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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气质追求者的悲哀
——论玛格丽特的追求悖论

2016-01-23

关键词:弗朗西斯玛格丽特

张 媛

(江苏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3)

男性气质追求者的悲哀

——论玛格丽特的追求悖论

张媛

(江苏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212003)

摘要:传统男性气质概念具有双重作用:一方面它为男性优越论提供支撑,成为维护男性对女性统治的工具;另一方面它也成为限制和束缚男性自身的锁链。在《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中,威尔逊是玛格丽特崇尚的男性气质典范,麦康伯则是玛格丽特鄙视的缺乏男性气质代表。玛格丽特对所谓男性气质的追求本身蕴含悖论: 威尔逊对玛格丽特的蔑视,麦康伯男性气质突然勃发后对玛格丽特形成的威压,使玛格丽特陷入自己的追求悖论中。女性的解放在于自身的解放而非追求所谓男性气质,女性的解放实际上也意味着男性的自由与解放。

关键词:《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玛格丽特;男性气质;追求悖论;自身解放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的女主人公玛格丽特是一个饱含争议,也可进行多种解读的女性形象,比如追求金钱,比如恶毒、有破坏性,比如淫荡、道德败坏,比如故意谋杀,不一而足,这些从作品中都能够找到相应的依据,也可以自圆其说。特别是麦康伯的死亡,国外学界就有多种不同的解读,谋杀说、误杀说、情急之下的本能选择等各种断言层出不穷*埃德蒙·威尔逊(WILSON E. Ernest Hemingway [J]. Atlantic Monthly, 1939(7):46.)、卡洛斯·贝克(BAKER C. Hemingway: The writer as artist [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6.)、莱斯利·菲德勒(Fiedler L. Love and death in America novel [M]. New York: Criterion, 1960.)、米密·格莱斯顿(GLADSTEIN M. The indestructible women in the works of Faulkner, Hemingway, and Steinbeck [M] Michigan: UMI Research Press. 1986.)认为玛格丽特谋杀了丈夫麦康伯;而沃伦·贝克(BECK W. The Shorter Happy Life of Mrs. Macomber [J].Modem Fiction Studies., 1955(9):28-37.)、弗吉尔· 赫顿(HUTTON V. The short happy life of Macomber[J]. University Review,1964(1):253-263.)、罗杰·惠特洛(WHITLOW R. Cassandra's daughters: the women in Hemingway [M].Westport:Conn: Greenwood Press, 1984:14.)认为玛格丽特误杀了丈夫麦康伯。。学者们对这一问题始终兴趣不减,莫衷一是。国内学者看法则比较一致,认为与男性气质有关,比如戴桂玉认为麦康伯的死亡,是男性身份危机导致的悲剧[1]、钟晓菁则将玛格丽特定位为新女性,认为“玛格丽特最重要的特质:对男性气质的渴望, 渴望被男性气质征服。这才是她一切行动和表现的内因”[2]。这些解读各有特色,惜乎没有深入展开,笔者拟在此基础上就玛格丽特对男性气质的追求及其存在的悖论展开研究,探究玛格丽特形象对妇女解放的意义。

一、 玛格丽特追求的男性气质辨析

诚如有的论者所言,麦康伯的死亡是男性身份危机导致的悲剧[1],而对“男性气质的渴望,渴望被男性气质征服”的确也可以看做玛格丽特“行动和表现的内因”[2],但戴桂玉、钟晓菁都没有对“男性身份危机”“男性气质”做出明确的界定。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厘清:究竟什么是男性气质?究竟什么是玛格丽特心目中的男性气质?如果不厘清这两个概念,就无从对玛格丽特的追求悖论展开进一步分析。

关于男性气质问题,本身就是一个引起诸多争论的概念:一是男性气质的界定一直没能形成定论;二是男性气质与男性气概两个概念有诸多交叉重叠的地方。因此,有必要对男性气质或者男性气概做出必要的梳理和界定。从20世纪后半叶始, 男性气质研究逐渐发展成一门新兴独立学科, 重点研究男性的行为、实践、判断力、价值观等问题, 特别关注建构和(再)生产男性气质的方式、途径, 并在与女性主义的冲突、对话与结盟中进行更深层次的阐述。方刚在《当代西方男性气质理论概述》里对西方男性气质理论研究做过认真的学术史梳理。他认为,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当代西方学者研究男性气质主要从历史学、心理学、生物学、人类学、性角色理论五个维度展开,但真正从社会学意义上研究男性气质的则非R·W·康奈尔莫属[3]。舒奇志在《当代西方男性气质研究理论发展概述》中认为,有关男性气质的定义,学术界并没有公论, 且一致认为很难给男性气质以确切的界定[4]。因此,要对男性气质给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定义其实是比较困难的。虽然康奈尔的《男性气质》一书影响很大,具有相当的权威性,但笔者认为,康奈尔定义的那种“主动的、竞争的、拥有权力的、控制的、主宰的”[5]男性气质与玛格丽特心目中的男性气质概念并不完全吻合。玛格丽特崇尚的所谓“男性气质”更接近哈维·C·曼斯菲尔德在《男性气概》一书中对男性气概作出的界定。哈维·C·曼斯菲尔德认为:“男性气概是在有风险的情况下的自信。”这句话其实包含两层涵义:一是碰到风险,这种风险“可能是实际的危险,也可能是你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将这两者加到一起,你就有了某种客观的风险,比如一场战斗。” 一是在有风险情况下的自信:“具有男性气概的自信或者男性气概就意味着在那种情况下有能力负起责任或具有权威。”[6]玛格丽特心目中的男性气质并非康奈尔社会学意义上的“男性气质”,而更接近曼斯菲尔德所说的这种男性气概——“在有风险的情况下的自信”。这其实也是海明威所推崇的男性气概或者男性气质。海明威“一生钟爱表现男性的英雄主义和兴趣爱好,比如斗牛、深海捕鱼、当兵打仗、拳击、非洲狩猎等等”[7]217运动与消遣——喜欢在有风险的情况下表现自己的自信,而且作为最能够表现其价值取向的思想载体,海明威的作品大都有其生活、性格的影子。在《非洲的青山》卷首语中,海明威写道:“与许多小说不同,本书的所有人物和事件都不是虚构的。”[8]卷首语《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与《非洲的青山》的写作背景相同,其中的人物大都有一定的原型,比如作为男性气质典型代表的威尔逊就是如此。因此可以这样认为,玛格丽特心目中的“男性气质”大致符合人物创造者海明威的标准,或者说玛格丽特心目中的“男性气质”标准实际上是海明威心目中的“男性气质”标准。海明威将玛格丽特对男性气质的追求设置为贯穿《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全文始终的重要线索,将个体层面的男性气质危机作为主题,该短篇小说也随之成为男性气质书写层面的一部典型文本。另外,玛格丽特对男性气质的认知与实践过程中遭遇的困惑、焦虑与危机也使该作悬念丛生,充满着叙事张力。

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玛格丽特崇尚的所谓“男性气质”,就是欣赏男性在“有风险的情况下的自信”。玛格丽特之所以对丈夫麦康伯鄙视,是因为丈夫在面对狮子的一刹那表现出怯懦[9]269,在“有风险的情况下”缺乏自信,成了众人眼中的胆小鬼;她之所以对威尔逊欣赏并肆无忌惮地与之偷情,同样是因为威尔逊在“有风险的情况下”的冷静、沉着、镇定、自信。总之,玛格丽特崇尚的所谓“男性气质”其实相当简单,她心目中的男性气质并非社会学意义上的男性气质,而是生物学、心理学、人类学意义上的男性气质,是依据白种人的、中年的、中产阶级的、异性恋的男人来定义的男性气质,是男性中心主义此前流行于欧美的一般定义:在碰到危险的情况下,“男性气质”往往与自信——“决断、进取、坚强、理性或逻辑思考、抽象思维和分析能力,还有控制情感的能力”有关[10]。这种男性气质一直被看作是从男性身体内自发生成的,或者内在于男性身体,或者能够表达男性体征的某些东西,故男性被赋予工具性特质,被人为地贴上大胆、独立、坚强、粗犷、理性、智慧等性别特征标签。这是我们在分析玛格丽特男性气质追求悖论前首先应该弄清楚的。

二、 玛格丽特的追求悖论

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玛格丽特追求的所谓男性气质,实际上具有男权话语下传统男性气质的典型特征。作为女性,特别是追求男女平权的现代女性,追求这种男性气质先天地、不可避免地存在多重悖论,这些悖论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 男权话语下的男性气质概念预设了对于女性的蔑视

在《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中,白人猎手威尔逊无疑是玛格丽特心目中最具男性气质的人物。关于威尔逊,《曙光在前》载:“海明威著名的短篇小说《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中的白人猎手的原型是冯·布列克森男爵,不过其外貌是根据菲利普·帕尔齐法尔塑造的。”[11]张建平在《非洲的青山》译本序中对此也有说明:“海明威称帕西瓦尔是他本人更为高贵的翻版:‘老爹是她(波琳)理想中的男人,勇敢……像个好男人那样有点贪杯,在她眼里非常帅。’”[8]3海明威以自己对男性气质的理解,结合现实生活中的原型人物创造性地塑造了下层白人猎手威尔逊这一具有男性气质的典型人物。在玛格丽特眼里,威尔逊身上具有以粗犷、豪迈、野性为特征的传统男性气质,无疑是男性气质的典范,其肖像、神态、语言、行动无不符合西方男权话语下传统男性气质的特点:威尔逊邋遢的外表,冷漠与冷酷的神态,尖酸、刻薄、尖锐的语言,大胆与果断的行动,特别是碰到危险时的冷静、自信,使玛格丽特为其倾倒,主动投怀送抱[12]。威尔逊身上兼有匪气、痞气、流氓气,这些所谓“雄性荷尔蒙”“极致散发”的男性特征类似于中国《水浒传》里的草莽英雄的行为方式,但此类草莽英雄其实都是不近女色或者蔑视女性的。

问题的吊诡也恰恰在此,玛格丽特欣赏威尔逊身上具有的所谓男性气质,但这种男权话语下的男性气质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对女性都是排斥、拒绝、蔑视的。换句话说,玛格丽特对威尔逊所谓男性气质的崇拜,导致的却是威尔逊对她的鄙视,这在文本中多次出现。小说开始时,海明威描写了玛格丽特对麦康伯与威尔逊截然不同的神态和眼色,玛格丽特对麦康伯视若无睹,对威尔逊则充满关切、关爱:“迅速看了威尔逊一眼”[13]6、“眼光……回到威尔逊身上”[13]7、“冲着他微笑”[13]7、调侃威尔逊“很红的脸”[13]7等等。但是威尔逊对她的热情和明显调情却报以冷漠:“威尔逊打量着她,没有流露出一丝笑意”[13]7。不仅如此,还对玛格丽特的烦乱嗤之以鼻:“女人心烦意乱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神经紧张。”[13]8并认为玛格丽特这种女人是最迷人的,也是最冷酷、最狠心、最掠夺成性的[13]11。对于玛格丽特作弄麦康伯,威尔逊也是心存非议,认为玛格丽特为了控制麦康伯所采取的手段极其狠心和恶毒:“她们要控制……而要控制嘛,人有时候不得不狠心。不过,我对她们那套狠毒的手段已经看够啦。”[13]13甚至对于玛格丽特的伤心也没有丝毫同情与怜悯,反而诅咒她是该死的女人:“她们是该死的女人。确实是最最该死的。”[13]11这种对女性的诅咒带有明显的性别歧视色彩。即使对于刚刚投怀送抱和他发生一夜情的玛格丽特,威尔逊也没有丝毫感情牵挂,用没有表情的、冷静的眼光看着麦康伯夫妇,调侃“看来她进去的时候把他闹醒了”[13]2,认为“游猎队里有了娘们真是麻烦”[13]29,并决定以后“不会再跟这女人有什么来往”[13]30。威尔逊对待与之厮混的上层白人女性纯属玩弄,因为“没有美德的性爱,就像灯台上的油脂蜡烛,一定会终结,产生让人无法容忍的厌恶”[14]203。威尔逊对这些行为不检点的女人没有丝毫温情,尽管她们当中有几个他当时还算喜欢,但“同她们分手后,就瞧不起她们”[13]30,从心底里鄙视她们。 对玛格丽特更是充满恶毒的诅咒,认为她不配为人妻,甚至下流地将之喻为“骚母狗似的女人”[13]34。特别是结尾一段更耐人寻味,面对玛格丽特的歇斯底里的哭叫,面对玛格丽特三番五次地“别说了”的请求,威尔逊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推测玛格丽特蓄意谋杀:“干得真漂亮”,“你完全可以脱掉干系”[13]42。威尔逊还居心叵测地建议与暗示:“你干吗不下毒药?在英国她们就是这么干的。”[13]42始终“用他那双没有表情的蓝眼睛望着她”[13]42。这里,一个外表邋遢、内心龌龊的“伪君子”形象被海明威用寥寥数语刻画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威尔逊所有这些男权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充满明显的性别歧视意味和厌女情绪,反映了西方社会,特别是当时英美社会白人男性阶层的主流价值观[15]120。在威尔逊的眼里,或者说在男权意识强烈的威尔逊眼里,玛格丽特其实是一个异类和另类,远不如后来戏剧性获得男性气质的麦康伯可爱:“现在变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斗士啦……这是做一个男子汉的主要东西。”[13]38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玛格丽特追求男权话语下的男性气质,其追求与得到的结果存在明显的悖论和反讽。

(二) 男权话语下的男性气质概念涵盖了对于女性的威压

如果说男权话语下男性气质的代表威尔逊对玛格丽特及其他女性的蔑视构成了玛格丽特追求男性气质的悖论,那么玛格丽特在处理与丈夫麦康伯的关系中,表现出了更为复杂的矛盾和悖论。

玛格丽特对于脾气温和、宽忍待人的麦康伯一贯以鄙视态度待之,认为他缺乏男性气质。作为中世纪最大优点的“宽忍”,在现代,特别是在大胆豪放的玛格丽特眼里成了致命弱点和怯懦的代名词[9]269。玛格丽特把丈夫的一贯“宽忍”视作当然,并心安理得地将这种“宽忍”当作麦康伯缺乏男性气质的依据。对于麦康伯在狮子扑来后的仓皇逃跑——在有风险的情况下胆怯、缺乏自信——缺乏男性气质,玛格丽特更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令人气馁和胆寒的鄙视:“麦康伯的妻子没有对他看……她把手从他手心里抽了出来……他的妻子伸出手去,搁在威尔逊的肩膀上……亲了亲他的嘴。”[13]24玛格丽特当着麦康伯的面公然与威尔逊调情,甚至与威尔逊发生一夜情也毫无愧疚,当麦康伯说“你认为我什么都忍得了”时,玛格丽特回答:“我知道你会的,亲人儿。”[13]27玛格丽特这类女性“显然已经丧失了理性所指派给她们的地位,不是变成卑贱的奴婢,就是喜怒无常的暴君。她们在谋求权利中丧失了天真纯朴,丧失了人格尊严”[14]36。玛格丽特由此成为海明威笔下两种女人——美国女人和欧洲女人,一种美国女人的代表,缺乏女人味,面对丈夫生活得太不自然,凶猛贪婪,如同黑洞吞噬着丈夫[16]。

具有讽刺意味和对比效果的是,当“宽忍”的麦康伯突然获得了玛格丽特心仪的所谓男性气质后,玛格丽特并没有为此高兴,反而举止失措,内心的不安和恐惧形诸于色。性格温和的麦康伯男性气质的觉醒有一个发展衍变过程:在发现玛格丽特与威尔逊的一夜情后,“宽忍”的麦康伯连续三次质问玛格丽特“你上哪儿去了?”[13]26男性气质初露端倪;早餐时,这种维护尊严的强势有了进一步发展,从冷冷的神态到粗鲁的语言初步显露出其重构男性身份的努力;打野牛时则尽显男性的阳刚气概——这也是《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的主旨所在。在这一过程中,玛格丽特的表现特别耐人寻味,从最初不加掩饰地与威尔逊调情,到为自己辩护,到不安恐惧,甚至一反常态地曲意逢迎:“麦康伯的妻子坐在汽车里,脸色煞白。‘你干得真出色,亲爱的,’她对麦康伯说,‘汽车开得真惊险。’”[13]33“她接过扁酒瓶喝了一口纯威士忌,咽下去的时候,打了个冷战。”[13] 33-34这种反常表现使格丽特前后判若两人,如原先对于把“野兽的脑袋打得稀巴烂”[13]12格外欣赏,而此时却对“坐着汽车去撵那些走投无路的大牲口”觉得“非常不公平”[13]34;原先对麦康伯的存在熟视无睹,此时却无话找话夸奖弗朗西斯“你的表达方式倒真帅”[13]34。当麦康伯热切地希望去寻找野牛、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斗士——具有玛格丽特心仪的男性气质时,玛格丽特却“脸色苍白,神情憔悴”[13]36、“神情古怪地盯住他看”[13]37、“缩在座位的一角望着他们俩个人”[13]38;对于麦康伯神往也曾是玛格丽特神往的追猎反复表示“我讨厌它”“我讨厌它”“我厌恶它”[13]36。虽然玛格丽特对麦康伯重振、彰显其男性气质的种种表现极尽嘲讽并流露出厌倦之态,但其实已经尽显颓相:“你们俩说的全是废话……你们坐着汽车去撵了几条走投无路的野兽,说起话来就象英雄好汉啦。”[13]38“‘你变得勇敢得很,突然变得勇敢得很,’他的妻子轻蔑地说,但是她的轻蔑是没有把握的。她非常害怕一件事情。”[13]39玛格丽特非常害怕的事情,正是她原先可望而不可及现在已经唾手可得的麦康伯突然获得的所谓男性气质。

更为耐人寻味的是,当受伤的野牛走进灌木丛时,玛格丽特充满企望地说:“就要像那狮子的事一样了。”[13]35在这里,玛格丽特内心深处的矛盾暴露无遗,一方面她鄙视麦康伯先前的善良、忍让、胆怯、逃跑,另一方面却并不希望麦康伯具有男性气概,并不真正希望麦康伯在他们的婚姻关系中获得主体地位,建构能够维系两性和谐的男性身份,成为一个强势的具有男性气质的男人。

玛格丽特对于麦康伯的复杂心态,反映了女性追求男权话语下的男性气质本身存在的悖论:麦康伯缺乏所谓男性气质的怯懦,招致追求男性气质的玛格丽特的蔑视;但麦康伯男性气质一旦形成或者觉醒,又必将会对追求男性气质的玛格丽特造成实际的威压。在社会性别等级制文化中,女性的“自然本质”是低于劣于弱于“人的(即男性的)自然本质”的[17]。玛格丽特自觉不自觉地认同了社会性别等级制文化中的男权观念——追求所谓男性气质,实质上却依赖麦康伯的财富和“宽忍”任性妄为。可以设想,麦康伯男性气质真正形成之时,她和麦康伯建立在金钱和美貌基础之上的相互交换和利用的关系将不可能继续下去,这是我们观察玛格丽特在打野牛过程中变化的重要依据与前提,玛格丽特鄙视麦康伯没有男性气质和惧怕麦康伯具有男性气质的悖论也在这里。这种悖论凸显了玛格丽特对男性气质的渴求具有叶公好龙似的特点,其讽刺意义无疑是深刻的。

麦康伯究竟是死于玛格丽特谋杀还是死于玛格丽特误杀的争议,其实是毫无意义的。笔者认为,麦康伯的死亡,实际与麦康伯和玛格丽特盲目追求所谓男性气质有关,从这个角度去解读我们就可以从更为广阔的视野考察追求男性气质造成的更深悖论:盲目追求“男性气质”不但造成玛格丽特的悲剧和悖论,而且也引发了威尔逊的疑虑并招致麦康伯无所适从的困惑,最终造成无法挽回的终极悲剧——麦康伯的无谓死亡。至此,海明威有意无意地揭露、批判了西方男权文化中父权制、性别角色观念、性别气质价值观、两性伦理、男性化主体身份与男性气质概念的虚伪、偏狭与异化人性的谬误,虽然这种揭露、批判与海明威本身信奉的信条并不一致。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优秀作家在文学作品中塑造的形象是可以克服作者思想局限的,即通常所说的“言有尽而意无穷”、“形象大于思想”之文学原理。

(三) 男权话语下的男性气质与女权张扬的悖论

玛格丽特实际上还陷入了另外一个更深的悖论,即女权主义的悖论——以男权的眼光、男性的标准、男性的价值取向追求所谓男性气质,实际上与妇女的解放,与女权主义要求女性独立、自尊、自强,与男性平等、平权形成悖论。在这样的悖论之下,女权主义者理想中的“性别中立社会”是很难真正建立的[18]18。

从根本上说,所谓“男性气质”“男性气概”概念秉承了男权制思想,理解玛格丽特有必要将她植入当时的男权制社会语境中[15]19。备受男女两性推崇的“男性气质”“雄性荷尔蒙”之说实际上是男权话语制造的骗人神话,这种神话源远流长,亚里斯多德早就断言:“男性与女性的关系自然呈现为高级与低级之间的关系,统治与被统治之间的关系。”[19]126从亚里斯多德开始,甚至可以追溯到更为久远的父系氏族取代母系氏族时代,男权社会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神话以维持对女性的奴役和统治,西方叔本华、尼采都是典型的鄙视女性的代表,中国古代也有所谓“三从四德”之说。男权话语下的男性气质之说,实质上在男女两性社会化关系中隐含了男性对于女性的蔑视和压制,与女权张扬本身就是不能相容的概念。

作为女性,玛格丽特崇尚男性气质,这是她招致威尔逊蔑视、在麦康伯男性气质觉醒时恐惧的最根本原因。表面上看,玛格丽特蔑视传统、放荡不羁、我行我素、似乎深具西方中心主义的、以白人中产阶级妇女为认识主体的传统女权主义观念[20]82,但究其实质,其对男性气质的追求,说明她对男性的依附意识是根深蒂固的[17]6。对男性气质的向往与追求实质上是一种男性认同,是全体社会成员(尤其是女性成员)自觉自愿认可并接受男权社会所极力鼓吹与倡导的同男性和男性气质理想联系在一起的核心文化观念。这些男权社会语境下对男性气质和理想男人的文化观念与文化描绘与整个社会的核心价值十分接近。玛格丽特身处男权社会,尽管外表与言行上有着类似于女权主义者的叛逆,内里却仍然受到男权社会价值观的影响与侵蚀。正是由于这种外表与实际的反差与对立,玛格丽特追求所谓男性气质,给她的婚姻和生活带来了危机,使自己陷入多重追求悖论之中。因此可以这样认为,导致玛格丽特悲剧的最根本原因是其追求男性气质之行为本身存在的悖论。

三、 玛格丽特追求悖论的启示

玛格丽特追求所谓男性气质存在的悖论,对于我们探讨女性的解放有着特殊的意义:女性的解放在于自身的解放而非追求所谓男性气质。玛格丽特追求所谓男性气质既在现实中行不通,会走向自己追求结果的反面;在理论上也存在诸多问题,因此玛格丽特的悲剧是多重的悲剧。

一是在现实中的悲剧。女性追求所谓男性气质必定会走向自己追求初衷的反面。玛格丽特的遭遇从正反两个方面已经说明,无论是玛格丽特心仪的威尔逊似的男性气质,还是麦康伯在内因外因推动下将要形成的男性气质,无论是威尔逊对玛格丽特的鄙视,还是麦康伯男性气质形成对玛格丽特造成的威压,都与女性的自尊、自强、自立存在矛盾。小说虽然带有虚构成分,但它是现实生活的反映,海明威用其如椽大笔,用玛格丽特追求“男性气质”存在的诸多悖论,形象地揭示了这一严酷的生活逻辑——女性追求男权文化倡导的所谓男性气质必然会走向自己追求结果的反面。

二是在理论上的悲剧。所谓男性气质概念既为男性优越论提供支撑,也与妇女的解放背道而驰,同时还成为限制和束缚男性自身的无形锁链。在现代社会中,传统的男性气质、男性气概概念与模式本质上是男权文化的产物,与女权主义是背道而驰的,它犹如双刃剑,具备多重内涵:

第一,传统的男性气质概念为男性优越论提供支撑,成为维护男性对女性统治的工具。男性气质之说不仅一直是某些群体借以宣传和谋生的手段,也是宣扬男性优于女性的工具。 女权主义者认识到个中奥妙并对此作出激烈的抗辩。投身于女权主义运动的学者质疑父权制文化中女性的从属和边缘地位,意识到女性主体性的回归将会有力地颠覆父权文化,将会恢复女性应有的地位和价值[20] 62。基于此,“大多数女性主义者站在批判父权制的立场上将男性气质与男性的团体行为、态度、个性特征——如侵略性和竞争性——联系起来, 以此说明男性对女性的统治和压迫, 并将男性气质本身作为对立于女性主义目标的社会问题。”[21]

第二,传统的男性气质概念与妇女的解放背道而驰。当前我国女性主义研究的主流将妇女的解放理解为“任何一种中止以男性为中心的思想和行动”,或“为消除和中止一切对妇女歧视的种种努力”[20]18。崇尚并宣扬男性气质无疑等同于从反向否定女性权益,背离妇女解放的核心。从需求理论角度看,这也与女性解放不能相容。我们都知道,需要是人内在和本质的规定性,是人的全部生命活动之动力及根据。只有满足女性自身的需要,而不是把男性的需求作为标准,只有女性获得需求的满足,而不是单一男性需求的满足,才可能有女性的解放[22]。男性气质本身就是父权社会与父权文化针对女性反叛而创制的概念,目的是诱使女性崇尚并追求男性所具有的与此概念相关的特质,如霸道、野蛮、野性等,由此抑制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发展与解放,维持“父权的统治”。

第三,传统的男性气质概念也成为限制和束缚男性自身的锁链。人们一直更多地关注传统的男性气质对男性权利的维护和对女性压抑的现实,而相对忽略了这样一种事实:男性同样也因此被压抑,而且男性被压抑和女性被压制在某种程度上是相辅相成的。无论是在社会政治领域、经济文化领域还是家庭生活领域,较之女性,男性仍然是主要支撑者。这种现状对男女两性都远非理想状态[18]19。社会对男性“刚毅雄强”“高度的责任感”“庇护弱者”的期许与严格要求,男性不能拒绝,因为这种“男性气质”仍是当代社会生存发展的客观要求,是男性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但当代男性对这种严格要求已经越来越感到不堪重负[18]2。麦康伯的悲剧形象地说明了追求所谓男性气质同样束缚了男性自身发展,造成了男性的悲剧命运。法国当代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认为:男权社会赋予男性的“男性特权也是一个陷阱,而且它的对立面是永久的压力和紧张,这种压力和紧张是男人在一切场合展示其男子气概的义务强加给每个男人的,有时甚至发展至荒谬的地步。”[23]英国作家、哲学家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也总结道:“妇女想要的是一个能给予两性自由的制度,而不是一个让女性去束缚男性的制度,尽管过去,被束缚的从来只是女人。”[24]男性气质不应成为限制和束缚男性发展的枷锁,男女两性应该树立正确的性别价值观, 在平等基础上自由发展个性,共同致力于建构促进个体健康发展与两性和谐、更具人性与伦理高度的男性气质模式[25]。

需要特别注意的一点是,玛格丽特形象的塑造与海明威对女性的偏见有关,海明威以与自己保持了多年婚外恋关系的简恩·梅孙为原型塑造了玛格丽特这个人物,以其在真实生活里对她的理解着力把玛格丽特归于鲜明、典型的“坏女人”行列[26]。杨仁敬指出,海明威笔下的女性往往像麦康伯太太一样“对男主人公苛求、限制他们自由,甚至企图占有他们”[7]208。这在《没有女人的男人》中表现得也很明显,海明威笔下的女性形象大都是负面的,“包括母亲、妻子、独占欲很强的情人以及女性的柔弱、偏狭和抱怨”[27],但这丝毫不影响玛格丽特形象所具有的典型意义。在优秀文学作品中,形象大于思想是一个普遍现象。海明威笔下的玛格丽特追求所谓男性气质隐含的诸多悖论,形象地说明妇女的解放不应局限于物质层面,更为重要的是在精神层面——思想观念和意识形态层面,女性的解放在于自身思想观念的解放而非追求所谓男性气质:“当把男女之间的关系看作人与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时,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人同自然界的关系,就是他自己的自然规定。这种关系通过感性的形式,表现出人的本质在何种程度上对人来说成了自然界,或者自然界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具有的人的本质。”[28]惟其如此,男权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女性,同时也包括男性自身,才能同时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放,和谐共处,共生共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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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dness of the Pursuer for Masculinity:On Margaret's Paradox of Pursuit

ZHANG Yu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Jiangs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Zhenjiang 212003,China)

Abstract:Traditional masculinity is a two-fold concept with double meanings.On one hand, it provides support for theory of male superiority, naturally serving as an instrument to maintain males' rule over females; on the other hand, it has also become the chains restricting males themselves. In The Short Happy Life of Francis Macomber, Wilson is portrayed as a model of masculinity admired and valued by Margaret, while Macomber is the representative lack of masculinity disdained and despised by Margaret. Margaret's pursuit for masculinity is inherent with a paradox: Wilson's contempt for Margaret together with Macomber's vigorous masculinity coercion on Margaret trapped Margaret into her paradox of pursuit. The liberation of women lies in their own liberation rather than the pursuit of the so-called masculinity, and the liberation of women actually means men's freedom and liberation as well.

Key Words:The Short Happy Life of Francis Macomber;Margaret;masculinity;paradox of pursuit;self-liberation

收稿日期:2015-01-11

基金项目: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基金项目“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母亲角色缺失问题研究”(项目编号:13g467)。

作者简介:张媛(1973- ),女,江苏科技大学副教授,主要从事海明威研究和英美文学及理论研究。

中图分类号:I71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05X(2016)04-007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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