使得被知觉者在自身中拥有一种隐藏起来的、难以穷尽的丰富性,使得被知觉者是一‘物’。”[1](275)
因此,在梅洛·庞蒂看来,哲学不是认识世界的工具,而是体验世界的方式,日本学者鹫田清一将之判定为“认识论的割断”无疑是准确的。正如《知觉现象学》所说“不应该把哲学本身当作知识”,“哲学是不断更新的对自己的开端的体验”,[3](10)它深入到世界之中,在世界中开辟方向,发掘意义。当然,这同时也意味着,哲学也会犯错误,只有不断地回到“自己的开端”,意识到自身的处境,将这一处境与其它可能的处境相印证,哲学才能纠正自己的错误。正如人的实验室行为只有与他的生存行为相印证才能揭示其是否谬误。因此,哲学是走向世界的不断尝试,是与世界之间的不断对话。
三、从科学的哲学转向感性学
自笛卡尔以来,西方哲学一直以科学的客观性为典范,力求建立科学的哲学。这种科学的哲学试图抛弃人与世界之间的感性联系,而寻求人与世界之间的理性联系。这一科学的哲学得以建立的出发点乃是人的意识能力,即“人不再直接粘附在环境中,他把它提升到景观的地位,并通过严格意义上的认识从心理上拥有它”[1](259)。这样,意识便完成了“视角的颠倒”,即“意识由之而来的历史本身也不过是意识所给出的一个场面”。[1](301)这当然是意识的发展所赋予给人的特殊能力,它在人类历史中有着不容忽视的意义。笛卡尔以来的西方传统哲学正是由此出发,将意识的自我拥有作为哲学建构的阿基米德点,力图说明意识对世界的构造过程,从此,有关世界的一切都必须在意识中得到说明,笛卡尔甚至说对世界的构造过程是“心灵而不是眼睛在看”。然而,梅洛·庞蒂认为,意识能够构成它自己面前的世界只是“反思的第一阶段的一种确定性的收获”[1](314)。我们在此后还必须说明意识何以会构成这样的世界而不是那样的世界,通过对这一问题的说明,梅洛-庞蒂把传统哲学置于意识之前的“意识由之而来的历史”重新作为意识的处境放回了意识之下,“精神似乎抛在后面的那些环节,它在其当前深度中依然承载着它们。”[1](303)通过对行为的结构分析,梅洛·庞蒂发现,意识不是一种孤立的存在类型,它“由之而来的历史”与它本身之间的关系既不是纯粹的物理事件,也不是纯粹的意识对象,它并没有作为意识的绝对过去被完全取消,而是作为意识得以可能的支撑,是意识发挥作用的处境。相对于动物行为,意识并不是挣脱了世界并处于世界之外,它只是挣脱了动物从生命活动组织世界的单一视角,而能够从多个视角看待同一世界。因此,意识的自由不是绝对的自由,它不能随意地构造世界,而是相对的自由,它不能构造世界,但可以“改变视点”。然而,视点的自由却使传统哲学产生了无视点的错觉,它将世界作为意识可以完全拥有的对象。实际上,世界从某个单一视角中的溢出,任何一个视角都不可能完全占有世界,这并不是有一个自在世界存在的理由,更不是世界主观性的理由,而是意识向世界开放,不断走向世界的方式。这样,梅洛·庞蒂恢复了人类理智意识的感性脐带,恢复了意识与世界的最初结盟。人的感性不是意识构造的结果,相反,意识只有在人的感性中才能得到合理描述,必须以感性学来重构哲学。所谓感性学,这不是鲍姆加通意义上的感性学,而表示一切哲学问题只有放到其感性地基上才能得到合理的说明。世界不是在认识中呈现的,而是在体验中呈现的。例如我在黑板上画出了一个几何学的立方体,并通过讲解使你理解它实际上可以是另一个面更接近我们的另一个立方体,但它的实际呈现却需要等上一段时间,不同的人等待的时间还不相同,而且只有当它实际呈现出来之后,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刚才的讲解。这充分说明了认识不同于体验,体验需要时间来让我们不断地调整视点,直到它在视觉上呈现出来。一旦体验到达它的结果,即看到某物,人们往往会遗忘他调整视点的努力,认为某物是意识根据感觉材料构造出来的,即认识的结果。这实在是本末倒置。梅洛·庞蒂也举过一个例子,人们以为是事物间的实际相似才会让我们知觉到它们的相似,但如果我们还没有去知觉它们,我们又是如何知道它们相似的呢?实际上,正是在知觉过程中,我们把一物误认为另一物的体验,告诉了我们它们之间的相似。错误的知觉同样有揭示真理的能力,前一个知觉的片面真理被后一个知觉充分吸收,生成更全面的真理,并带着这一能量进一步走向更更全面的真理。如果没有能够调整视点的体验,认识便只能封闭于自身,处于要么正确要么错误的选择之中,难以推进。这可以说是梅氏对传统哲学的一次哥白尼式革命,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他“要求一种‘感性学’”[4](192)。
传统哲学试图将一切感性理性化,认为感性是意识构造的结果,或者顶多是意识构造的质料,但如果感性本身没有成形,我们不明白意识依据什么标准来这样构造而不是那样构造。因此,梅洛·庞蒂认为在传统哲学那里存在着“理想分析之剩余”,作为意义的最小单位,它从一开始就为意识构造提供了方向。如果没有意识的赋义,感性又是如何成形的呢?梅洛· 庞蒂认为这是因为人与世界从一开始便形成了一种感性关系,它并非不带利害的,而是从某个视角对世界的参与,在世界中开辟方向。梅洛·庞蒂说:“在思考我们的阶级和环境之前,我们就是这一阶级和这一环境。”[1](323)这表示我们在世界中存在的方式已经为我们的思考限定了方向。由于传统哲学遗忘了意识的处境,把世界构造为漠然的对象,把“处于其感性厚度中的事物还原为一个含义网络,把创伤记忆还原为一种无足轻重的记忆”[1](323),从而把我们参与其中的世界还原为纯粹场景状态,被赋予一种永恒性。梅洛·庞蒂认为这是一种“荒诞的审美的知觉模式”[1](250),正如某些画家教会我们把面孔当作一些石头来注视。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把我的疼痛还原为与我无关的疼痛的感觉,它始终是我难以忍受的疼痛,我也不可能把一张脸,哪怕是一张死人的脸当作物体对待,它始终是具有某种表情的脸。
意识始终是有处境的意识,意识对自身处境的领会规定了哲学的思考方式。哲学不应该是将一切感性理性化的科学的哲学,而是将一切意识放回到它的感性基地的感性学。在感性学中,重要的不是世界已经呈现出来的意义,而是世界之所以呈现出如此意义的处境,“是一种观念与一种存在的难以觉察的结合,是质料借以在我们面前开始拥有一个意义的偶然安排,是处于诞生状态中的可知性。”[1](302)世界的诞生状态是梅洛·庞蒂哲学始终关注的问题,它不能被理性反思直接捕捉到,而是理性反思的感性处境。这一感性处境对于理性反思而言,并非不重要,而是对理性僭越世界的限制,是对世界的世界性的保证。传统哲学试图使世界透明化并被意识完全拥有,从而将世界转化成了世界意识,但世界之所以是世界,不是因为它在意识之中,而是作为意识得以可能的场域,正是因为世界不可能被意识穷尽,它才能成为世界本身。意识与世界的关系不是“我认为我看到了世界,所以我看到了世界”,而是“我看到了世界,所以我认为我看到了世界”,不是意识在担保着世界,而是世界在担保着意识。当我看一个木质立方体的时候,我不只是看到了作为意识质料的立方体的一个侧面,而就是木质立方体本身,但我也不可能看到立方体的所有面,否则它就不再是“木质”立方体。因此,木质立方体既不在我的视觉之内,也不在我的视觉之外,而是通过我的视觉显现,或者说,视觉通过自身的超越活动在“走向”木质立方体,木质立方体是视觉所实际拥有的(例如我所看到的这个侧面)和仅仅被潜在地指向的(例如那些我当下没有看到的其它侧面)“种种含义的交织”。这种“走向”就是视觉在世界中开辟方向,就是对世界的感性参与,正是它保证了世界的“感性厚度”,世界在此应被哲学重新看待。总之,用感性学重构哲学是梅洛·庞蒂的思考方向。
《行为的结构》不仅仅是梅洛·庞蒂的博士论文《知觉现象学》的补充材料,它体现了梅氏哲学最初的问题意识,既对其后的哲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④,也具有其后的哲学所不能替代的独立价值。如果说,从《知觉现象学》开始,梅氏更侧重于对其哲学问题的回答,那么,《行为的结构》则是其提出自身哲学问题的初始语境。尽管梅氏晚期对《知觉现象学》的回答给予明确质疑,但对《行为的结构》却未见任何批评,甚至还作了肯定性的提及。这说明《行为的结构》与《知觉现象学》是不同的,从《知觉现象学》开始的梅洛·庞蒂研究是不全面的,《行为的结构》所引出的问题意识才是推动着梅氏整个哲学思考的持续动力。
注释:
① 机体与世界之间达成的一者为了另一者存在的结构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梅洛·庞蒂在《行为的结构》中把它归入某种先天性,即先验哲学的范畴,随后在《知觉现象学》中用身体主体的投射来解释,但晚期又对这一解释进行批判,试图从本体论角度对之进行重新解释。这一问题可以说是贯穿梅氏哲学全程的问题,正是它在推动着梅氏一生的哲学思考。
② “方向”在法语(sens)中也表示“意义”和“感知”。
③ 正如翻绳游戏一样,同样一根线,从不同的维度来重新组织,可以呈现出各不相同的面貌。
④ 直至其遗著《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中,梅洛·庞蒂还在强调着《行为的结构》中的研究(参见中译本第181页),而且在更多未加注明的地方,他也在对《行为的结构》进行着重新表述。
[1] 梅洛·庞蒂. 行为的结构[M]. 杨大春, 张尧均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5.
[2] 张尧均. 结构、秩序和意义——对《行为的结构》的主题分析[J].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1): 11-17.
[3] 梅洛·庞蒂. 知觉现象[M]. 姜志辉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1.
[4] 杨大春. 感性的诗学: 梅洛·庞蒂与法国哲学主流[M]. 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5.
The Structure of Behavior and philosophical turn:Initial context of Merleau Ponty’s subversion of traditional philosophy
LIU Lianjie
(College of Fine Arts Education, Guangxi Arts University, Nanning 530007, China)
The Structure of Behavioris not only one of Merleau Ponty’s philosophical topics, but also initial context of all of them. The problem consciousness derived from it has been the drive to push forward Merleau Ponty’s philosophical thinking.The Structure of Behavioris already showing its direction of his new philosophy, because from here, substantialism has taken the turn into the philosophy of meaning, epistemology into the embodied philosophy, and scientific philosophy into aesthetics. These turns determine not only Merleau Ponty’s philosophical topics, but also the way of his thinking.
Merleau Ponty;The Structure of Behavior; the philosophy of meaning; the embodied philosophy; aesthetics
B565.59
A
1672-3104(2016)06-0017-06
[编辑: 颜关明]
2015-07-08;
2015-12-07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梅洛·庞蒂晚期肉身存在论美学研究”(13YJC720024)
刘连杰(1980-),男,安徽天长人,文学博士,广西艺术学院美术教育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美学与艺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