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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老房子

2016-01-23高文

大理文化 2015年12期
关键词:盐井老房子山村

高文

回到久远的老家,一切都那么地熟悉。老房子肃立在温暖的阳光中,我痴痴地环视了一周,便伸出双手推开那笨重的木门,木质的门栓“吱呀”的一声,拉得很长很长,久久回旋在院子上空。

夕阳下的山村,几片云朵懒散地飘浮在天边,只见一缕炊烟在老房子上升起,飘飘摇摇地消失在蓝天下。当夕阳跌进了大山,整个山村便迅速地陷入暗夜之中,黑黝黝的大山如猛兽静卧在村边。

父亲就出生在老房子里,并在老房子下成长。在贫瘠的山村中,老房子那斑驳的土墙、纷飞的茅草以及摇摇欲坠的瓦片依旧在接受着风雨的洗礼。全村大多数人家都建了新瓦房,像我家这样又老又破的房子,整个村里已经不多见了。

在这起伏的山背上,薪旧的房子夹杂在一起,一座挨一座,随着山势逐渐延伸。这里,耕田的农夫,牵牛的牧童融入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之间,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记得在大理求学时,有一次遇到过一位老者,他问我说你从哪里来?我说是剑川,他又问剑川的哪个地方?那时我暗暗地笑这老头的奇怪,我和他素不相识,问这干什么?于是我漫不经心地说是剑川的弥沙。他笑着说:“哦!弥沙,历史长着哩。”于是他神侃起来:“弥沙”为唐南诏时“傍弥潜井”、“沙追井”两地名之合称。剑川自唐代开展制盐业以来,弥沙就设盐井,称“傍弥潜井”;元明清以来,弥沙盐井一直在开采。明朝时候,连现在乔后盐井开发,都属弥沙盐井辖。弥沙井是当时滇西四大盐井(弥沙井、乔后井、诺邓井、啦鸡井)之一,四盐井盐产量居云南之首。老人说那时茶马古道上的马帮到了沙溪寺登后来往于弥沙河畔驮盐,山间铃响马帮来,是非常热闹辉煌的。记得老人最后惋惜地说,可惜弥沙山高坡陡,自然条件恶劣,弥沙并没有沾上盐井多少的光。老人的话,只是增加了我当时对故乡的一点了解而已。后来我暗暗地想,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也只能说是历史留给后人的一点记忆罢了。门前的那条河依旧滔滔不绝,弥沙盐井的辉煌早已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是这贫困的山村。

父亲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那破旧不堪的老房子,是父亲成长的家,也有我一段不可忘却的人生经历。

父亲生于上个世纪50年代末,赶上那年头,能读上书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父亲在家排行老二,在爷爷“重男轻女”的观念下他便很自然地去学校读书了,而后考上了县一中。小时候,父亲总对我说起他跋山涉水几十里山路去县城读书的事。后来我知道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能读完高中已经不错了。对于父亲那一代人来说,高中三年也许是他们人生中无法忘记的几年。父亲的成绩是不错的,可那样的年头,又能怎么样呢?父亲高中毕业就回到村子小学代课了,这在那时已经是很不错的工作了。

可就是这么一回,父亲却在老房子下艰苦了近四十年。说起老房子,那是有许多话要说的。父亲住的老房子便是我们家族最初的房子,我们家的祖先来到这里后,在老房子所在的位置上,便一块石头一把汗水地建起了房子,开始了新的生活。也就是说我们的根是在这里扎下的,我们这一家的枝是从这里伸展的。而后在历史的沧桑中,拆拆建建,到父亲手里的这老房子上仍能看得出痕迹。这一院的房子,正房三格,爷爷只有一格,另外圈房三格有两格又是爷爷的,这种分法似乎很公平。而后另一家搬出去后(爷爷应该叫他叔叔吧),由于家里贫穷,那几间房就一起借给了爷爷,所谓借是因为楼上壁龛供奉着我们这一家族的祖先牌位。白族是一个崇尚祖先崇拜的民族,逢年过节可不能没有香火的。在农村,如果你忘了祖宗,那可是大不敬呢!小时候,父母叫我一个人上楼拿点东西做点事,我就非常害怕,由于老房子低矮,光线昏暗,那些祖先牌位连同壁龛黑乎乎的,给人的感觉仿佛就是先人就在壁龛里一样。

父亲就在老房子中成家立业,之后由于母亲和奶奶之间不和,爷爷便重新建了几间新房和小叔搬出去住,把老房子分给了我的父亲。所以,我们一家四口:父亲,母亲,我,弟弟,就生活在这历经沧桑的老房子中。

我敬佩我的父亲。我看过路遥的小说《人生》,我为小说中主人公高加林的人生而悲伤,我的父亲和主人公一样都是同时代的人,我是在泪流满面中读完了这部小说的,我体会得到父亲那一代人的艰难困苦。父亲在村里代课,每个月十二三元的代课工资,在没有任何副业收入的情况下,母亲种着那亩把靠天吃饭的田,不挨饿就知足了,哪谈得上建设新房子呢?今天,十二三元的工资养活一家四口人,连我自己想都不敢想。而后,经过父亲自己的努力,参加了民转公考试,成为一名公办教师,但那时,我们兄弟俩又到了读书的年龄,毫无疑问,父亲挑起了供我们兄弟读书的重任。

那时乡上有条规定,凡是公办教师一律不准在本村任教,于是父亲就被调到离家十几里的小学任教,父亲迫不得已就把幼小的弟弟带在身边,留下母亲和我,守着残破的老房子。

长年的风吹雨淋,烟熏火燎,山村的每一座房屋都呈现出一种古旧的苍黑,这样的房子在四面青山绿水映衬下,有着水墨画般的韵味。春天,房前屋后的桃梨开花,苍山青翠,几树粉红,几许鲜艳,点缀出一番美景;夏天,万木迸发,生机勃勃,给古老的山村增添了无限生机:至于秋天,则漫山遍野,层林尽染,房前屋后,果实累累,这是山村最美的季节,连老房子上都挂满了金黄的玉米棒子,丰富得不可洞穿:最妙的是冬天下了场雪,整个山村披上了洁白的外衣,顶着白雪的老房子显得安详、寂静。可一年四季我最不能忘记的是老房子上空的炊烟,不论春夏秋冬怎么往复,那轻烟飘飘摇摇,如丝如帛,从老房子升起,笼罩着山村,最后渐疏渐淡,融人碧空。炊烟给了老房子一种生活的气息和持久的生命力!

母亲很勤劳,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奔波在贫瘠的土地上。童年的我,根本不懂得怎样体贴母亲,放学回家,完全不顾家里的菜是冷是热、是好是坏,匆匆扒上几口,就和小伙伴们在山坡上、田野间、小河里玩耍,一切都是那么地无忧无虑。

每逢星期六,我就不再和小伙伴们跑了,我坐在门前的石板上焦急地等待父亲归来。那时,当听到自行车哐铛哐铛的声音,我就伸长脖子张望,远远地父亲骑着那辆破“永久”牌自行车,弟弟坐在后架上回来了。一家子团圆的日子,父亲都会在那天和我们改善生活。夜幕下,父亲和爷爷喝着点小酒,在跳跃的火光中是那样地亲切、温馨。

站在起伏的山坡上,座座土墙灰瓦的房屋散落在蓝天白云下,这儿一家,那边两三户,犹如从大山里长出来一样。逢年过节,我们这一家族的爷爷、叔叔们便抬着“八大碗”,回来祭拜,母亲早已把该打扫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在楼上的祖先牌位前点上香,磕了头,然后点上鞭炮“噼噼啪啪”响一阵,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渐渐地长大,懂事了。

在我的印象中,老房子是漆黑的,就像满脸黝黑的老农默默地蹲在贫瘠的土地上,听着历史车轮的滚动,看斗转星移、时光飞逝一样。它的内涵随风雨的洗礼而更加地宽厚起来。青苔爬满了原本光洁的墙脚,当年夯打得光滑的墙壁也斑斑驳驳,原本美丽的飞檐翘角被青烟熏黑了,整齐的瓦沟长满了杂草……

小时候,看到人家建新房子,在鞭炮声中上大梁,我是那么兴奋。夜里,我还梦到和小伙伴们在欢呼。童年的我无忧无虑,并不在意老房子的破旧。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长大,记得有一次朋友来家玩时,我听见他们在我后边说:“没想到他家的房子那么破,那是人住的吗?”那时,我的自尊心被彻底地打伤了。我第一次发现在周围楼房林立内的老房子是那样寒碜。那一夜,父亲回来,我直接问他:“爸,你什么时候建新房子。”父亲诧异得说不出话,久久沉默。那时,在我心里,好像父亲的老房子就使我的童年遭受很大不幸似的。

我不知道我那颗虚荣的心使父母沉受了多大的压力,记得父母总是吵架,每一次吵架后父亲总是沉默不语。是呀,每逢雨季,老房子到处都漏雨,我和母亲就只得拿着塑料布这儿盖一块,那儿又铺一块,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全用上,忙活半天才行。而院子里的水简直无法排出,牛马回来再踩踏,就成了一个烂泥塘,夏天的傍晚,一群群的蚊子在上空飞舞,在别人看来这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父亲虽是教师,有了一个稳定的收入,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父亲注定要付出很多很多。我的好父亲,他在工作上兢兢业业,丝毫没有半点的马虎,时常告诫我们兄弟俩要好好学习;母亲在家种着那一亩三分地,农忙时节,父亲还得在紧张的教学之余帮母亲干点活,就是休息日、假期也从不闲着,犁田,砍柴,关乎农业的活计无事不做。每当看到父亲那弱小的身材,疲倦的样子,我的心陡然一酸,眼泪就倾满了眶。不论别人怎么议论,这一切都是由我的父亲撑起的,他仅靠他那微薄的收入供我们弟兄学习和家庭的一切日常开销。我的父亲,他身上有着教师的无私和农民的勤劳。以后,虽然父亲的房子依旧那么老、那么破,虽然那笨重的木门永远挡不住冬风的侵袭,可我再也不嫌弃,因为父亲给了我一股生活的力量。

老房子,在岁月的风吹雨打中静默着,我也在老房子中懂得了理解,学会坚强。

夜幕降临了,山峦在眼前逐渐模糊,一切静悄悄。小时候山村还没有通电,太阳掉进群山,整个山村瞬间就变得一片黑暗。夏天的傍晚,蚊子在院子里一群群飞舞,蝙蝠在黑暗的夜空飞动,一家子的人就在屋檐下坐着。偶尔爷爷咳几声对父亲说:“儿呀!孙子都大了,这屋子也实在住不成了,该……”爷爷没有说下去,他抬头,无力地凝视这黑乎乎的老屋,只记得父亲猛地吸了几口烟,那闪烁的烟头就像深邃夜空中的星星,在遥远的夜空中一闪一闪。

是的,老房子实在是太老了,住了这么几代人,能不老吗?那被风雨侵蚀的土墙,剥了一层又一层,老鼠早就在里面打起了地道战,那不再整齐的瓦沟中,不知流走多少雨水,又不知长满了多少青苔。冬去春来,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在我的印象中,老房子不仅破旧而且它的每一部分都是黑的,几代人生活的烟熏火燎,早已让房子的每一个构件失去了原来的色彩,变得乌黑锃亮,一到梅雨季节,屋顶雨漏如筛子。可是由于家里底子薄,劳动力少,再加上我和弟弟读书,父亲根本没有能力新建房子。

儿时,听爷爷的一席话,也没有理解爷爷的心情,只记得黑暗之中父亲那闪烁的烟头。现在长大了,这几十年的岁月却是在老房子下长大的,每一次远行,都勾起我对老房子的无限思念,眼前总浮现爷爷瘦得如弓的身体,父亲布满沧桑的额头。在外求学,明亮的城市甚至让我一度迷惘,我一度不想回家,我怕见到老房子。那时每次见到老房子,父亲就忙着生火做饭,一生火,那缕缕青烟就弥漫着整个屋子,呛得母亲泪流满面。我怕见到青烟中父亲的背,母亲的双眼,他们长年在老房子中煎熬,我怎么忍心呢?唉,老房子真是太老了,我从不抱怨,我也不怕生活的艰辛,可我却不想我的父母亲把生活的泪水独自咽下。历经风雨,生活的艰辛早已把父亲折磨得像老房子一样饱经沧桑。

几年的求学后始终在外工作,一心想干一番事业却屡屡受挫,紧张的生活工作压力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可我仍记得伴我长大的老房子,特别是我的父亲。

那天,父亲打电话告诉我说下决心要重新建房子了,老房子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人真是奇怪,天天见着心里还不舒服,巴不得快点拆掉,可这一次回家,面对老房子,内心却有着说不清的惆怅。

父亲首先要把本族的另外几格房及地基给买过来,由于涉及的人较多,谈妥了这一个,还得找另外一个,等谈妥了价钱父亲准备交易动工时,有一位家族的爷爷刁难,父亲又去求人家,一番麻烦之后他才同意,真是枉为同宗。

夜幕渐渐降临了,爷爷坐在屋檐下,父亲抽着烟,我也静静地坐着,大家都在凝视着这即将消逝的老房子。

白族对于建造房屋十分重视,非常重视房屋的选址、择基、动土、树房等一系列工序。由于新房是建在老房子的地基上,选址和择基这两道工序就不需要了,因为这是我们这一家族的老宅基地,风水自然是好的。但对于老房子要何时拆除,就必须慎重了。父亲首先要烧几炷香,做几道菜,把楼上的“祖先”请出去以后才能拆;其次请木匠师傅建房;更重要的是要择一个黄道吉日进行树房仪式。起房盖屋毕竟是人生一件大事,父亲一点儿也不马虎。这些都准备就绪后,父亲才开始拆老房子,挖地基、填土等,这些都是些重体力的活。在众邻、亲戚的七手八脚中,一阵喧闹后,养育了几代人的老房子就倒了,埋了不知多少年的基石被挖出来,是那么沉那么重。凝望着父亲满身的灰尘,我猛地发现,父亲老了许多,蓦地,眼角一热,泪水轻轻流进嘴里,又酸又苦,就这么轻轻地流过脸颊,滴落到老屋的尘土中,永远地消融。风轻轻,爷爷拄着拐杖默默地站着,我知道老房子里一定有爷爷许多的往事。

老房子不见了,它只伴随我走了一段短短的人生。可还没有等到新房子树起来,爷爷就病倒了。父亲蔼蔼地说:“你爷爷就盼着树新房的一天。”挖出来的基石经过修整又被埋了进去,新房在老房子的地基上树起来了。那天我正在新屋下平整从老房子中挖下的那历经岁月洗礼的墙土,弟弟叫我快回来。我听见父亲对爷爷说:“爸,房子树起了,你就安心地走吧。”老房子没了,父亲老了,爷爷却永远地走了。我站在新房前,老房子的身影在眼前一次次地闪现。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爷爷的灵柩从新房前轻轻地抬过却又匆匆地,父亲泪流满面,不知爷爷看到新房子了没有。

新房树起了,可这只是基本的框架,里面的工程不亚于再建一座房子,我不知道年老的父亲该怎么办?

老房子永远不见了,过去的也只有在记忆深处找寻。每一次回家,我就会想到那个消失了的老房子。难道父亲的老房子就这么倏忽而逝吗?父亲满脸皱纹,出现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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