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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长征:乡村理发师的草间风物志

2016-01-21吴永强李丙建

齐鲁周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鲁西南理发师长征

吴永强+李丙建

孕育了文明的乡村,在文明中逐渐坍塌。如何记录那些经久不息的草间文明,以及文明崩塌时的撕裂瞬间?与大多数隔岸观火式虚夸的书写不同,“在场”式写作是一个很好的尝试,远的如梭罗的《瓦尔登湖》、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近的如宋长征。

宋长征,成武县孙寺镇郑庄村农民,乡村理发师,写作大量与乡村文明变迁有关的散文,以触及心灵的文化思辨受到广泛关注,出版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获第四届中华宝石文学奖,首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第三届泰山文学奖,现为山东省作协第四届签约作家。

一个农民的鲁西南乡村想象

光头,时常戴一顶帽子,伴随狡黠的微笑的是两撇上挑的八字胡,呈一条直线,说话带着一股剃刀般的狠劲,宋长征独行在鲁西南苍茫原野上。

成武县孙寺镇南方名剪理发店,早晨8点,宋长征起床,和妻子一起工作到晚上7点,触摸一个人头接着一个人头,周而复始。

进入腊月,理发店开始忙碌,顾客大都是周围熟悉的乡亲,有一搭没一搭和他交谈。小屋角落里,安放着几摞书和一台电脑,它们会在夜晚将宋长征带到另一个世界。

除了家人和个别好友,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鲁西南大地上的梭罗,用一把剃刀丈量生活之外的精神世界。这个朴实的理发师,淹没于孙寺镇人群深处,光亮的头型在每个夜晚闪现出文学的光芒。

去年夏天,一次采风活动中,我第一次见到宋长征,见证了他精湛的理发技艺:深夜酒酣时,随手拾起剃刀,为同行的一位作家刮出漂亮的光头,避开头顶一颗尖尖的肉瘤,手起刀落,干净利索。一如他的散文,洋洋洒洒、通晓古今而又不拖泥带水,堪称鲁西南乡村风物志。

距离孙寺镇10里地的郑庄村,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周氏家族聚居地。出生于1869年的周自齐,曾任山东都督、民国总理,代行民国大总统10天,创办清华学堂和拒签《二十一条》是其彪炳史册的功绩。“处事循礼,交友择人,崇文尚武,三育(德育、智育、体育)修身”的周氏家训,至今仍在当地流传。

一百年后的1974年,宋长征出生在这个村庄。周氏家族几代人积累的文化和财富资本已销声匿迹,仅剩坍圮的房舍和祖坟。作为贫苦农民家的孩子,宋长征的成长延续农村孩子的正常道路。多年后,他为周氏家族最后的守墓人,一个姓李的老头,写下了散文《最后的守墓人》。

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出生时父亲已47岁,父母共生育了七个子女。大哥很早就跟随舅舅去了关外;后来二哥又跟了过去,在那里安家落户;三哥当兵入伍,大姐出嫁早,就剩下父亲母亲二姐三姐和他,一个贫穷的五人之家。

他这样回忆童年:“莫言写过《透明的红萝卜》,那个黑瘦的乡村小孩就是我当年的形象;莫言写过《牛》,那个牵着去势了的牛在乡野转悠的就是我。”

理发师的工作之外,他更重要的身份是农民,经常离开寄居的小镇,回到村庄侍弄再熟悉不过的土地——他知道一株草在大地上的命运,将根扎下,种子随风飘散,等待又一次轮回。他知道一头牲灵对于乡村的重要性,不仅限于当下人的口腹之欲,而是陪伴祖辈在田野上行走。他知道一把农具的使命,是庄稼人徒增的手臂,游走在农耕史的上空。他理解一座老屋的深情厚谊,荫蔽了先人,也荫蔽了作为后代子孙的我们。他懂得一条河为何总是清澈的环绕村庄,洗涤了时间的尘垢,也淘洗了我们的精神与肉体。

——这是“对时间的阅读,用自身的经历在鲁西南这方田野上洄游,看见光阴深处的村落”。

理发师养成记:

两个17年的命运交汇

宋长征的履历丰富,多年的打工经历具有典型的时代痕迹。当代中国,无数乡村青年奔波在路上,资本和机会的流动,改变了一个时代的命运。

1991年高中只读了一年即辍学,在一个弥漫着浓雾的清晨,他告别学校,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回到宿命的村庄,开启了农民生涯。接下来,他曾有从军梦,旋即破灭。面对父亲养的一头黑犍牛,第一次感知到了人与牲灵之间的交流。他坐在海拔仅高出地平面五米的河堤上冥想:“远处的麦田在由青变黄,清脆的布谷鸟声像火柴,一次一次划过天空,却看不见一丝光芒。……而我呢,是否有一个足以明朗的未来,在远方等我?”

乡村原野上的少年,呈现出一个作家成长的经典画面。

之后是长长的打工岁月。去烧砖的窑厂拉车子,身侧是曾就读的初中,两个世界咫尺天涯。之后他远遁辽宁,到一个渔村做了渔民或海员,迎着潮汐下网捕鱼。大海是一个天然的黑洞,几乎每一年都有水手葬身海底,出海归来,民工们喝酒、赌博、找女人,用表面的粗粝、风流掩饰内心的惶恐。唯有他远远躲开人群,奔至县城购买书籍,在出海的间隙沉进文学世界。

“踏上打工之路的第一天开始,就掐灭了梦想的火焰。在风起浪涌的大海上,一个渔民或者水手的职责就是撒下渔网,在短暂的等待中捕获入网之鱼。仅仅是在风平浪静的傍晚,当太阳悬浮在海面上时,我才会感觉到一种独处时的静谧。”多年后,这个以书写乡村为己任的作家,回忆起大海上的风浪,依旧心生惶惑,海洋带给他的是未来的不可预测和种种惊险与艰辛。

之后,他回到千里外风雨飘摇的家,迎接他的是一长串新的工作:烧石灰、医药营销、汽车修理工、厨师学徒、建筑工地上的小工、水泥厂的搬运工、车站上的装卸工……鲁西南绵延的平原上,少年成长为青年,向永恒的中年一路挺进。

“十几年,是一片荒芜的时间。”地里的庄稼还在按照节气的轨迹生长,村里人有的去更远的地方挣日子,有的还在村庄与田野之间来回奔忙,像一只只在大地上奔忙的虫蚁。

终于,他成了一名乡村理发师。

妻子曾学了理发手艺,结婚那年开始营业,2000年,他们在镇上盘下一爿小店,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买来第一台电脑时,他对妻子说,“我要写作,也可能最终劳而无功,也可能写出点东西。”她不置可否。他谨守承诺,不会因为读书或写作耽误上门的生意。

十几年,理发店有了固定的客源。“熟能生巧,理发对于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无非是长发短发,拉直烫卷,染头焗油,一路下来,油过钱孔而钱不湿。”手握理发器,面对一丛人间的头发,他的大脑开始运转,进入文学江湖,到了晚上,电脑前的宋长征就成了一个文字世界里的独行侠。

他的人生一分为二,前17年延续乡村少年的正常路径,成长、读书;接下来的17年,漂泊和留守成为命运的主题,直到2008年,34岁,真正踏身文学。

乡村牧歌:

触及心灵的“在场”写作

他总是想起母亲的身影——“骑着三轮车,吃中午饭前赶到我们的理发店,洗洗头,理理发,下午就紧着赶回去”。2013年6月,81岁的母亲查出甲状腺癌。陪伴母亲治疗间隙,他正准备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他与主编商定,要在扉页上写下:献给我辛劳一生的母亲。

遗憾的是,当年10月,《住进一粒粮食》出版,母亲已经去和另外一个世界的父亲团聚。扉页上的字也换成了:谨以此书献给我辛劳一生的父母。

百日祭,他带着新书来到母亲坟前,将书页点燃。“盈盈的火光中,母亲在离村庄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们,守护着那片她所熟悉的老屋与田野。”

后来,他又一次哭了,那是2014年7月8日早晨8点,他获知《住进一粒粮食》获得第三届泰山文学奖,此时母亲已去世11个月。这本用全部生命写就的散文集,“写的是乡间种种,写母亲,写父亲,写我们一家人、村庄里的人在田野上劳作的场景,写乡下人的喜怒哀乐。”

可以说,这本书是他自2008年正式开始写作后,最主要作品和理念的集合。尚·克莱尔说:“乡土和孤异是我们通向普遍世界的唯一道路。”按照这条道路,宋长征从一开始就做出了一个决定:“会一直在我所居住的村庄寻找那些通向普遍世界的小径,沿着事物生成、消逝的脉络,沿着庄稼成长的季节轨迹,沿着草木春荣秋枯的自然秩序,寻觅真理或者思想的门窗。”

接下来,进入常态写作阶段后,他开始有计划塑造自己的文学形象。抛开简单的自我,进入农耕史、乡土史,“《植物名实图考》《救荒本草》《乡土中国》《农政全书》《考工记》,但凡需要的,或者喜欢的,都买来放在店里”。

2014年底,他开始了新的书写,“草间夜话”系列、农具系列,更多独具文学史价值的作品,在理发的间隙,在一个个漫长的夜晚从他的指缝中流出。

最新完成的8万多字的《乡村游戏谱》,梳理逝去的乡村游戏;接下来,他准备写一组散文《炊事考》,用文化的笔触重塑乡村锅碗瓢盆。他钟情于乡村文明繁盛之时的自然世界,将文化思考与自身的劳作结合,创作出独特的文本。

宋长征够狠——他曾“作怪般”蓄起长发,后来干脆剃成光头,游走在生活的两极。这种狠劲体现在作品中,就成了“向自己挥刀”,避开简单的文学陷阱,直抵灵魂深处。

有时,写作只是寻找一种相同、想通的气味,一个人的生活空间足以承载整个世界的重量。他能看见那个叫宋长征的孩子,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在春天的光影中,走在秋日的落叶下,走进那座风雨飘摇的老屋,在昏黄的灯光下入梦。

著名作家张炜说:“长征筑文,一砖一瓦皆来自乡野深处。他是一个职业理发师,一个大地的守望人,一个不倦的书写者。他以特别的口吻、声色讲述乡村,语言充满灵性,诗情触及心灵。”“触及心灵”的书写,以及农民身份带给他丰富的生活素材,使他的写作独具特色而区别于绝大多数70后作家。

有别于“哭丧式”的乡村沦陷叫嚣,将自己的生命附着于乡村变迁的整个过程的宋长征,书写了这个时代最具文化底蕴、最契合当代话语结构的乡村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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