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树
2016-01-22阎连科
阎连科
1978年,如同冬后的春来乍到时,万物恍恍惚惚苏醒了,人世的天空也蓝得唐突和猛烈——忽然,农民分地了。农民们也就一边站在田头灿烂地笑;另一边,有人就把分到自家田地中的树木都给砍掉了。
田是我的了,那树自然也该是我家的财产和私有。于是就都砍,抬到家里去。有一天政策变了,又把田地收回到政府的册账里,至少家里还留有几棵树。几天间,田野里、山坡上的那些稍大的可檩可梁的树木就都不在了。
和别家田头都有树一样,我家的地头也有一棵越过碗粗的箭杨树,笔直着,在春天,杨叶的掌声哗脆脆地响。当别家田头的树都只有溜地的白茬树桩时,那棵杨树还孤零零地立着,像一个单位广场上的旗杆。父亲几次用手和目光去拃量树的粗细和身高,知道把树伐下来,盖房做檩是绝好的材料。可最终,父亲没有砍那树。邻居说:“不砍呀?”父亲说:“它还没真正长成呢。”
就让那原是路边田头长长一排中的一棵箭杨树,孤傲挺拔地竖在路边上、田野间,仿佛是竖着的乡村人心的一杆旗,望着这世界,读着世界的变幻和人心。然在三年后,乡村的土地政策果不其然变化了。各家的土地需要调整和更换,我家的地就冷猛成了别家田地了,那棵已经远比盆粗的杨树也成了人家的树。
在成了人家的树后的第三天,父亲从那田头上过,忽然发现那远比盆粗的树已经不在了,路边只有紧随地面白着的树桩。树桩的白,如在云黑的天空下白着的一片雪。父亲没说话,只看了一会儿那树桩,就朝远处我家新分的田地去了。
父亲离开人世后,我总是念想起那棵属于父亲的树。再后来,他的坟头因为幡枝生成,又长起了一棵并不成材的弯柳树。树由芽到枝,由胳膊的粗细,到了碗状。山坡地,不似平壤的土肥与水足,那棵树竟也能在岁月中坚韧地长。乡村的人多有迷信,以为幡枝发芽长成材,皆是很好的一桩事。那是因为人生在世有许多厚德时,上天才让你的荒野坟前长起一棵树。以此说,那坟前的柳树也正是父亲生前做人的延续和回报。每年上坟,家人都会把那弯树修整一下枝,让它虽然弯,但却一样可以在山野荒寂中,把枝叶像升旗一样扬起来。就这么过了20年,那树竟然原来弓弯的腰身也被天空和生长拉得直起来,和20多年前我家田头的杨树一样粗,完全可以成材使用了。
我家祖坟上有许多树,父亲的那一棵,却是最大最粗的。乡村伦理中的人品与德行,原是可以在因果中对坟地和树木给以给养的。今年正月间,80岁的三叔下世时,我忽然看到父亲坟前的树没了,被人砍去了。树桩呈着岁月的灰黑色,显出无尽的沉默和蔑视。再看别的坟头的树,大的和小的一律被人伐光了,原来一片林似的密和绿,现在也都荡然无存、光秃秃了。想到今天乡村世界的繁华和闹乱;想到路边一年四季竖着的收购木材的华丽广告牌;想到我几年前回家就看到村头路边早已没了树木的荡荡洁净和富有,也就豁然明白了父亲坟头被人砍树的原委和因果。
只是默默念念地想,时代与人心从田头伐起最终就砍到了坟头上。
只是想,父亲终于在生前死后都没了他的树,和人心中最终没了旗一样。
只是想,父亲坟前的老桩在春醒之后一定会有新芽的,但不知那芽几时才可长成树。成了树,又有几年可以安稳无碍地竖在坟头和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