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德纳夫人的波希米亚传奇(上)
2016-01-21
对波士顿艺术博物馆的展览记忆犹新。尽管距离那个春天已经五年。记得那里丰厚的馆藏,也记得那座宏伟的建筑。藏品从古埃及到现代美术,堪称新英格兰地区最大的艺术博物馆,又因其拥有40万件不朽之作而成为全美国第五大博物馆。记得怎样和女儿在那些宽阔而高的展厅里不尽徜徉,也记得窗外的玉兰花正开得烂漫飞扬。那时候不知道不远处还有一座叫做芬威院的博物馆,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加德纳夫人那波希米亚般的璀璨人生。
在一本书中偶然读到芬威院,吸引我的是画页中那个美丽的花园。那是个看上去就禁不住想要探访的地方,一个被四面高墙围拢起来的郁郁葱葱的庭院。如果那只是一个明媚的所在,不,那庭院的周遭不是普通的高墙,而是高耸的威尼斯式建筑的外墙;花园中也不单单绿树葱茏,百花绽放,而是点缀其中的那些来自古老欧洲的大理石雕刻和铜像。于是一个迷蒙的所在,因为你不知在那样的地方会获得怎样的感受。
终于来到这座让我充满好奇的建筑前。在外面你几乎看不出它有什么与众不同。站在芬威院的墙外朝四周看,想不到我曾经参观过的波士顿艺术博物馆就在对面。我认出了几年前曾走过的那些地方,那时候怎么会不知道还有一个如此曼妙的所在?或者这座建筑的外表太不起眼了,或者是主人故意低调为之。所以你只有走进这座建筑,才能真正领受到它那博大精深的独特魅力。
是的,我们走进芬威院,就仿佛蓦地走进了春天。扑面而来的满眼和煦,到处绿荫掩映,鲜花烂漫,足以用别有洞天来形容这温暖的庭院。于是疑惑这肃杀的冬季,怎么会如此勃勃生机?记得不久前探访波士顿公共图书馆,那里也是一座意大利式的建筑,于是也有一个被四面高墙包拢起来的中庭。只是那里看上去虽然优雅,却早已是一片萧索的冰冷。尽管那些很美的桌椅依旧支撑在长廊里,却只能在想象中看到那些坐在徐徐春风中的读书人了。
但是为什么芬威院温暖如春?下意识抬起头来才发现,原来这里并不是天井式的建筑,而是不折不扣的一座温室花园。那巨大的玻璃天窗是透明的,透过它你可以随时看到天空变幻的色彩,看到云朵怎样轻轻飘过,甚至能看到夕阳西下时,那慢慢的流淌的忧伤暮色。
中央庭园四季鲜花,这应该是芬威院中最迷人的部分。这里盛开着春天的小苍兰、茉莉、杜鹃和旱金莲,遍布着秋季的各类菊花。当圣诞节悄然来到寒冷中,一品红和仙客来便点缀了所有冰冷的空间。而花园中心用雕花石板砌成的方地,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块美轮美奂的镌花地毯。
然而走进回廊的感觉就不同了,有意为之的灰暗笼罩了那些古老的艺术品。甚至展厅内也要挂起厚重的窗帘,为了那些珍贵的藏品能日久天长。偶尔也会有阳光穿过回廊,流泻在那些精雕细刻的大理石花纹上。
从一楼到三楼,到处遍布着艺术品,哪怕那些看不到的地方。这些藏品来自世界各地,于是你能够感受到不同国度的异域风情,譬如镶嵌着贝壳的那扇巨大的中国屏风,便令许多参观者驻足流连。这里的藏品年代久远,跨度悠长,洋洋洒洒地装饰着这座优雅的建筑。它们被不经意地摆放在你所有能看到的任何地方,从绘画、雕塑到古玩、家具,甚至那些精美的花边饰物。这些艺术品之品质高尚,单单是绘画,你就可以欣赏到从波提切利、拉斐尔、提香,到鲁本斯、伦勃朗的油画,从马蒂斯、德加的肖像画,到美国早期画家萨金特及惠斯勒的作品。
那么,究竟是谁缔造了这个完美的艺术帝国?
是的,就是这个被叫做伊莎贝拉·斯图尔特·加德纳的女人,后来的这座博物馆也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是的,就是这个富有的并且艺术的女人,她五十岁起开始以个人名义收购世界顶级的艺术品。那是因为她继承了父亲留给她的巨额美金,而恰恰此前她已经无数次周游世界,看遍了她所能看到的那些不朽之作。于是她终于可以用父亲的钱购买那些她钟爱的艺术品了,她也终于可以将那些伟大的艺术占为己有了。
是的,就是这个女人,从爱艺术到懂艺术,进而建造了我们眼前的这座殿堂。在漫漫二十五年间,她收购了从古埃及到19世纪初叶总共2500件艺术品,并且为这些艺术品设计了她的芬威院。进而在这个与众不同的博物馆中,实现了她通过捐赠让更多市民享受这些艺术品的愿望。这在美国是前所未有的。
那么这个女人的一生,怎么会活得如此壮丽?
1840年4月14日,一个叫伊莎贝拉的女孩儿在纽约出生。女孩承袭了祖母的名字“伊莎贝拉”,而她的祖母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女性。她在长岛建立了自己的农场,并两度荣膺纽约农业协会的奖章。伊莎贝拉一直以斯图亚特的皇家血统而自豪,这可以在芬威院遍布的苏格兰蓟和白玫瑰装饰中体现出来。
这个衣食无忧的女孩在幸福中成长着,早年在纽约的私立学校接受教育,而后跟随父母前往巴黎。1856—1858年期间在巴黎的基督教学校接受高级教育。其间伊莎贝拉和父母一道游历了意大利,并参观了波尔迪·佩佐利的艺术收藏——那些精美的陶瓷、古老的青铜器、文艺复兴时期的装饰艺术,以及书籍和手稿,壁毯与绘画等等。这段梦幻一般的米兰之旅无疑在这个女孩儿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结束了这段令她耳目一新的欧洲之旅后,伊莎贝拉来到波士顿拜访她巴黎时期的校友朱莉娅·加德纳,并很快和朱莉娅的哥哥杰克·加德纳订婚。他们有着几乎相同的家庭背景,自然在感情上心心相印。加德纳家族16世纪中叶定居马萨诸塞州的塞勒姆市,那是一座诞生过美国著名作家霍桑的小城。那里很古老,也很幽静,东印度公司遗留的建筑见证了那里曾经的繁荣。19世纪初,加德纳家族搬到波士顿,他们以经商致富,早期曾经和中国交易,后来转向投资铁路、矿业和加工厂。这个家族最辉煌的时候,曾经拥有一支环游世界的海上船队。
不久后杰克·加德纳和伊莎贝拉·斯图尔特在纽约成婚。三年后伊莎贝拉生下了杰基。可惜这男孩儿不到两岁就夭亡了,可以想见这对年轻的夫妻怎样悲伤。而后伊莎贝拉不断流产,当医生告诉她不能再要孩子后,她开始神经衰弱,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在医生的建议下,杰克·加德纳带着忧伤的妻子再次出行欧洲,这一次他们周游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穿越了挪威北角看午夜的太阳,又去了俄罗斯的圣彼得堡、莫斯科以及诺夫哥罗德。途经维也纳和巴黎时,伊莎贝拉·加德纳为自己买了最新潮的服饰。
这样的旅行让伊莎贝拉恢复了往日热情洋溢的个性,她开始重新热爱生活,重新对艺术品感兴趣。伊莎贝拉结婚的前几年,正值美国南北战争,由于身边朋友稀少,加上要尽母亲的职责,伊莎贝拉显然已经决心被维多利亚时期波士顿女人的行为准则所约束,但现在,她终于重新成为那个结婚前的杰出而又开放的女人。
此后,周游世界成为这个家庭的传统,不过这一次他们不再只是流连于欧洲大陆,而是沿着东西文化交融的那条文明之路,依次访问了埃及、努比亚、巴勒斯坦,而后进入欧洲,前往雅典、维也纳、慕尼黑和纽伦堡,并再次回到久违的巴黎 。显然伊莎贝拉痴迷于这种环游旅行,并陶醉于这种充满了惊喜和震撼的心情中。从她的游记中可以看出她的冒险精神和对历史建筑的浓厚兴趣,她骨子里浓郁的浪漫主义,以及她对外来文化和生活方式的真诚接纳。为此她写下许多唯美的文字:“河流一如流淌的金子,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昂贵的金属,向内部燃烧着;然后太阳下山,整个世界还来不及变成紫晶和银子,就被黑夜笼罩了……一切如此寂静,当祈祷的哀鸣在空气中呼唤时,眼泪已经在慢慢流淌。”
事实上从这时起,伊莎贝拉作为一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已经引起了当地媒体的兴趣,以及波士顿公众的好奇。一位不知名的波士顿记者在那一年写道:“伊莎贝拉·加德纳女士是波士顿的七大奇迹之一。她在整座城市甚至整个国家都那么与众不同。她是个百万富翁波希米亚。她乖僻,她同时有勇气乖僻。她是聪明人的代表,但没有人有勇气去追随她……她不模仿任何人,她做的任何事情都富有新意,都是独创的。”而著名的艺术品鉴定专家伯纳德·贝伦森对加德纳夫人的评价是,她是“波士顿电影时代之前的明星”。
1875年,杰克·加德纳丧偶的兄弟约瑟夫不幸去世,加德纳夫妇承担起了带大他们侄子的责任。1879年他们带三个男孩儿去看法国和英国的教堂。在伦敦,他们拜访了他们的美国同胞亨利·詹姆斯。就是在那次拜访中,詹姆斯将伊莎贝拉引荐给画家詹姆斯·麦克尼尔·惠斯勒,而此前伊莎贝拉刚刚在画廊中看到了惠斯勒的作品。在那次展览中伊莎贝拉看到,画廊在人们欣赏美术作品的同时,还招待客人晚餐并举办音乐会。那时候这种优雅时尚的画廊已经成为伦敦社交界不可或缺的角色,自然也给加德纳一家留下美妙的记忆。
回国后,伊莎贝拉·加德纳开始被波士顿的学术生活所吸引,她通过和小说家马里昂·克劳福德的友谊,甚而某种迷恋,她开始阅读但丁的作品,参加哈佛大学的查尔斯·诺顿读书会,并于1885年加入了但丁协会。之后,伊莎贝拉·加德纳便开始收藏珍贵的书籍和手稿,包括但丁早期版本,以及威尼斯和法国的出版物。
在博物馆看到克劳福德的照片,一个非常英俊迷人的年轻作家。伊莎贝拉和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之间一定有了某种眷恋,她才会如此痴迷于但丁进而文学。但也许并不是但丁在吸引她,而是她想要贴近克劳福德的文学。然而1883年克劳福德还是离开了波士顿,足见他们的关系何等迷蒙。他们毅然决然做痛楚的告别,以至于此后十年都不曾相见。这段情感纠葛无疑给加德纳夫人带来了痛苦,但同时也让她收获了才华。这些可以在她的日记中感受到,如果没有对文学的执着,她的感觉和文字决不会这般美丽。
在如此断肠的割舍后,伊莎贝拉和杰克·加德纳开始了他们又一次重要的旅程。这一次加德纳一家来到遥远的东方,单单在日本就停留了整整三个月。他们先后拜访了横滨、东京、京都、大阪和神户,并历尽艰辛到达了日光的庙宇,从此伊莎贝拉·加德纳对日本文化情有独钟。
接下来加德纳夫妇又造访了中国和印度,途经埃及后,再度来到威尼斯。这一次,她认识了画家拉尔夫·科蒂斯,后来他成了伊莎贝拉·加德纳艺术收藏的顾问。拉尔夫带领加德纳一家重新认识这座水城,伊莎贝拉也以十分严肃的态度对待威尼斯。五个星期内,她不仅认真学习意大利语,还深入了解了15、16以及18世纪的艺术。而他们所住的宫殿一般的洛可可式房间,也为日后加德纳博物馆的房间以及花园的设计提供了最初的灵感。
伴随着频繁的世界环游,伊莎贝拉对艺术品的兴趣越来越浓厚。直到1891年伊莎贝拉的父亲去世,为她留下了可观的财富,她才正式开始了收藏名画和古董的生涯。这时候她对收藏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对艺术品的鉴赏也拥有了她独立的品味。
哀悼期过后,伊莎贝拉夫妇再度前往欧洲。这次出游对于伊莎贝拉·加德纳成为收藏家的未来无疑至关重要。这一次她在巴黎收购了一幅维米尔的作品,旅途中,又先后购买了惠斯勒及佩塞利诺的作品。三年后,她通过收购波提切利的名画《柳克丽霞的悲剧》,开始了她与著名艺术鉴赏家伯纳德·贝伦森之间的代理关系。
其实早在1884年伊莎贝拉就认识了伯纳德·贝伦森,不过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哈佛大学的研究生。加德纳夫妇所以认识这个年轻人,是因为他们捐资支持贝伦森前往欧洲游学。虽然贝伦森最初打算研究文学,但最终还是转向了意大利美术,并由此开始了他成为那个时代最著名的艺术鉴赏家和代理人的事业。
六年中,伊莎贝拉和贝伦森几乎没有联系,直到1894年后者出版了著名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画家》一书后,才收到了来自加德纳夫人的一封赞赏信。六个月后,他便在伦敦为加德纳夫人收购了波提切利的《柳克丽霞的悲剧》,而后贝伦森成为加德纳夫人最重要的收藏顾问,并帮助她收获了一系列非凡的艺术品。当然,伊莎贝拉·加德纳也依赖于自己的知识和感觉,她与贝伦森之间的通信证明了她审美的独立性。因为她不想收藏贝伦森向她推荐的一幅华托的油画。他在信中提醒她,“华托是你的品位中唯一的空白。”然而伊莎贝拉回信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对华托的认识。我没有你说的那种‘空白。我其实非常欣赏他,但不是按照提香的方式喜欢他。你难道不认为用同样的钱,可以买到更优秀的作品吗?”
在收购了伦勃朗的《自画像》以及提香、维拉斯贵的作品后,加德纳夫妇突然意识到,他们当时的住房已经容不下他们收藏艺术品的野心和速度了。他们需要更大的空间,于是他们有了想要建一座博物馆的计划。伊莎贝拉原本打算将灯塔街的两幢房子连在一起,但又觉得也许买地建一所新的建筑才是更明智的选择。而对于加德纳夫妇即将建造的芬威院来说,那幅伦勃朗的绘画应该就是奠基石,因为这是第一幅加德纳夫人为自己的博物馆购买的巨作。
加德纳夫妇所以被这片曾经的沼泽地所吸引,是因为这里已经被景观设计师奥姆斯特德打造成一片时尚而迷人的地带。慢慢地,这片波士顿的新地变得昂贵起来,不久后交响乐大厅也落户于此。然而真正吸引加德纳夫妇的,是这片土地的平坦和开阔,他们可以平地而起一座独立的建筑,而这座建筑的四面山墙都可以照见阳光。
想不到这个关于芬威院的梦想,转瞬就成了一份沉重的责任:一场意外,让伊莎贝拉感知了生命的脆弱以及来日无多。1898年12月10日,杰克·加德纳因中风突然亡逝,这一悲剧让伊莎贝拉意识到,她必须加快建造博物馆的脚步。从此她全力以赴投身到她和杰克的这个曾经遥远的梦想中,仅一个月后便购得了目前博物馆所在的这块土地。失去丈夫的痛苦让伊莎贝拉一心一意地投身于芬威院的建设中,而1899年动工的时候,加德纳夫人已经59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