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颖园似回家
2016-01-22袁亚平
袁亚平
晨风,绿色的晨风,无疑,是属于江南的。
我是早上六时多,被窗外绿色的晨风唤醒的。
步下楼来,朝晖已将一抺金色,亮在颖园饭店深红的槅扇门上。
两头威武的石狮子,护卫着黑瓦粉墙的门楼。左立一碑:湖州市文物保护单位,颖园,湖州市人民政府二○○三年一月公布。
鸟鸣,绿影,天国幻境似的,引我入了幽深处。
我一步一步,踩着一百五十三年的时间。是的,清同治元年(公元一八六二年),这里动土兴建。经十三年,于光绪元年(公元一八七五年)落成。
颖园是一座宅第附属花园,临近皇御河,将花园布置在此,便于引水入园。园林规模不大,只设一进庭院,南北长四十多米,东西宽三十多米,总面积约一千四百多平方米。
我在寻找颖园主人。他身高几许,或肥或瘦,长相如何?我没见具体的记载,不能确定。但我感觉到,园内古木森然,有百年以上树龄的广玉兰、香樟、紫藤等十余棵,他肯定在某处等待我。
抱拳有礼了!长袍马褂者,缓步而出。正是颖园主人,晚清丝商陈煦元。
我事先见过一些史料,对陈煦元略知一二。
陈煦元原名熊,字竹坪,出生于一八二一年。世居南浔,祖辈在南浔开设裕昌丝经行,以经营蚕丝起家,是镇上望族。
陈熙元天生聪颖,及长继承祖业。当时上海开埠不久,洋行大购辑里湖丝,经营生丝外销,成为最有利可图的行业之一。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初,陈熙元只身来到上海创业,开设裕昌丝栈,专营辑里湖丝销售,故而又称陈裕昌。他不久就能通译西语,成为上海著名的“丝通事”。仅仅十年时间,他就成为上海最有名的丝商之一。一八六○年,他参与发起成立上海丝业会馆,且是早期丝业会馆历届董事。
陈熙元恪守“俾尔昌大”的家训,以诚信为本,深得沪上丝业同行的敬重,也获得外商的信任,从而确立了他在上海丝业市场的独特地位。一八六五年初,旗昌洋行在上海的新合股人对中国雇员的人选作了些变动,经多方考察了解,他们聘请了陈煦元担任洋行总买办。从一八六五年到一八七四年,陈煦元以过人的精力,娴熟的英语,和出众的经营才能,使旗昌洋行的经营业绩大幅飙升。
这位旗昌洋行总买办,获得巨额佣金,还附股外商轮船公司达二十一万余银两。他又投资房地产,拥有占半个租界的房产和地产。太平天国进军江浙期间,江南富绅殷商纷纷避居租界,上海人口激增,房地产价格大涨,陈熙元因此成为上海最富有的人之一。
一八六二年,A.F.侯德从上海发出的一封信中,谈及陈煦元的富裕时说:“‘山东号(轮船)的盘出真是一大幸事,因为这打通了同陈裕昌(陈煦元的别号)的关系,他是此地的大亨。他在旗昌的计划里投入了十三万两,拥有‘苏格兰号、‘竞赛号、‘山东号和‘查理·福士爵士号,还有房产和地产也占半个外国租界。他现在同我们非常友好,是一个掌握钱财的人,我们要向他磕头求拜。”
陈熙元朝我微微一笑,引我上假山的方亭。
几级石阶,竟被百年老藤拦腰挡住。
这落叶攀援缠绕性大藤本植物,干皮深灰色,不裂。我知道,紫藤的主根很深,寿命很长。它缠绕能力强,对其他植物有绞杀作用。
我倒是喜欢春季的紫藤,开花繁多,青紫色蝶形花冠,花紫色或紫中带蓝,一串串花穗垂挂枝头,绿叶藤蔓之间,迎风摇曳。
难怪李白诗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我弯腰俯身,钻过老藤的封锁线,再挺身而上,跨几步,便进了这座方形的梅石亭。
亭子下部采用石柱、石栏板,上为木架攒尖顶。东、北、西三面下部以栏板围合,板上雕刻吉祥图案。我抬头一望,亭穹东西南北,分布四只丹顶鹤,展翅翱翔。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始终保持飞翔状态。
方亭南面正中,立一梅石碑。此碑高一百三十八厘米,宽七十九厘米,碑上刻有清代书画家王礼所作的梅石图,拟明书画家孙雪笔意,落款为:“拟汉阳太守孙雪居士笔法,乙亥立秋前三日白蕉研立王礼作”。乙亥为光绪元年(公元一八七五年),是年颖园刚刚落成。
有人说,该图很可能是王礼为祝贺园林建成而作。也有人说,陈熊购得此碑石,置于园中,以供玩赏。
我说,或赠或购,两者均可,重要的在于,这幅梅石图勒石树碑,屹立至今,其梅意石韵,已逾一百四十年,而且弥香久远。
梅石碑以枯老之笔,写墨梅,极古淡。外罩有机玻璃,我站立碑前,手持佳能相机拍摄,将自己的身影与碑面合在一起。
哦,我应该与陈熙元聊一会儿。南浔出现了中国近代最大的丝商群体,以个人财富论,俗称“四象八牛七十二小金狗”。
陈熙元跻身南浔“四象八牛”中的“八牛”行列。
陈熙元经商致富后,热心社会公益事业。他独资修筑钱塘江海塘工程。一八八一年,上海川沙县因海堤被毁,海水倒溢成灾。陈熙元携款往赈,在八团建筑新塘二十余里,第二年,他又出资在九团续筑新塘二十余里,保护民田五万余亩。
一八八八年,他又出巨资修筑江苏塘桥,自青浦、昆山、新阳而至浙江元和(今杭州)境内的海塘,长达一百七十余里,其中有桥四十七座。
以个人之力,修筑海塘达二百一十余里。长堤绵延,那是陈熙元雄厚财力的显示,更是他热心公益事业的呈现。
赈济其他灾害,陈熙元也是不遗余力。一八七六年以后,全国、特别是北方地区灾害不断,陈熙元在五年间出资二十一万银两,分拨山西、河南、直隶、山东、安徽、江苏、广东、浙江的灾区。
史书称陈熙元“性好施与,如恤嫠保节,助衣施粥,救捞覆溺,掩埋暴露,诸义举无不为,为之无不力。”因此多次受到清廷嘉奖,赐予“存世济物”金匾。
据说,一八八九年,陈熙元积劳成疾时,“尚复扶疾赴苏筹商赈务,中途疾重而回(上海),弥留中尚以灾民为虑”。他去世之日,川沙县农民数百人相约来到他的住所拜奠。陈熙元去世一年多后,直隶总督李鸿章还与两江总督、湖广总督及河南、山东、江苏、安徽各督抚联衔奏请褒奖,得赠“光禄寺卿”衔。
一个对社会真正有所贡献的人,历史是不会忘记他的。
笑吟吟的,沿石阶而下。这背影,应是陈熙元。小径上,嵌着铜钱扣铜钱的图案。深灰色的紫藤干皮上,仅一处冒出几张绿叶,孤独,自傲。
我站在假山上,举目四望。
颖园是南浔现存四园中历史最悠久的一座,而且仍然保存完好。由院墙围成的矩形庭园内,大致可分为南北两区。
南区较为空旷,种植矮草,仅在院西建有一座中西合璧风格的建筑,砖砌墙身上开有拱窗,上为木构歇山屋顶。建筑东侧种有几棵高大的广玉兰,故名玉香阁。
有假山作为遮挡,玉香阁与北部精美的中式园林,相映成趣。
北区以水池为中心,西、北两侧安排楼榭建筑,池南为假山,山顶建有方亭。东部隔着小路,是一组靠墙堆叠的壁山。
作为一座精致的小型庭园,其格局布置、营造手法和造园理念都很有特点,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居中开池,池北建造屋宇,池南堆筑假山,建筑与假山隔池相对,是古典园林中最常用的手法,也是中国山水画里最常见的构图。
水池东南角,架有一座三折石桥,既连接东、南两岸,又划分了水池。一大一小两部分,水面不大,却有主有次。桥后水面略向东南突出,隐入假山之中,有余脉不绝之感。西、北两岸的建筑悬挑在水上,西北角也向后退入,扩大了池面,似乎弥漫无尽。
整座庭园,北部紧凑,南部旷朗,疏密得宜。形成由西北向东南逐渐降低的趋势,南部最低,以平地为主,有留白效果。
池西的赏月楼,一层临近水面,下部为夔纹木栏杆,安装了十八扇长长的槅扇窗。
这槅扇窗是汉族传统建筑中的装饰构建之一,大约在北宋初期出现。木框架之间,镶嵌通花格子、裙板和环板,透光通气。
赏月楼二层相对封闭,槛墙部位采用实木栏杆,但上部仍是便于开启的槅扇窗。
入夜时分,赏月楼敞开槅扇窗,可坐室内观看初上的新月,或扶着栏杆,欣赏倒映入池的月影。登上二层,可站在楼中临眺,水池、假山、养心榭和园中风景,尽收眼底。
水池北岸的养心榭,与赏月楼构成一个完美的直角。
养心榭是园中最重要的一座建筑。临池而筑,坐北朝南,三开间,单层硬山顶。体量不大,却处处透出一种细心经营的精致感。
我步入养心榭。室内南北仅设三排柱,将空间分为一大一小两部分。北部为实墙,木柱嵌入墙内,中央主体空间顶部为造型优美的船篷轩,其南顶部则是典雅小巧的鹤颈轩。
临水一面为十八扇槅扇窗,长窗的束腰板,以黄杨木制成,雕刻有《西厢记》戏文图案。榭内西侧一对槅扇窗,裙板由红木制作,皆木雕山水,束腰板上刻名家诗词。其中一幅《耕织图》,构图别致,刀法精湛,是南浔不可多得的文化注脚。
养心榭的室内正中,高悬“江村吟社”横匾。这里正是陈熙元之子陈诗与好友雅集吟诗的主要场所。
陈诗生于一八五七年,少年多识,幼慧能文。一般商人子弟多会走上仕途,而他二十岁左右,不喜科举。
好!我拍了一下陈诗的肩膀,绝对赞同!不喜科举,不走仕途!人各有志,只要尽才所用,尽情发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陈诗秉性好诗又好客,常邀请诗友相聚颖园,豪饮吟诗。光绪晚年,由陈诗发起,邀请诗友在颖园成立江村吟社。一九○九年,他邀请诗友八人,再次发起江村吟社续集,于颖园中唱和。
徜徉于青山绿水间,吟诗作画,抚琴弈棋,“和于唱喁,一时称盛”。前后编成《江村吟社诗集》共八集。
我至今未见八集《江村吟社诗集》,要不,此时就可吟咏。择其几首,再请名家谱曲,没准,还获大奖,流行全国呢!
辛亥革命后,陈诗旅居上海,晚号“海天茫茫愁思客”。但陈家人丁兴旺,仍有后人继续居住在南浔老宅和颖园中。
以小巧玲珑见胜,具有典型的江南园林特征,结构紧凑,假山曲径,错落有致。颖园安静地存在着。
园林其实是园林主人内心的外化。那些权贵与富商,采用大量优质的湖石,购置许多怪诞的奇石,甚至珍稀的银杏与楠木,最易流于炫奇斗富,庸俗堆砌。愈是豪华繁复,愈是远离园林的意境。
以陈煦元当时的财力,本不难广聚奇石,大起楼阁,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这可能是因为陈煦元平时并不住在家中,不需要太大、太华丽的园林。也可能是因为陈煦元“性好施与”,更愿意将财富用于兼济天下,至于个人独善其身的游赏之所,足用即可。
颖园的用石很普通。山间铺地多用卵石,只沿山径在节点处,用瓦片砌出一些生动的图样,仅有七八处而已。
可以说,从颖园的规模到石料的选用,从山间的铺地到建筑上的木雕,都能感受到造园者的节制。
明末著名造园家计成《园冶》所言:“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愈非匠作可为,亦非主人所能自主者,须求得人,当要节用。”
古建筑园林艺术专家陈从周《水乡南浔》称之:“陈氏园环池筑一阁一楼,倒影清浅,极紧凑多姿。”
材料节用,行为节制。人们在颖园中体验到的,正是一种节用与节制的精雅之美。
若是陈煦元、陈诗父子出游当今,见那些好大喜功,盲目铺摊子,上项目,大搞“形象工程”、“政绩工程”的,定会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
我踩着一地的落叶,踏过斑斑点点的青苔,见到了百年的广玉兰。
广玉兰树形高大优美,可长到三十米,树冠庞大,叶厚而有光泽。五月至七月为花期,花大如荷,白而清香。
每当暮色渐沉时,成群成群的野八哥,就会飞来,栖息在广玉兰树上,响起婉转的啼音。
颖园饭店职工对我说,有时野八哥缺食了,员工就在地上撒上玉米粒;有时野八哥受冻掉下来,员工就双手捧起,把它放在自己的胸窝里,救活后再放生……
浅蓝色的夜空,一轮淡月,鸟投林。
自由,宁静,信任,回家的感觉。
(作者为《人民日报》社上海分社副社长、高级记者、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卢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