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花
2016-01-22程相崧
程相崧
1
田妮的哥哥死了。
从前若遇上这种事体,是不需要凤花这样的女人家去奔丧的。因为,田妮毕竟只是个外村嫁到程庄的女人,她男人家跟凤花婆家不亲不近,虽然一个姓,但都是出了五服的。她娘家的哥哥死了,只需他们两口子带着自己家里的晚辈,去哭几天也就是了。说哭几天,其实也不需要从早到晚地哭的,只要在有亲戚吊唁的时候,或者吃饭主家谢客的时候,“啊啊”上两声,做个样子就成。男人们用巴掌遮了脸,女人家就更简单,将头上顶着的孝布往下一扯,盖住眉眼,谁也不会去深究你到底掉了几滴眼泪。田妮已经七十四,她哥哥能活到这个岁数,也是喜丧,这种事情谁会太在意呢?
程庄的习惯,除非村里嫁出去的姑娘,也就是那些“老姑奶奶”们走了,大家才会认真起来,兴师动众地集合一大帮。不论亲疏,只要是同姓的晚辈都要跟着去。男的女的,好几辆拖拉机,每个车斗里都坐得满满登登。这些所谓的“娘家人”在丧礼上的地位也颇为尊贵,对主事家的人稍有不满,即可横挑鼻子竖挑眼,甚至大声呵斥。主事儿的人家当然也不敢怠慢,好酒好菜地招待着,好烟好茶地敬奉着,惟恐因为什么差池惹来麻烦。
村里晚辈们都要参加,至少每家也要出一个人丁,这项从前只有老姑奶奶们死后才会享受的优待,后来就推延到一般的亲戚身上去了。这一变化的出现,是因为近年来村里出外打工的多,有时候,一旦有人来报丧,竟然很多人家难以一时凑齐一拖拉机人。一两个人去了,虽然礼金没少拿,给人家的感觉总有些人丁不旺,哭起来也总有些单薄无力。这样,村长便做了个决定,说以后别管谁家遇上丧事儿,村里每家至少出一个人,哭不哭的,帮个人场。这项措施得到了村人的一致拥护。是啊,谁家不会碰上个这样的孬事儿呢?一旦碰上,都想着多去一些人。那样的话,多势派,多威风,多抓面儿哩!一家出一个,别管是老是少,也足有一二百口子人了。年轻人在外地回不来,就让老的去;老的身体不好呢,就让念小学的孙子辈孩娃儿请半天假,去凑个数。
这种事情,凤花搁以前也是不大参与的。那时,虽然年轻人不在家,可这类杂务她的老头子一个人就应承下来了。老头子干瘦干瘦的一辈子。年轻那会儿,瘦得总让人担心是患着什么说不明了的病,可他人却一天忙到晚,浑身是劲儿,连片感冒药也没吃过。人家都说“有钱难买老来瘦”,老头子给儿子家看完孩子,却不瘦了,竟然一天天面团儿一样发了起来。“发”到最后,就发出了糖尿病跟脑血栓。半年前那场大爆发。差点儿要了老家伙的命。到现在,他仍然扔了拐棍儿走不利索,而且一张嘴就是“唔哩唔噜”的鸟语,连凤花都不明白他想说点儿啥。这样的一个人,肯定是不能代表家里去参加红白喜事儿了。这样一来,去奔丧的重任似乎就只能落到凤花身上了。
其实,凤花如果不乐意,也蛮可以不去的。一个老太太,跟村长打声招呼。他村长还能不体谅这个家庭的困难?村长虽然在大喇叭上讲的是每家必须出丁,老少不限;可从前每次遇到这样的事体,哪一次人去齐过?他村长不也是咧咧嘴放不出一个干屁来?但是,凤花这回却早早地就站在街上,等在村口了。这说明她打心里还是愿意去的。她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有些灰,这说明她表现得还蛮像那么回事儿的,甚至可以说她心里还是蛮为沉重的。
村长开着一辆拖拉机过来了,轰隆轰隆的车轮碾压着地上的浮土,在闷热的空中卷起焦黄的烟尘。村长后面,程战国眯缝着眼睛开着第二辆拖拉机,新政的儿子龙龙——叫龙龙的男孩在镇上上初中,不知道这天为什么没去上学——则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黄毛开着第三辆拖拉机。村长把拖拉机停下来,但没有熄火。他衔着烟卷,鼻子和嘴巴里都在往外冒着烟,咧嘴笑笑,瞅了瞅站在歪脖子树下的那一群人,骂骂咧咧:
“孬孙!这都几点了,还在家忙着推车吗?”
歪脖子树底下几个男人一起笑了,露出了大同小异玉米粒儿一样的几排黄板牙,回应道:
“村长,来到的你都得领着去镇上饭馆儿里滋润两口去啊?”
村长没有搭腔,朝众人招了招手,大家就没命地朝拖拉机奔来。你拉我扯,像笨拙的大虫子一样在车帮上蠕动着,最后终于都攀上车斗,坐到里面去了。凤花好不容易才爬上车。她一上车就在后面找到一个角落。把自己安顿了下来。她把从家里捎来的一个编织袋子垫在屁股底下,两手扶着后面跟一侧的车帮。她原以为这样就会牢稳多了,没想到拖拉机忽地一动,她的胯骨还是狠狠地撞在了后面的车帮上,“噔”的一声,差点儿撞出她的泪来。
她开始后悔起来,心想。这大热天里,在家歇着,照顾照顾老伴儿多好,干嘛要跟着去吊这个唁呢?她抬起头,眼光漫过车帮里的几个脑袋、几个肩膀,发现拖拉机刚刚开出村子,正在玉米地中间的狭窄泥径上颠簸着。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一上贼船就没好果子吃,这洋罪才开了个头儿哩。她真担心到了目的地,自己也跟镇集上的老艺人捏的泥人一样,被颠散架了。她有些想打退堂鼓,想让开拖拉机的把拖拉机停下来,自己爬下车子,走回村里去,或者拐个弯儿去地里看看自己家里的谷子。那绿油油的、一天天往上噌噌地蹿高的谷子多喜人哩!
她一想起今天要见的这个亡人,却又从心里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今天他们要去哀悼祭拜的这个老人,要去缅怀追思的这个老人,却是有些不同寻常。这个老人不仅是田妮的哥哥,他还是几十年前镇小学的惟一一名数学老师。他跟全镇四五十岁以上的人之间几乎都有着一段师生之谊。这样来说,全镇上了岁数的老人在这天都应该有些难受,有些不是滋味才对的。可是,这个人走了,一车上的人却都在说笑,还包括几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凤花觉得这真是有些不庄重,不严肃的。她望着身边正跟几个年轻的侄媳妇说笑的程相田,看着他红得像鸡冠子一样的脸颊,一开始真是有些生气。但是,没过多久她也就释然了,心想:大家未必能把田妮的哥哥跟那个小学老师对应起来。不要说别人,自己从前不也不知道这层关系吗?
她知道这层关系,是因为几十年前田老师曾经让她帮着给自己的妹妹田妮捎过一包棉绒。这件事儿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因为那次帮忙,一来二去的,凤花跟田老师竟然渐渐熟络起来,平常在镇上赶集的时候遇上了,也都要打个招呼。田老师在镇小学一直干到退休,人和蔼得很。这些年虽然不大见,但这么早就走了,还是让人感到有些意外的。
凤花从拖拉机上下来的时候,腿已经麻了。她这时候才知道田老师的家原来是在这个叫田楼的村子里。他们一下车,丧礼上问事儿的人就迎上来了,引着众人朝家里走,朝灵棚里去。从他的话里,凤花知道田老师有三个儿子,都在家里打坷垃,过得很勉强,待老人也不好。
因为来的人多,除了真正的亲眷,一般人是不需要进灵棚的,只跟在队伍的后面,前面的人跪的时候你蹲一蹲,或者弯一弯身子也就是了。凤花呢,她却跑到屋子里去了。她一挤进屋子,首先自然就看到了田妮。田妮披着孝,眼泪婆娑地看着众人,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地说着感谢的话。她反复陈说的,无非还是亡人故去之前的情景。她说,哥哥头天还好好的,还跟人一起打牌哩!第二天一早去庭院里摘豆角,因为夜里下了些小雨,脚下就猛地一滑,摔了一跤。年轻人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还能大声地说话,谁能想到,没送到医院就殁了呢?
“这个不用说,是患着脑血栓或者心肌梗塞之类的病。”村人凭自己的经验,安慰着这女人。
田妮一边感叹,一边就又流了泪,说死的时候还好好的,跟睡过去的一样,直到现在模样也是不吓人的。她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就伸手去揭亡人脸上原本盖着的草纸。这一层盖脸纸,如果不是至亲,原本是不需要揭开看的,于是几个人也都说:
“不用了不用了。”
虽然大家说着不用,但田妮还是揭开了,还是让那张安详的平静的脸呈现在了大家的眼前。大家也就象征性地草草一看,发现是一个清瘦的老人,果然像睡过去的一样:但同时也都疑心这或许并不是原样,而只是化了妆之后给人的错觉。男人们看了两眼,都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抽烟;女人呢,也都有些愕然地断了话头。
这时候,田妮也就抽着鼻子,又把那张纸重新盖到亡人的脸上去了。
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儿,在她将要把那张纸盖上去的时候,凤花竟然犯了魔怔般地嘟噜了一句:
“他不是镇上小学的田老师!”
2
虽然,凤花的声音很小,但这话还是让村长几个人紧张成了一团。
这样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话要知道是很容易让主事家的人忌讳甚至反感的;因为,它往往被认为是唐突了亡灵,尤其是在那种场合,至少会让人生出些疑神疑鬼的想法来。当然,在村里人看来,这话也太没有来由了,所以,大家也是带着惊诧莫名的神情,糊里糊涂地就把她拉了出来。她呢。也是糊里糊涂地被大家伙儿拉着扯着,然后糊里糊涂地爬上了停在街心的拖拉机。
这一趟回去,村长没有亲自开车,而是让给了程东升,他自己则坐到了后面的车斗子里。拖拉机开出村子,稳稳当当地行驶在乡问公路上的时候,村长才盯着凤花问:
“魔怔了吗?”
“谁?”凤花还是愣愣的。
“他怎么能是镇上小学的田老师呢?”
“他不是田老师,那他是谁?”凤花盯着村长问。
“他是田妮的哥啊!”
“田妮有几个哥?”凤花皱起了眉头。
“她就这一个哥啊。”
“那不就得了?田妮有一个哥,那他就应该是镇上小学的数学老师,田老师,田俊明老师!”
这时候,村长才知道凤花是把镇小学退休的田俊明老师跟田妮的哥搞混了。村长经常到镇上开会,跟镇上的人打交道多,他自然认识田俊明。如果田俊明是田妮的哥,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田俊明是田俊明,田妮她哥是田妮她哥,这是俩人儿。”村长说,“田俊明我认识,小学里的数学老师,年轻时候人长得帅,十里八乡的小媳妇做梦都‘田老师田老师地叫;田妮他哥我也认识,这鸟人当过兵,骟过羊,卖过豆腐,种过花椒,还偷过人,可就是没当过老师!二嫂,他这一辈子到死,也就是你喊过他一回田老师!”
村长这样一说,大家“哄”地笑了。
凤花却没有笑,她只是瞪大了眼睛,脸腾地通红。
“田老师……他还好吗?”
“二嫂,田老师知道您这么惦记着他,一激动,后晌就敢拄着拐棍来找你!”村长又说,“田俊明老师我前几天还见过。他在县城他儿子那里住着,有事没事儿好去公园遛个弯儿。虽然腿脚有些不好,但离去阎王爷那里报到,恐怕还得些日子!”
村长说完。一车斗子的人笑得跟八月里的谷米一样,弯下了腰。有的人顺着车颠的那个劲儿,比车颠得更欢:有的人“嘎嘎”地笑着,嗓门儿粗得赛过了拖拉机:有的人一手扶着车帮,一手拍着大腿。
这一路上,村里的人是把凤花笑话了个够。有人说,你一个明明白白的人,大家素来都知道你是嘹亮细发的,今儿咋犯起糊涂来了呢?有的说,田老师的侄女田晓霞就在镇子西头开香油房,你想找田老师,让他侄女儿给递个话儿就行哩!如果不好意思递话,就写个字条儿。有的还说,田妮跟这田老师虽然都姓田。虽然也都在田楼,却一个是大田楼,一个是小田楼,不是一个庄,又咋会是亲兄妹俩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笑着打着闹着,摇摇晃晃朝村里回,倒不像是刚刚去吊了唁,而是去参加了喜宴,喝醉了酒回来。
凤花从村口的那棵歪脖子树下下了车,甩开众人,一步步地往家走。刚才,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真真假假,真是一会儿就把个凤花给喷晕了。她迷瞪了一路,迷瞪到现在,真是有些弄不清前后左右,也弄不清东西南北了。她边走边寻思着这件事体。这事体真是诡异得很,真是绕绕得很哩。她迷迷糊糊地想,如果田老师是田妮的哥哥,那灵床上躺着的人是谁呢?如果田老师不是田妮的哥哥,那他咋会平白无故地给田妮捎去一包棉绒绒哩?她回到家,心不在焉地给男人做了饭,伺候他吃了,自己一个人端着碗,就寻思起几十年前的那件事儿来了。
她记得那年,儿子还不到一周岁。有一天,她到镇上赶集,打算买一块条绒布给孩子做双棉鞋。因为天气冷了,孩娃儿还没棉鞋。她买了布,从小学门口匆匆经过的时候,就看到了坐在门口的田老师。她那时候就知道田老师名字叫田俊明。凤花从前上学时成绩不算突出,其他方面也不显山不露水,她觉得老师可能认不出她来,原想一低头就从那儿过去的,没想到的是,老师却喊出了她的名字。
“凤花,你等一下。”
凤花愣了愣,朝田老师看看,又朝四周看看。
“凤花,过来,我想请你帮个忙。”田老师笑着,一边喊,一边朝她招着手。
“老师,你有啥事儿?”
“你婆家是在程庄吗?我想让你给一个人捎包棉绒。”
凤花有些诧异,她没想到老师能认出自己,也没想到老师能叫出她的名字,更没想到老师还知道她嫁到了程庄。她还在不知所措的当儿,田俊明已经走过来了,提着一包棉绒递给她说:
“这是二斤棉绒,你给捎去吧,麻烦你了!”
“捎给谁哩?”
“你看看包上,我写了名字的。”
凤花扛起包袱,也没来得及细看,就匆匆地朝家走了。她那时候心没在棉绒上,她心里惦记着孩子哩!她心想,大清早就出来,一上午没喂奶,孩娃儿等在家里一定饿极了。她扛着包袱,拿着鞋布一溜小跑地回了家,把东西一扔,就抱起孩子,解开了怀,孩子吃饱了之后,“呀呀”叫着用小手抓挠那棉绒,用小脚丫踢蹬那棉绒,才让她想起了田老师托付的事儿来,,
那个年月,物资不随便供应,不仅要有钱,还要有布票,才能买到布啊棉绒啊之类的东西。一包棉绒可是好东西啊。凤花端详着那棉绒。禁不住伸手抚摸了两下。那东西暄暄软软,轻轻一嗅还带着棉籽儿的香气跟弹棉机器上的气味儿。谁这么好运气,能得到这包好东西哩?她在心里猜度着,才想起去看一看包上写的名字。
凤花把包袱拿过来,果然看到那布包上有字;字是用蓝黑墨水写的,挺粗,也挺大。凤花把那包袱反过来看看,再正过来看看;站远点儿看看,再离近点儿看看,就是认不出那是几个什么字儿。那几个字儿笔画连在一起,说不清是一个字、俩字还是仨字儿。那字儿像用钢丝拧成的,像蜗牛牛用湿身子爬成的,像小虫虫用屁腚里的脏物拉成的,就不像是人用手写就的。
3
凤花急出了一身汗。
她有心再回镇上一趟,问问人家田老师,这几个字儿是啥,可一来去镇上八九里,那时候又没有洋车子,来回不容易;二来她觉得人家是一个教书先生,你却说人家的字写得不像样,你认不来,这事儿传出去也让人家难堪。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一个笨办法,那就是出去挨家问一问,这到底是谁家的棉绒。
那时候村里人口还不多,总共也就那么几十户,就算挨家问上一遍,也花不了半晌的工夫。凤花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提着这包棉绒,就走出了胡同。孩子一上午没见她,这会儿在她身上又是欢,又是亲。弄得她还真有些吃力。她一走出胡同,还没来得及问谁,第一个就碰上了田妮。田妮手里拿着一个簸箕,正沿着村街从东边往这边来。她一边往这走,一边打招呼道:
“凤花,你这抱着个孩子,还提着个包袱,你是干啥哩?”
“我今天去公社,小学里的田老师让我给捎回一包棉绒,写了名字的,曲里拐弯,却认不得了。
“你不用管的,你把棉绒给我就是了,给我就是了。”
凤花记得,自己一听到那话。就感激地把那棉绒放进那簸箕里,让田妮给端走了。田妮端走之后,她自己也腾出手来两手抱着娃儿,回家里吃饭去了。
凤花抱着娃儿往家走的时候,心里是十分明了的。她知道。田妮是把自己揽过来的这让人头疼的活儿接过去,帮她干去了。这还用说吗?田妮看她一个女人家抱个孩子。还要挨家挨户地问这营生,不容易,便主动伸手帮了这个忙儿。她看着田妮端着那棉绒包走远的样子,心里是感激且愧疚的。不是吗?你自己应承下来的活儿,本该自己干,现在却推给了人家。这就等于是把烫手的山芋头扔到人家怀里去了嘛!她这样想的时候,眼前头就又浮现了包袱上那蚂蚁爪子样儿的几个字。这让她仿佛看到了田妮嫂子对着包袱满面愁容的样子。她心说,自己为难,人家不也为难吗?这样想着的时候。凤花的心里就特别地不安。
一开始,凤花还惦记着问一问田妮那棉绒的下落,后来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她再次记起这一包棉绒,已经是在临近年关的时候了。腊月二十五,也许是腊月二十六,凤花记不甚清了,在牛屋里,村里人在一起用石磨磨过年用的玉米面面。田妮的男人玉超牵着那头灰毛驴,身上竟然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大氅。大氅崭新崭新的,下面耷拉到膝盖,样式是小开领,手工做的,在当时流行得很。这件大氅让玉超一下子成了牛屋里的中心人物,火辣招风得可以。
“阔气得很!”村人赞叹着。
“田妮给我做的。”玉超更得意了。
那天,因为嫉妒,或者因为什么别的,好多人都用沾着面粉的手摸了那件翻领的大氅。那个年月,一般人家都不会做那样的大氅,一来没有布,二来也没有那么多的棉绒。这样一想,凤花眼前忽然显现了田老师让她捎回村子、她又转交给田妮的那一包棉绒。
她忽然一个激灵,眼前一黑,眼珠有些肿胀,喉咙里也泛起一丝甜腥。莫非,莫非……她让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她不敢想了。她在脑子里为这件事儿纠结缠绕了一个下午,傍晚时才一下子想通了。呸呸!凤花啊凤花,千不该万不该,你怎么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儿啊!这件事儿一忽略,似乎到处都出了问题:这件事儿一明白过来,就像受了仙人的点化一样,凤花的心里一下子雨过天晴般亮堂堂的了。这件事儿的关键就在于,田老师姓田,田妮不也姓田吗?两个都姓田,自己从前怎么竟然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有啥关系哩?亲戚,肯定是亲戚!什么亲戚哩?从年龄上看来,除了兄妹还能是啥哩?
那天晚上,凤花有些莫名的兴奋,她一夜没有睡着。如果说,这些天一想起田老师托付给自己的那件事儿,她心里就有些不安,有些没着没落的话;这天晚上,她的心里一下子轻松下来了。因为,人家田老师托付给的事儿,她终于知道自己是给人家办圆满了。她想着事情的前前后后,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可笑。那天见了田妮,还说那包袱上的蚂蚁爪子自己不认得哩!不用说,那包袱上写的不是田妮就是她男人玉超嘛!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话那做妹妹的是不是偷偷学给了那个教书的哥哥。
这个晚上,跟几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凤花又睡不着了。这些年,她一直把田妮当成了镇上田老师的妹妹,把他们当成了姊妹俩。虽然,她从来没跟其他人提及这件事儿;虽然,她从没跟田妮求证过,更没跟田老师求证过,可她一直对这件事儿深信不疑。她甚至觉得,他们两个从模样上来说也是长得挺相似的。那眉眼,那鼻子,尤其是那见了人边说边笑的劲头儿。这样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十年八年也过去了。如果细细地算来,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这个想法也一直在她的脑中盘踞了三十多年。可是,今天,就是现在,有人却跟她说不,跟她说他们不是兄妹!可是,今天,就是现在,有人却跟她说错了,这一切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