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村，踩着国家的步点转型

南方周末特约记者 李磊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郭悦 陈绮颖

依靠钢铁和化纤两大经济支柱，华西村创造了“天下第一村”的奇迹。在产能过剩的泥沼中，这两大支柱早已辉煌不再，但十多年前“抢购”的金融资产，关键时刻充当了救兵。

新一代掌门人吴协恩保持着对大政方针的敏锐嗅觉，他试图通过踩着“国家的步点”带领华西村完成新旧产业的顺利交接。而这种转型，客观上也倒逼着华西村标志性的集体主义制度“与时俱进”。

南方周末特约记者 李磊

发自江苏华西村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郭悦 陈绮颖

2016年1月13日，江苏华西村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华西股份，000936。SZ）发布2015年度业绩预告，预计2015年全年该公司净利润同比增长40%-50%。华西股份是华西村乡镇企业华西集团控股43%的上市公司。

这意味着华西村正走出以往深陷钢铁和化纤传统产业的困境。此时，距华西村老书记吴仁宝去世已经过去了两年多。

2013年3月，吴仁宝逝世。当时华西村的传统支柱产业——钢铁和化纤业务开始走下坡路。外界一度怀疑华西村这个天下第一村是否会就此没落。华西股份的小股东们也在股东大会上纷纷抱怨。

接班人是吴仁宝的小儿子吴协恩。其实早在2003年，吴仁宝退休后，吴协恩就已经接过了华西村党委书记、江苏华西集团董事长的担子。

为纪念共和国四位开国领袖，吴仁宝把四个儿子的名字分别取为吴协东、吴协德、吴协平和吴协恩，其中最小的儿子吴协恩在吴仁宝眼里最会赚钱，于是被定为接班人，“阿四这个（村党委）书记是出钱‘买来的，因为老大老二老三都没他能赚钱。”吴仁宝曾说。

“最能赚钱”的吴协恩提出了转型思路。金融、物流储运、海运海工是其布局的战略方向。

“转型，一定要早、一定要稳。一定要在企业形势好的时候主动转，而且精力越足越要转，不能等到形势不行了、精力不够了被迫转。”吴协恩当时说。

如今，钢铁厂和化纤厂或迁出或改造，不再是华西村的支柱。华西村提供的数据显示，2015年1月份—10月份，华西集团完成的可用资金（净利润加折旧）同期增长了14.28%，金融、海运、海工、旅游等新兴产业的利润贡献率达到65%，钢铁、化纤、纺织等传统业务则缩减到35%。华西村的目标是，争取在3年—5年的时间内，使传统产业与新兴产业的利润贡献率变为“三七开”。

抽身钢铁“大坑”

华西转型最成功的一个方面，便是及早抽身，没有陷入钢铁行业产能严重过剩的泥沼。

在位于江苏省江阴市华士镇的华西村，华西中心广场南端的热电厂已被拆除，在它的原址上，一座顶部被设计成飘扬旗帜造型的新式建筑被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包裹着，建成后这里将是崭新的文体活动中心。

跨过不远处的“幸福桥”，路旁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旧钢铁厂房，墙上并排书写着大大的“拆”字。

华西村曾计划在2015年末，让工厂在村内基本消失，但华西村本部的钢铁厂仍然在运转，不过产值已减至高峰时的三分之一，盈利更是下滑到接近零。

“开会开了很多次，讨论这个钢厂要不要关掉，老百姓说希望不要关，厂里二、三线的工人基本都是‘大华西的。”华西钢铁有限公司董事长杨永昌告诉南方周末，保留钢铁厂的主要考虑是“稳定就业”。所谓大华西，是指2001年以后并入华西村的周边13个行政村。

华西人对钢铁厂、化纤厂、热电厂等传统制造业有着特殊的情感。正是依靠着发展乡镇企业集体经济，华西村搭上中国工业化的时代快车，成为闻名全国的“天下第一村”。改革开放之后的20年里，钢铁、化纤并列为华西村两大经济支柱。尤其是钢铁，巅峰时期产值占到整个华西集团的三分之二，利润则接近一半。

钢铁业务是从2011年下滑的，但早在2003年，吴协恩接任华西村党委书记、华西集团董事长之后，华西就不再对重资产行业（钢铁和化纤）扩大投资规模了，只进行技术改造和产品升级。2013年至今，华西对钢厂、电厂、化纤、棉纺、毛纺、钢管等企业投入6.37亿元用于技术改造。

“整个钢铁行业在恶化，预计2016年最艰难。”杨永昌说，目前华西钢铁仅做高速线材、螺丝螺帽等差异化产品，加工也全部出口到欧美，避开同质化竞争。尽管如此，最近几年钢铁业务对华西的财务贡献仍越来越小，2015年基本上盈亏平衡。“整个钢铁板块2015年没有亏，但是也没有赚多少。”杨永昌说。

“不亏钱就很不错了，（钢铁企业）现在哪个不被银行盯着，想想都害怕。”华西龙希酒店总经理孙斌曾在华西钢厂工作过9年时间，大部分时间从事销售工作，在很早之前便分流出了钢铁公司。他认为，华西转型最成功的一个方面，便是及早抽身，没有陷入钢铁行业产能严重过剩的泥沼。

2008年后，钢铁行业的利润空间越来越小，华西停止上马新的钢铁项目，还陆续关停了9家与钢铁相关的企业，包括一家年销售达7个亿的线材厂，轧钢项目只根据订单限量生产。但由于钢铁属重资产行业，目前钢铁板块整体营收体量仍然占整个华西集团的三分之一。

大举收缩的钢铁业务板块成为新业务的“黄埔军校”。包括龙希酒店总经理孙斌、远洋船舶公司董事长吕苏君、农贸城经理赵宇凯等，一批华西中高管理层均由此“分流”而出。“年轻人毕业回（华西村）来，要先在钢厂干几个月，锻炼锻炼再说。”土生土长的华西村民赵宇凯说。

金融业“救兵”

“2004年我投资银行股的时候，大家还没有这种意识。银行还来推销股权，有的单位还发银行股。当时我就来者不拒拼命拿。”

在所有的新兴产业中，华西率先布局的金融业，近两年表现抢眼。

华西股份的主营业务是化纤贸易和码头仓储，但同时也是江苏银行、华泰证券、东海证券、华西财务四家金融类公司的股东。财报显示，2015年上半年，来自上述四家参股子公司的现金分红贡献了其利润总额的55.33%，达到4398万元，同比增长403.63%。

在负责金融板块业务的华西村党委副书记、华西集团副总经理包丽君看来，华西今天在金融业务上的收获，早在12年前就播下了种子。她告诉南方周末，吴协恩2003年上任书记后，就强调要打好金融的基础，“书记说，金融这方面能拿的牌照尽量拿，不能拿的就参股”。

此后，华西陆续参股了5家银行、2家证券公司。“能拿牌照”的典当公司、财务公司，华西布局更多。

“2004年我投资银行股的时候，大家还没有这种意识。银行还来推销股权，有的单位还发银行股。当时我就来者不拒拼命拿。”吴协恩对南方周末说，“我跟老书记说过，2005年以后大家反应过来了都会抢，趁着现在好拿赶快拿。后来你们都看到了，只要数钱就可以了。”

为什么要“抢”金融资产，吴协恩的理由有三：第一它是净资产，容易变现；第二，金融是血脉，经济越发达金融越发展；第三，金融市场化改革是经济改革领域推进最快的，“只要有改革，就有红利，就要抓住红利释放过程中的机遇”。▶下转第20版

华西金融投资总公司提供的数据显示，金融板块320人的团队2015年前5个月就完成了10.1亿元的全年盈利目标任务。

华西集团副总经理、华西股份董事长汤维清告诉南方周末，截至目前，华西在金融领域的布局均以并购为主，因此股权投资的分红比较多，他把这视为华西股份转型的起点，未来华西股份将侧重于资产管理和财务管理。

“并购相对见效快，容易把规模和品牌做起来；资产管理和财务管理可能需要培育的时间更长。但前者风险比较大，收益预期不稳定，后者做好了每天都有稳定收入。”汤维清说。

海运“抄底”

华西发现一些待拆解船的船况很好，完全可以再运营。加上金融危机后海运业复苏，华西的二手船经营状况较好，使华西管理者决定战略性进入海运业。

在华西集团的官方简介中，海运海工是排在金融服务之后的第二大“支柱产业”，华西的远洋船舶海运，从钢铁业务延伸而来。

华西远洋船舶板块负责人吕苏君告诉南方周末，华西最早于2007年开始考虑是否涉足海运行业，原因是海运成本很高，而当时以钢铁为主业的华西需要大量进口铁矿石。当时铁矿石的到岸价约200美金每吨，其中运费就占到了一半以上（110-120美金）。但由于当时船的造价很昂贵，一条载重量18万吨的新造船成本约1.5亿美金，按当时汇率相当于10亿元人民币，华西自己做海运的想法没有付诸实施。

但随后发生的2008年金融危机，使钢材价格大跌，船价也随之降至危机前1/3至1/4的水平。正好华西也在谋求产业转型，从2009年开始，华西集团开始涉足废旧船拆解业务，当时华西投资入股了一家小型拆船公司——这家公司之前也是华西钢厂的合作伙伴，将拆解下来的废钢用于炼钢。

华西发现一些待拆解船的船况很好，完全可以再运营。加上金融危机后海运业复苏，华西的二手船经营状况较好，使华西管理者决定战略性进入海运业。

2010年3月，华西在香港注册成立了江苏轮船股份有限公司，后来又成立了华西远洋船舶管理有限公司，并在2010年和2011年定制了十条新造船，随后两年这些船陆续开始水上运营，主营远洋散货运输、港作拖轮等业务。2012年，华西又组建了市场租船部，做租借船舶再拿货的外贸业务。目前华西远洋船舶板块拥有远洋散货船13艘，远洋冷藏运输船两艘。2014年，在海运业行业低潮中，华西运输总量达到1500万吨左右。

吕苏君2003年从苏州大学法学院毕业，放弃了律师职业加入华西，先后担任华西钢铁有限公司采购部副经理、经理，公司副总经理等职务。2011年，他从华西钢铁调任远洋船舶板块负责人。

远洋船舶业内部管理分为船舶管理、船员派遣和运营三块，华西的管理团队是引入行业中的成熟团队，通过股份合作与激励考核加以整合。具体来说，华西对远洋船舶公司控股60%-70%，管理团队参股，对经营管理团队的考核完全按照市场化原则，“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没有一个成熟团队是不行的。”吕苏君说。

散货海运行业的兴衰依赖于大宗商品贸易的活跃度，目前最重要的大宗商品铁矿石和煤炭交易还在低谷中徘徊，华西的战略是，趁市场不好的时候扩大市场份额，降低内部管理成本。目前华西的远洋板块运营平稳，还未实现大面积盈利，“但无论市场怎么变，我们都能够正常运转，不会说经营不下去。”吕苏君说。

踩着国家的步点

《新闻联播》一定要看，没赶上7点的，就看9点钟的重播，重播没看到，第二天早上一定要看。”

2015年11月15日，二十国集团（G20）领导人举行第十次峰会，国家主席习近平宣讲中国的“一带一路”政策，到马来西亚投资甘马挽码头的江苏华西集团作为“走出去”的典型企业，出现在11月17日的《新闻联播》相关专题报道里，吴协恩也在其中出镜。

“马来西亚的码头，我跟他们前任苏丹谈了很多次，他来了两次，我也去了两次。”吴协恩告诉南方周末。

投资码头，属于华西海洋工程的业务范畴。华西于2010年成立华西村海洋工程服务有限公司，进入了海上石油平台、安装、运输、挖沟出管的服务行业。吕苏君介绍，华西海洋工程已参与多个海上石油开发项目，2014年已略有盈余，“这个行业有技术含量，圈子更小，最近几年才在中国慢慢发展起来，没有几个竞争对手。”

吴协恩向南方周末透露，五年前，华西就开始实施“走出去”战略，在海外也曾交过学费。几年前，华西集团曾去墨西哥投资铜矿，但在前期费用投入之后，发现矿石的品位不高，就赶紧转手了。“虽然也造成了一点损失，但是让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吴协恩说。

目前，华西集团已在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和莫桑比克成立分公司，还跟日本企业合作生产高端大米。在未来产业规划中，目前大热的生态农业、农业电商、机器人等领域，华西村也早有布局。

“国家提出‘一带一路（战略）之后，我心里舒畅得不得了，这些我们早就在布局。”吴协恩对南方周末说，“国家在实施一个政策之前，一定会提前释放出导向性的信号，能不能捕捉到这些信息关键还是要看嗅觉够不够灵敏。”

为了保持“嗅觉”，吴协恩继承了父亲吴仁宝每天看《新闻联播》的习惯。此外，相较于“老书记”爱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中国之声》，他更喜欢凤凰卫视新闻台，以及央视的《晚间新闻》。

1992年，吴仁宝也正是听到“邓小平南巡讲话”消息后囤积生产材料，从而积累起工业化发展的第一桶金；2001年中国加入WTO前夜，华西开始“并村”，为新一轮发展打下地基。

但比起父辈，华西新一代掌门人更具国际视野。2007年，吴协恩专程到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去学习。包丽君透露，华西集团为转型还专门引入了“外脑”，“2015年请了一家知名的咨询公司，对华西集团整体现状进行梳理，给我们建议下一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