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村
2016-01-21杨照
杨照
小时候,每逢寒暑假开始,都有一种特别的兴奋情绪。
记忆中,那么多个夏季冬季过去,只有一年暑假,我真的天天早起。那一年,外婆住在我们家,她每天五点钟左右就把我叫醒,跟她一起去 “爬山运动”。
外婆的作息跟我们不一样,外婆的生活习惯也跟我们不一样。妈妈从来不是个专职主妇,爸爸又从小灌输我们自我负责的观念,我们家中离“一尘不染”颇有些距离,但四个小孩每天要排轮值值日生,把基本的清洁收拾工作做好,只要低标过关,就不会被唆。
外婆来了就不一样,她随时都在收拾东西,随时都在碎碎念指责我们的混乱。她好像总是不快乐。童年少年的我们,很不愿意被她的不快乐感染,开始想方设法躲着她。几个理由让我没有像姐姐们躲得那么远。第一,我是唯一的男孩,外婆明显地对我差别看待。第二,尽管年纪最小,我却是家中最强烈感受到外婆带来的饮食变化的人。
和妈妈无心粗心做出来的饭菜,以及街角小吃店千篇一律的包饭菜色相比较,外婆的手艺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赏赐。外婆会做有特别名称的菜,我们猜不出材料和做法的菜。例如,我最喜欢的是“西卤肉”,汤汤水水上铺着一层金黄色松软多汁的神秘物件。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炸过的蛋汁铺在类似台菜“白菜卤”上面而成的,更后来才听说那竟然是宜兰的乡土名菜。我最好吃,外婆又最疼我,所以就有机会跟外婆“注文”菜吃,也因此不可能保持像姐姐们跟外婆之间的那种距离。
那个夏天,天刚刚亮,我就随着外婆出门。钻进晴光市场,看到菜贩们正在摆摊,鸡贩的竹笼挤了满满的鸡,肉贩正在分解刚到的大片猪身,经过铁门深锁的一排委托行,从中山北路穿出来。右转北行,空气凉凉的,偶尔才有一辆车从路上经过,我们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中山桥上,外婆不忘记再说一次:“这里以前是‘神宫前。”
外婆的“运动爬山”,就是拾阶而上,绕行圆山。我盯着看,眼前庞大的高楼饭店在晨光中展现出特殊的柔和轮廓,与它平常的张扬霸气,很不相同。周遭安安静静,听得到雀鸟早啼,风摇树梢枝叶轻轻地骚动。然后,超过了一个高度,惊人地,声音环境令人来不及准备地改变了,人声,说话的声音取代了之前所有的自然安宁,藏在清晨圆山里,有这么多人!
有这么多和外婆年龄相仿的人,还有那么多讲话口气、讲话题材都跟外婆那么相近的人。突然间我被几十个、似乎无穷多的外婆包围了。我当然分得清哪一个是我真正的外婆,但是我的外婆彻底失去了她本来具备的,那么清晰突出的独特性。
在我们的生活里,外婆是被她连绵不断的唠叨抱怨定义的。她委屈地讲着舅舅的不是,舅妈的不孝;委屈地讲着妈妈身上许多凶悍霸道的习惯,都不是她教出来的。这些话,让我们辨认我们的外婆,外婆就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而且除了外婆,别人都不会这样。
可是在清晨的圆山,我却听到每一个围着那一小块空地休息的人,脸上有同样走向的皱纹,嘴边挂着同样委屈无奈的笑容,然后讲着同样不孝的儿子媳妇,还有同样不受教不够文雅贤惠的女儿。她们淹没了我的外婆。
我一直记得圆山是个外婆村。在那里,我第一次闯进了老人群中,第一次感受到老人不只是以个人的个性身份存在于外婆身上,相对地,外婆不过是这共同老人质素的具体化身之一。我不再能用以前辨识外婆的方式找到自己的外婆跟这惊人“外婆村”其他人之间的差异。凭什么她是我的外婆,而不只是一个外婆,任何人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