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玫瑰
2016-01-22周子愚
周子愚
一
六月,蒙蒙细雨,这哪里像是夏天的雨,倒是春雨润无声般的安静和细腻。
明哲撑着一把大大的褐色方格子雨伞,怀里抱着一大捧玫瑰花,衬着他白色短袖衬衫,显得格外耀眼。
明哲站在那里,他略微弓了背,毕竟四十多岁的年纪了,一米七八的个子,在大雨伞包裹下,显得单薄了很多。他面前的墓碑上镶嵌着一张年轻的脸庞,嘴角微微上扬,眼睛清澈却又深远,那么浅浅地笑着。明哲弯下腰,把手里的玫瑰花放在墓碑上的照片前,大把深红的玫瑰花重重地映衬着照片里的脸。明哲欲要起身时又猛地弯下腰来,因为恍惚间他看见照片里的人冲他俏皮地弯了眼睛噘起了嘴。
墓碑上写着:夏静语,1983年6月21日~2009年6月18日,上面没有刻是谁立的墓碑。
二
夏静语是孤儿。是婆婆收养了她,婆婆是县城里一所高中的语文老师。婆婆未曾嫁人,静语都从来没有见过婆婆的亲人。静语不知道婆婆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是个孤儿。
静语14岁那年知道了她的父母为什么抛弃她,因为她看到了医院的诊断书:先天性心室发育不完整。18岁,她念大学一年级,婆婆去世。留给她一套学校的教职工房子,和四十万存款。
这些都是静语走了以后明哲才知道的。初识夏静语是在三年前的那天,明哲在单位吃完午饭,附近溜达着。前一天他刚刚出差回来,一个月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国企的工作其实并不像大家认为的那样轻松,朝九晚五看报喝茶,忙起来也是不可开交的。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没走出单位大厦多远,竟然一阵雷雨浇下来。明哲穿着刚在岛城出差买的白衬衫,他可不想第一天穿就带上雨腥味儿。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身边一家店面里头。进店里定住脚步他抬起头,一个年轻女孩儿坐在门口左手边的茶桌处,一袭麻布白裙,一条砖红色披肩搭在身上,松松垮垮挽起的发髻露出大大的干净的额头。女孩儿正在举壶滤茶,见他慌张张跑进来,手停在半空中,冲他莞尔一笑,继续低眉滤水。
明哲错愕地站在那里,心里头瞬间竟然生出前世今生的感觉,击中了自己早已沉寂了十几年的心湖。他主动开口,略微显得有点紧张,“我可以坐一会儿吗?哦,忽然下雨,我没有带雨伞。”女孩抬起头微微笑,冲他点点头。
明哲坐下来,在女孩儿对面的椅子。这是一套仿古的实木圈椅茶桌,老榆木的厚重感让明哲坐下来很踏实很舒展,他一下子放松下来。
小店不大,有四十个平方的样子,白色的墙面,深红色的木地板。博古架上放了各式各样的茶罐、茶壶、茶杯,铺满了半墙。冲着门口的墙上,是一个立体敞开式的书柜,书柜里满满当当的书。女孩儿背后是一张写字台,写字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大的唐卡,足有一人高,画的是佛教里西藏密宗的莲花生大士。明哲看不懂,只知道和佛教有关。环顾四周以后,明哲看不出来这家店经营什么。
女孩儿娴熟地把一只陶制茶杯夹到明哲面前,倒了一杯茶。明哲近看女孩儿,皮肤白极了,可以看清楚鼻梁和眉心处青色的血管。女孩儿很安静,是那种骨子里头透出来的安静,安静到让明哲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哲还是忍不住问:“请问这家店经营什么?”女孩冲他笑笑,“卖茶水。”
明哲点头若有所思:“卖茶水?不卖茶叶?”
女孩儿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喜,继而淡淡地说:“只卖茶水,不卖茶叶。”
夏静语在这里开这家小店有三个多月了,有人来了都会问她店里经营什么,她都会回答卖茶水。像明哲这样问的真没有,明哲如此问,证明他懂了静语的言外之意,只卖茶水,只卖水,不卖茶。
静语多打量了明哲几眼。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一看就是四十多岁,眉目清秀,生得干净,骨子里透出来的沉稳和儒雅,让他看起来比一般的中年男人更深邃一些。
静语默默为明哲又添了一杯茶。
走的时候,静语也安静地坐在那里,并没有起身相送。走出去好远,明哲回头望过去,那家店门口写着两个字:读你。
这就是明哲和夏静语的初识。没有什么戏剧性,也没有什么悬念,俗套的偶遇和相识。但这就是人生吧,夏静语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每一次相识都是久别重逢,每次别离也是命中注定。就像她和明哲。
三
夏静语14岁那年得知了自己的病,早熟的她已经明白死亡的意义。而18岁那年婆婆的离世,给了她直面死亡的机会。婆婆走得很安详,并没有表现出对静语太多的担心。因为婆婆太了解静语了,她知道静语看似柔弱的身躯里,有着怎样一颗胜于同龄人的强大而倔强的心。
静语是婆婆用小米油喂大的。婆婆托同学给她买了在那个小县城里都买不到的高档奶粉,可是静语抱着奶瓶吹泡泡。一直到现在夏静语也不喝牛奶。婆婆抱着襁褓里的静语去找有孩子的妇女,请求人家让静语吃几口母乳。可是静语一次次吐出来那些好心妈妈们的奶头,再着急了就咬人家一口。后来同院里的被她咬过奶头的阿姨们讲起她来都说,小小的静语有劲儿着呢。
静语自幼寡言,几乎不怎么和院里的小朋友来往,她常常是安静地陪着婆婆,陪她洗衣做饭,陪她读书看报,陪她养花种菜,陪她晒太阳。静语跟婆婆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交流,婆婆知道静语,静语明白婆婆。
那个夏天对明哲来说过得很快,很清凉,很明媚。他常常在午后去静语那里喝茶,看着静语看书、泡茶、摆弄茶壶、甚至看她闭目养神,明哲会觉着自己的心也随着静语的一举一动沉静下来。静语也渐渐习惯了明哲的出现,习惯到明哲在时,她当他不存在一样,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有时候静语很忙,因为她要听别人来给她讲故事,还要为别人写下来故事。明哲才明白,为什么静语只卖水,为什么店名叫:读你。原来静语在体会别人的人生,记载别人的心情。明哲心想,这小小年纪的女孩儿,得有什么样的故事,才会有这样一颗沉静安稳的心,去感受他人杂味的尘事,去帮助他人整理繁芜的心情。
一天明哲刚到,静语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要她过去取药。今年开始她服药量越来越大了,吃的都是国外的进口药,多亏了婆婆走时留给她的存款,才让她得以维持。静语匆匆走了,留下对此一无所知的明哲。
明哲看到写字台上打开着的笔记本,娟秀的字体有几行诗:幻海遥波波起澜/情天恨海海冲天/滚滚红尘云烟起/茫茫人海生死连/陡峭山崖松自立/八风刮断古柏寒/何所生来逍遥客/一叶孤舟圆满缘夏静语于9月19日。
明哲愕然,这竟然出自夏静语这个小小丫头之笔,他不明白,静语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能让小小年纪的她写出这样的诗句来。明哲端详诗句良久,不得其解。他抬起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唐卡,更加茫然迷惑了。
再去时,明哲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静语爱自己唱儿歌,爱吃零食。因为太瘦,她竟然跑去童装店买大号童装穿,而那些童装穿在她身上竟然不会别扭。时间久了,静语偶尔会在自己面前放肆或者调皮,她嘟起的嘴,可爱极了,她坏笑的时候弯弯的眼睛,好看极了。明哲发现,静语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一个冷静理性的成人。这两个人都叫明哲喜欢得想多探究一些,多接近一些。
四
第二年春末,明哲出差岛城。饭桌上的推杯换盏,他早已经习惯掌握了。酒过三巡,大家都开始活络起来,明哲的手机震动了,静语的短信:买了你爱喝的金骏眉。明哲情不自禁地笑了,快速回复:出差。下周回去喝。准备发送出去时,他又补了一句:正在吃饭。很快手机震动声,静语回复:少喝酒。静语就是这样,多一个字都不说。
明哲心里一动,抱着手机停在眼前,他似乎看到了淡淡的静语冲他淡淡地笑,继而嘟起嘴巴来嗔怒他不可以喝多酒。这时有人把酒杯举到他面前调侃:领导看谁发来的信息呢,这么幸福,笑得眼角纹都多了呢。其他人随声附和:肯定不是嫂子的。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起哄要他喝一个满杯。明哲知道大家已经都有酒意了,但他没有生气,他笑一笑痛快干了递过来的满满一杯白酒。那天明哲觉着自己喝醉了,他很久都没有醉过了。
回到宾馆他发现手机里有半小时前静语发来的信息:结束了吗?回宾馆了吗?他知道这个丫头担心他了。他回复:回来了,放心吧。你在干嘛?睡了吗?很快静语回复:我在泡脚,你没有喝太多吧,要喝点白水啊。明哲又抱着手机笑了:好的。
他烧上水,然后换衣服。每次负责接待的人都很认真,都是安排在这家五星级酒店的海景大床房,酒店的服务很用心,桌子上的玻璃花瓶里有一支新鲜的玫瑰花。明哲下意识地拿起那支玫瑰亲吻了一下,此刻他觉着自己脚底下有点晃了。他顺势倒在大大的双人床上,伸展成大字形,闭上眼睛,脑子里竟然满满的都是夏静语那个小丫头的模样!她安静看书的样子,她娴熟泡茶的样子,还有她发呆的样子。
静语的手机响了,是一张照片,洁白的双人床,其中一只枕头上,安静地躺着一支玫瑰花。
那晚静语失眠了,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在那个下雨的夏日遇到的抬眸生了爱意的男子,他也爱着自己。同时她更加清醒地了解,明哲是有家室的男人,是人父,还是人夫。夏静语还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几年了。那晚她梦了一夜玫瑰花……
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她残缺的心脏,但却给了她别人不曾有的聪慧。是的,夏静语对因果轮回、前世今生深信不疑,也正因为如此,她小小年纪,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历经千年风烟尘洗的人了。关于她和明哲,她在想是不是前世他们已经做够了一对幸福的恋人和夫妻,以至于把今生再厮守的缘分透支了。留给这一世的,仅够他们做几年相爱的好朋友。
五
一日明哲好奇静语小小年纪为何如此好茶。为何她要每一个请她写故事的人都来自己泡一壶茶。静语说,婆婆爱茶,而自己自小随婆婆喝茶。二十多年来她发现,茶叶不过就两种状态,沉与浮,而喝茶人也不过就两种姿势,拿起来和放下去。这就是人生。明哲对眼前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儿产生了更多的情愫,这其中有心疼!他努力克制自己要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的冲动。
后来静语写给明哲一首诗:茶道本无茶道相/禅机原是行信愿/一亿天机十方圆/味味甘苦尽尽言。明哲读罢良久都不敢言语,因为其实他不能完全理解这首诗里的深意。明哲觉着不惑之年的自己竟然远不如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女孩看得透彻。同时他分明感觉到夏静语小小的、有些单薄的身体里,藏着太多太多故事和秘密,有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也许叫生命力!
他们就这么相处着,彼此习惯。明哲不愿意去想夏静语对他来说是什么,是朋友?是知己?是晚辈?都不是,一想就心痛,就不知所措。自己四十多岁了,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也算看破人生有所领悟了,对待一切都应该波澜不惊才对,为什么面对这个小丫头他会心动,甚至紧张,还有控制不住的猎奇。
六
零九年五一假期,明哲和妻子去海南看望读大一的儿子,顺便度假。临走前明哲告诉静语,他去海南看儿子,问她有没有想要的礼物。静语脱口而出。什么也不需要,把你带回来就行了。说完这话,他们都愣住了,继而沉默好久。他们都明白,这沉默背后,是对彼此惊天的告白。
假期第三天,明哲给静语发来自己在海边的照片,还有一张和儿子的合影。儿子长得清秀干净,像极了明哲,静语看着照片想象着明哲年轻时的模样。
其实明哲有着幸福的一家。明哲的老婆是大学老师,虽说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却还是气质典雅,端庄贤淑。这么多年来夫唱妇随互相扶持。儿子也很优秀,在他这个年岁,面对这样和睦美满的家庭和蒸蒸日上的事业,其实很是知足。可是是谁安排他遇见了夏静语,这个在他心里越扎越深的女孩儿。叫他也看不懂自己的内心。
男人到了中年,情如古井不波,心却深海潜流。明哲一想到自己对夏静语的不知所措,常常有种尖锐的幸福和痛苦交织的感觉。
这次的度假虽说有老婆和儿子相陪,甚是愉快放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哲特别盼望早点结束假期。他抗拒不了对静语丝丝缕缕的牵挂。
假期结束上班第一天,明哲匆匆赶到“读你”店里,他隔着落地玻璃远远就看见夏静语坐在那里,腿上盖着一层披肩,明哲皱皱眉,怎么搞得像个老人一样,不,像个病人。
顾不上多想。明哲快步进门,静语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里有掩不住的惊喜,她冲着明哲笑,嘴巴嘟起来,眼睛也弯起来了。那一瞬间明哲站在那里,他们相顾无言。明哲低着头,看椅子里因为清瘦而娇小很多的夏静语,明哲被她的笑狠狠刺痛了心。想必这些天她是很孤单的,就这么一天天坐在这里等他。
静语好像更加清瘦了,苍白许多,显得眉心处的血管青更加清晰和突兀。明哲重重地皱眉,责备她:怎么那么明显地瘦了?是没有好好休息?没有好好吃饭?言语里是掩盖不住因为心疼而有的焦急。静语很无力的样子,懒懒地坐在椅子里。她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看着明哲的脸,她的笑容明媚起来。明哲感受得到,静语的笑容里有万语千言。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静语看到明哲了,她等到他了,就足够了。但是那一刻夏静语仿佛觉着自己的胸膛里有火在烧,她是那么热烈地爱着眼前这个男人!明哲没有给静语带任何礼物,他逛遍了海南的很多地方,不知道到底带什么礼物给她,她才会真的欣喜。明哲知道。她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礼物,她说了,只要把自己带回去就好。
七
下个月就是静语的生日了,26岁生日。夏静语出生在六月,夏初,一个最灿烂最热情的季节。明哲看静语最近发呆时间越来越多,总是懒懒的。明哲心想,要给她一份什么样的礼物才好。玫瑰花?明哲不敢。他觉得会惊吓到她。
夏静语确实是越来越懒了,不愿意活动,不愿意思考,也不愿意再写故事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夏静语的心脏负荷越来越重,医生建议她住院,她没有,住进了医院她就不能天天看见明哲,不能每个下午陪明哲喝一壶茶了。
夏静语开始梦见婆婆,梦见婆婆对她笑,梦见婆婆张开双臂拥抱自己。静语知道,自己快要去陪婆婆了。静语只有两个遗憾,一个是这几年帮那么多人写故事,却没有来得及写自己的故事;还有一个遗憾,那就是不能给明哲说一声:喜欢你。
这一天下着蒙蒙小雨,就像那年夏天的中午明哲突然闯进来时下的雨一样安静和细腻。夏静语感觉自己呼吸得越来越累,她多么希望明哲抱抱她,就像小时候婆婆抱着自己一样。她好累了,她想在明哲怀里睡一会儿。这一刻,静语觉着自己连想念明哲的力气都快没有了。静语感到些许凉意,她裹紧了披肩,心想睡一会儿吧,再有一会儿,明哲就该来喝茶了。
夏静语就在那个蒙蒙细雨的午后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带着她的故事和等待……
明哲知道这一切,是在给静语处理完后事,收拾“读你”的时候。他看到了夏静语的病例,上网查了这种心脏病的相关材料。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静语的眉心处血管会那么明显的青。
明哲看了夏静语的笔记本。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静语的笔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八
明哲蹲在墓碑前,他靠上前去抚摸照片里的那张叫他心疼的脸。雨伞遮在墓碑上,明哲自己淋湿了大半个身子。
其实那年他是准备送给静语一束玫瑰花做生日礼物的,他觉着只有鲜艳却不妖魅的玫瑰花才能配得上静语。他一再地想象,夏静语干净的的脸和清澈的眼睛映衬在火红的玫瑰花里,她肯定会嘟起嘴巴,把眼睛笑弯。
“花谢花飞花满天/花心花蕊花魂蓝/花枯花荣花灵现/花艳花绝花返还。”
明哲轻轻和静语说话。曾经他读不懂夏静语的诗句,他觉着静语的内心,纯净却又深不可测。两年过去了,他从夏静语的死,猛然醒悟:自己读不懂的不是夏静语的诗,是自己的人生!他想起挂在静语写字台后面的那张硕大的唐卡,他忽然明白了佛为何静默无语,佛之无言,只因众生无错,爱恨都无错。
夏静语就是一束玫瑰,长在了明哲心里,永不凋谢。
责任编辑: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