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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波切”泛滥考验藏传佛教

2016-01-21张弛

凤凰周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藏传佛教

张弛

2015年年末,知名演员张铁林在白玛奥色法王指导下举行“坐床”仪式事件引爆网络。大陆藏传佛教界人士纷纷表态,指这种行为纯属“瞎闹”,而其“上师”白玛奥色(本名吴达镕)也被扒出并非活佛,实则是一名“散养仁波切”。这再度引发民众对“朝阳30万‘散养仁波切”现象的关注,也将舆论导向如何甄别真假活佛的话题。

“30万”的数字固然夸张,却道出了以北京朝阳区为代表的都市藏传佛教,在汉地兴起过程中所出现的各种光怪陆离。坊间早有段子传播:“在北京朝阳区辽阔的大地上,生活着数以千计的‘仁波切,其中约80%说话带东北口音且长相有浓厚的在《乡村爱情》演员海选第二轮被刷掉的感觉;约90%从来没完整地看过任何一本佛经且对任何佛学相关的问题都会回答——这是密法不可说;约100%只有在听到‘供养、双修的时候会精神振作。”

全国政协民族和宗教委员会主任朱维群在接受央视采访时称,这种现象不但极大损害了藏传佛教应有的形象,严重的还可能威胁国家安全。

“仁波切”是藏文rin-po-che的音译,意指“珍宝”或“宝贝”,是人们对密宗上师的一般称谓。在藏语语境中,并没有“活佛”这一称呼,相近含义的词汇是“祖古”,指“转世修行者”。“祖古”也往往被称为“仁波切”,但并不是所有“仁波切”都是“祖古”,它还包括了通过个人修行,获得广泛尊重的非转世僧人。将汉语语境中的“活佛”,与异文化中的“仁波切”直接等同,其实是一种误译。但或许正是这一误译,让汉地社会更容易地接纳了藏传佛教。

在今天的中国大陆,名流入教的话题早已不新鲜,即便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拥有一位自己的宗教导师,也属司空见惯。这其中最典型又大行其道的当属藏传佛教“仁波切”。在文化从业者黎宛冰看来,这种“仁波切”崇拜是中产阶级标榜自我身份、树立人格偶像,以此区别衮衮大众的时髦选择。

昂贵的信仰

据黎宛冰观察,真正求神拜佛的草根没空也没机会认识上师,真正能够亲近上师的人,是艺术家、明星、小知识分子、商人等社会中产阶级以上的人。因为信仰藏传佛教是一种昂贵的消费,供养一个“仁波切”,一年花掉百八十万稀松平常。以金钱为壑,造成与普罗大众之间的身份隔绝感。

但当信仰需要花钱的时候,一下子就变得暧昧起来,尤其是当下“仁波切”奇缺的卖方市场。《凤凰周刊》2014年文章《失控的“活佛”》曾报道,“活佛”是一项颇有利润的事业。“一般活佛名号值10万-20万,中等活佛有花几十万的,大活佛就更贵了”。这种情况下,活佛认证的权力寻租“事业”也应运而生。

仅以西部某县20多个经国家批准的转世活佛来说,其中不乏上面“盖帽”盖下来(意为上级直接指定而要求基层办理)的活佛。他们说“嗨,把这个喇嘛的材料报上来!” 这个就是所谓的活佛转世的开后门。

大陆现在到底有多少政府认可的活佛?目前官方也没有准确的统计数据。中央统战部微信公号给出的数字是“近千名”。“1991年以来,西藏自治区和四川、青海、甘肃、云南等四省藏区已批准新转世活佛近千名”。如果概念上,“仁波切”是活佛的子集,那“仁波切”的数量就更少了。

相比中国大陆急速膨胀的中产阶级人群,这个数量显然太少。《2014年全球财富报告》显示,中国资产为1万至10万美元的中产阶层比2000年翻了一番,占全球的三分之一,约3亿人。这么少的“仁波切”,当然无法满足这么多急需抚慰的心灵,越来越多的山寨活佛和“仁波切”就被制造出来了。

在藏地,能够被称为“仁波切”的人极少。因为只有学识和人品均堪称当世楷模的人,才可以被称为“仁波切”。即便在西藏或是印度等地的佛学院成为“堪布”(类似博士,是佛学的最高学位),都不一定能够被称为“仁波切”。比如十一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杰布,藏地民众对他的称呼是“班禅仁波切”。他坐床时还不到6岁,就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学习。1999年6月24日,十一世班禅在扎什伦布寺首次为600多名僧人举行了长寿灌顶,全部仪式持续两个小时。据知情人透露,原来准备请他看着经书念诵其中的25页,谁想他却将这1万多字的经文如行云流水般一气背诵完,无一差错。当时他年仅9岁。

和十一世班禅夜以继日地苦修比起来,目前活跃在内地的大量速成“仁波切”,水分有多大可想而知。尽管笼罩着众生无法直视的光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这些速成的“仁波切”们也要吃饭。在蜂拥至汉地后,发展供养关系就成为他们敛财的遮羞布。依靠富裕者的慷慨馈赠存续发展,本就是藏传佛教长期以来的底色,在如今的社会环境下,“仁波切”们更将这一关系发挥到了极致。

供养的概念,源于佛教的“因果报应”论。佛教中有“福田”的说法,就是对佛教寺院或僧侣的任何布施与供养,好比农耕季节的农民在田里播撒种子一样,用少量的种子在秋收的季节赢得丰收,给予供养与布施者会获得比原始捐赠更多的回报。但现在,佛教中原本的供养关系被扭曲,原本善念的供养关系被极尽功利化。一些“仁波切”与明星、商人和政客等组成了利益共同体,他们披着宗教的外衣,赚取着自己的利益。

藏族作家阿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透露,现在藏区的活佛僧人,无论真假,到内地弄钱都很容易。有一次他曾去过四川甘孜新龙县一个村子,当地人说,这个村很多男人都装成喇嘛到内地化缘,成了一种“产业”。他们对阿来说,汉人笑我们信教是愚昧,可是他们连真假喇嘛都分不清就给这么多钱,不是更愚昧吗?

筹建全国性活佛查询系统

在民众揶揄“仁波切”乱象的时候,中国藏传佛教界人士,以及关心藏传佛教事业的人也开始发声。他们对近年来社会上出现的假冒“活佛”四处行骗的行为深恶痛绝,纷纷呼吁政府建立活佛网络查询系统。

2015年6月的政协常委会上,十一世班禅就呼吁治理宗教乱象。他批评这些人用假冒的佛教身份进行非法宗教活动,误导信众脱离正信正行,玷污宗教名声、扭曲教义理念,使宗教迷信化、商业化,严重危害社会健康发展。“他们很少遵守戒律,宗教理论很差,有的连一部完整的经书都没读过。但他们当中有些人,‘神通广大、关系甚广,信徒中有富商、明星”。

中国佛教协会副部长、佛协西藏分会会长、第七世珠康活佛介绍称,真正的活佛是要有传承、有寺庙、有转世灵童制度、有政府批准,缺一不可。藏传佛教为解决教派和寺庙首领传承,依据西藏古老的灵魂观念和佛教特有的化身理论,创立了一种特有的传承制度——“活佛转世”,在几百年的转世实践中,“活佛转世”形成了较为完备的寻访认定转世灵童的工作规范和运作程序。

从宗教仪轨上看,活佛圆寂后,有凭吊致祭,供奉法体;诵经祷告,祈求降生;打卦问卜,观看神湖;境内寻访,反复核查;辨认遗物,视验灵童;剃度入寺,授予法名;正式坐床,系统转世等固定的仪轨和制度。

藏传佛教界人士的呼吁在2015年下半年得以落实,8月27日上线的新版中国西藏网,已经添加了“活佛查询系统”等特色服务功能。

2015年12月中旬,四川省宗教事务管理机关通过网络公布了《四川藏传佛教活佛名录》,希望藉此帮助公众识别真伪。据透露,此次公布的活佛等高级教职人员,囊括了四川省内噶当、宁玛、噶举、萨迦、格鲁、苯波、觉囊等各个藏传佛教派别所有具有合法活佛身份的人员。公众通过中共四川省委统战部网站、四川省民族事务宗教委员会网站等公开渠道,均可查询到这些人的照片、法名法号、活佛证、所在寺庙、传承情况等信息。在四川省公布的活佛名单及信息中,并没有发现张铁林“上师”白玛奥色,也没有吴达镕的名字。

“活佛证”的全称是“藏传佛教活佛证”,由中国佛教协会发出,有编号。真正的活佛都有一个特殊的身份证件和独有的活佛证号。这个证件和身份证一样大小和材质,上面写着姓名、法名、佛号、教派、寺庙,活佛证号有14位数。

不过,这并不是最新的产物。从2010年开始,中国佛协就统一为“按照宗教仪轨和历史定制认定、经政府审批”的活佛,颁发了“藏传佛教活佛证”,目前认定审批工作已经基本完成。2011年,国家宗教事务局提出建立宗教工作基础信息数据库后,宗教教职人员等一并被纳入上网工程,活佛的相关信息亦被联网。

另,中央统战部官方微信公号也在2015年12月初明确表示,活佛查询系统不久就会建立。这意味着一个从地方到全国的活佛查询系统正在逐步形成。

面临挑战的传统

2015年11月,全国政协民族和宗教委员会主任朱维群在接受央视采访时称,假活佛现象泛滥,不但极大损害了藏传佛教应有的形象,严重的还可能威胁国家安全。朱维群介绍,一些人冒充活佛到内地行骗,骗钱、骗色。而假活佛拿着一部分钱回到藏区后,可能继续从事违反法律的各种行为,甚至有一部分钱用来支持分裂主义活动。

在有些藏族人看来,说假活佛危及国家安全未免有点夸大其词。他们更倾向认为,戴着价值不菲的念珠,供养上师,也信风水,这些折射出的不过是整个中国眼下的经济逻辑。“仁波切、风水大师都是一样的。这一切与信仰无关,没有那些山寨仁波切,这个社会依然会赋予他们新的精神依靠”。

生活在四川的藏族人霍尔登达撰文称,藏传佛教作为藏族社会的文化符号,会被藏族社会要求做好自己。但文化是个微妙的东西,它定义了你的身份,而你却不能完完全全地拥有它,不允许任何人享有它。“没有哪个民族能够为自己的文化购买版权,它只会被物质社会当成某种利益手段不断地消费”。

有了市场需求,就注定会有人去推产品。于是有一堆人涌入汉地进行弘法。这些人当中,既有真心为度化而来的僧人,也有为骗取财物而来的“假喇”。“假喇”是一个藏语单词,指那些去汉地打着弘法名义进行招摇撞骗的僧人。

据霍尔登达描述,藏地流传着很多“假喇”欺骗汉人的故事。一位来自藏区的“假喇”,在汉地进行传法时,突然被弟子要求“灌顶”,情急之下他只能用仓央嘉措的《洁白的仙鹤》藏语版,给人进行“灌顶”。还有一位沿海传法的“假喇”,为了向信徒展示自己胸口显现的佛像,睡前会绑一块凹凸有致的佛牌在胸口,让皮肤按照佛牌的纹理肿胀。

偶尔也有悲伤的故事发生。一位“假喇”对信徒宣称自己是一名掘藏师,为了假装从一个湖里掘出金佛,他事先用哈达将一尊金佛绑在大腿上,外罩袈裟遮掩。然后,他携众弟子前往湖畔,自己则跳入水中。不料哈达渗水,变得更紧,根本解不开。最终,他没能手捧金佛跃出水面,尸体被打捞出来的时候金佛还绑在大腿上。

事实上,“假喇”们固然会玷污藏传佛教的名声,需要打击,而即便那些将都市作为传法方向的有修为的僧人,也令传统藏传佛教的宗师们感到担心。不过,他们之间的冲突,更多体现在藏传佛教学派之争,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因为这些人的行为,已经无意中带给藏传佛教传统更为重大的冲击,正在推动藏传佛教形成新的生态系统。

传统藏区,不同寺院系统归属于不同的教派,格鲁派、萨迦派、宁玛派、噶举派等等,不同教派背后又有不同的力量支持。僧人们对于佛法的修持,必须要在寺院中进行。但现在,这个传统正在被打破。那些在都市中谋求发展的“活佛”,为了适应都市信众的“心灵治疗”需要,已经开始对传统作出改变,藏传佛教也正在失去其原有的民族属性。

在藏区颇有声望的堪布晋美彭措创建了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并设定严格的入学、学位、戒律、考试(辩经)等规则,希望重建藏传佛教的修炼与传法体系,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在对抗这些背离藏传佛教传统的“活佛”们。他曾在《浴火重生——西藏五明佛学院盛衰实录》中说,“有些祖古,有能力出国的就去国外,不然就是前往中国内地,像个嗜血的寄生虫一样,贪得无厌,败坏佛教清誉”。

中国藏传佛教最高学府,中国藏语系高级佛学院高级学衔班学员顶珠在接受央视采访时,批评演员张铁林参与的宗教仪式,给出的理由也是这根本不符合传统宗教仪轨。他说:“看到这样的事情(坐床仪式)一下子感到很心寒。”顶珠质疑,当被认证为活佛时,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寺庙,因为一个真的活佛,肯定有自己的寺庙和信教群众,要在那里举行坐床仪式。

有观察人士认为,藏传佛教大举进军内地及海外,必然能获取更广阔的信众,但传统及民族性亦同时遭受挑战,信众与藏区的联系,也难免变得淡漠。再加上同样信众众多的“假活佛”泛滥,如何保持传统及本色,是个严峻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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