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钱的恐惧:15岁孤女与80万死亡赔偿金
2016-01-20墨真
墨真
2012年3月,杭州市淳安县的邵明在工地上出事死亡,给家里留下80万元赔偿金。本来,这笔钱可为其妻女提供基本生活保障。不想,80万死亡赔偿金引来了乌泱泱一群人。一年后,小慧妈妈自杀,而小慧也被迫两次公示存折,无法分辨是非的小慧恐慌而无助,有家难回……以下是小慧的自述。
我叫小慧,1999年出生在杭州市淳安县,家中独女。妈妈是云南哈尼族,比我爸小15岁,她18岁就生下了我。我跟爸爸亦师亦友,妈妈帮我洗衣做饭,还有视我如珍宝的奶奶,我觉得很幸福。
2011年年底,我家举债建了新房。过年后,爸爸外出打工还债。一个月后的一天,我爸出事了,他从三米高的架子上摔下来,当场昏迷。我跟村干部、大伯二伯一起赶往杭州医院,可医生说已无治疗的必要。包工头说给20万,叫我们把人拉走,亲戚跟他们争执起来,我满脑子只有一句话:我没爸爸了……
妈妈见识少,而我才13岁,幸好村干部和我伯伯们都在,还有月红堂姐。在杭州工作的她见多识广,最终,堂姐请了律师,帮我家争取到了80万元赔偿款。
爸爸走后,家里只剩下奶奶、妈妈和我。奶奶90岁高龄,我们不敢告诉她。妈妈虽然消沉,却强打着精神尽力安慰我。以往,家里有什么事儿,妈妈都听爸爸的,现在她没有了主心骨,我明白妈妈也很无助。我在家时,常常陪着奶奶,可一个月后,奶奶还是听说了爸爸的事情,伤心过度离世。
家里更冷清了。因为都太难过了吧,我和妈妈话说不多。她默默为我做饭洗衣,我在家呆了几天后,返校上课。周末回家时,妈妈说想把我外公外婆接过来,问我什么想法。我很支持。因为平时我住学校,妈妈一个人在三层楼的房子里也害怕,他们来了正好可以陪陪妈妈。但后来发生的一切,我始料不及。
我从小没见过外公外婆,心里还是很期待的。2013年5月,外公外婆到了我家。我平时住校,周末回家,想着可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可好几次回家吃饭时,他们端着碗就回房间吃去了。慢慢地,我发现即使我回去,妈妈也很少下楼来,就在房间看电视玩手机。我很奇怪,为什么外公外婆来了,妈妈反而越来越不开心?一天晚上,我去一楼找东西吃,听见房间里传出吵架的声音,是妈妈跟外公外婆在吵架,他们说的是云南方言,我听不懂。我推门进去,他们就停下了。那天晚上,妈妈跟我说,外公外婆想要钱回云南老家建新房,妈妈不同意……我有些气愤。妈妈和外公外婆吵架越来越频繁,我听不懂方言,但我感觉妈妈越来越不开心。
2013年8月10日早上,妈妈突然来到我房间,把银行卡给我,说:“妈妈对不起你,家里银行卡密码是……”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她又跟我说了一遍,叫我一定记住。过了两分钟,我想想觉得不对劲,立刻去找她,我刚走进她房间,就看到她在呕吐,墙边有一个百草枯农药瓶。我哭着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不停地吐。外婆让我赶紧叫医生,我一路狂奔,村里医生来后看了说处理不了,旁边的人也帮着打120,大伯二伯也来了。隔了半小时,急救车才到。上救护车前,我在旁边试图安慰她说:“妈,没事的,现在农药都是假的,洗洗胃就没事了。”妈妈眼里含着泪水,一句话也没说。到了沣口的医院洗胃后说不行,要转杭州。到杭州时已是下午了。医生说如果喝下20毫克的百草枯,治疗及时有希望,可我妈喝了整整50克……妈妈直接进了重症病房,胃部因为灼烧全部溃烂,全身血脉坏死。
六天后,医生说让我们回家准备后事。我蹲在地上,崩溃大哭。
送妈妈回家有两辆车,外公和妈妈在一辆车上,我跟二伯在后面一辆车上。妈妈的呼吸器拔下来之后,外公忘记了怎么换另一瓶药上去,妈妈因为呼吸衰竭去世。虽然心里有准备,但看到妈妈被盖着白布抬下来的那一瞬间,我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我一无所有了!那种无助的感觉,让我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噩梦却远远没有结束。
妈妈去世后,我找到存折,在堂姐的帮助下知道:80万补偿金是由一张50万的现金支票和30万的存折构成。由于妈妈偿还了翻建房屋时的十几万外债,存折余额只有十多万。加上妈妈的抢救费用,这笔钱只剩十万出头。那段时间,我内心冷漠而无助,不知道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残忍,无心学习。
外公外婆依然很少跟我说话。我隐约觉得妈妈喝农药跟爸爸的赔偿金有关,直接跟外公外婆说:“我给你们八万,你们先回云南去。等我读大学了,有能力了,要是你们愿意过来,再把你们接过来。”他们一开始同意了,可后来又没了动静,不愿回去。
为避免一人在家伤心,我到杭州堂姐那里住了十多天。堂姐给了我很多鼓励和温暖,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找她,在村里碰到什么事去找大伯二伯,家里还有人。我听了很感动,觉得有了点依靠。
很快要开学了,我回到了村里。因为之前的种种,我不太愿意跟外公外婆独处,经常跑到离我家不远的二伯家吃饭。见我去得多了,外婆开始不准我去二伯家,村里一些闲来无事的人也议论纷纷,说二伯家骗我的钱。我也不想跟他们解释什么,钱在我身上,有没有被骗难道我不知道吗?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失控。
外婆开始说我不孝顺,应该跟他们在一起。外面的人也说我应该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他们才是我的亲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议论我家的事,大意说是我二伯家以前跟我家关系平平,自从我爸妈过世后,对我非常热情,是别有用心。我越发叛逆,你们越说我就偏要去!可后来我再去二伯家的时候,伯母面有难色地说:“小慧,外面流言多,你要不多跟你外公外婆相处一下看看?”她说得很含蓄,但我知道是什么意思。我顿时觉得自己再次被抛弃了。伤痛撕心裂肺般袭来,我茫然地离开了二伯家。回到家,外婆又说我不着家,我失控地跟她吵起来:“我不需要你们照顾,你们回云南去!”外婆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你是你妈生的,你妈是我生的,那些钱我们也有份。”我特别火大,越是说我不孝顺不懂事,我就越不想理睬他们,我不相信你们天天说,还能把我怎么样!
有一次,我在回家路上,听到四五个妇女又在说闲话,我一走过去,她们马上鸦雀无声。我很生气地说:“你们说啊,接着说啊!”一开始她们都不做声,后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攻击我。我哭着跟她们吵架。说到最后,她们竟说我克爸克妈。当时外婆在场,她没说一句话,像看了个笑话而已。我当时特别绝望,觉得我没有半个亲人。后来有一次,我去二伯家,见他愁眉苦脸,才知道是村民跟他吵架的时候,又说他骗了我的钱,他百口莫辩。我觉得我给他们带来了很多压力。我跟班主任哭诉说:“我不知道怎么办,要不然我把存折给他们看好了!”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让我安心学习,2013年9月,班主任陪我一起去了村委会,在村干部的见证下,公示存折。我拿着存折,展示给他们看,上面还有多少钱,外公外婆也在场。我觉得自己像被游街示众似的,哭得稀里哗啦,外公外婆却无动于衷,一句话也不说。一些平时唧唧歪歪的村民凑上来,像审阅似的看我手里的存折,然后喃喃自语地说:“我们也是为你好,没骗走就好。”看完热闹,乌泱泱一群人又散了。
以前很不屑流言蜚语的我,感受到了人言可畏。
该消停了吧!我把自己封闭起来,认真备考。可中考前,外婆又跟我吵了一架,指责我分不清亲疏好坏。之后,我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不再去二伯家,更不想回我自己家。为了帮我解决心理包袱,班主任到我家家访,跟我外公外婆交谈。他们的意思是我给他们20万左右,他们立马回云南。我只能再向堂姐求助。堂姐帮我找律师咨询,律师表示即便分遗产,两位老人也分不到5万元。外公冲动地到二伯家要打人。我觉得我像个罪人一样。庆幸的是,中考我发挥不错,全校192人考了39名,考取了千岛湖的高中。我期待着早点离开这个地方。可即使我离开,这笔钱带给我的困扰依然不散。
到千岛湖后,我住在姑姑家。2015年5月一天,姑姑找到我说,村里人一直说我的钱又被骗了,有人挑事,二伯母被打得住院。堂姐回去也被堵路,表弟也受到影响。如果没有这些无事生非,在我难过的时候,我可以到同学朋友家去玩玩,但现在他们都不敢过多跟我接触,因为怕被人说要骗我的钱。身边本来想关心我的人,被那些看似“好心”的人绑架,都不敢接近我。我就像一颗毒瘤,谁沾染上我谁倒霉。那些“好心”密切监督我的钱的人们,实际上让我疏离了亲情,把我逼到了死角。
那些人说得头头是道,搞得姑姑也想知道是否真有其事。16岁的我,再次被迫公示存折。还是像上次一样,一群人凑上来审查似的左看右看,然后散去。我站在原地,浑身无力。我再次逃离家乡,逃离我在世上仅剩的亲人和朋友,我不知道我的存在会给他们带去什么样的隐患和麻烦。二伯家因为我和我的这笔钱,整天被周围人指责,有家难回,家人被堂姐接到了杭州居住,表弟也因此转学。7月份,堂姐回家拿东西,竟要事先报警,让警察陪同一起回去。
我知道,爸爸用命换来的这笔钱是一笔死钱,用一分少一分,我也不知道能支撑我走到哪一步,而它也让我越发冷漠、无助,不知道该相信谁。如今,我在千岛湖上学,除了清明回家给爸妈和奶奶扫墓外,我基本不回家,在我眼里我已无家可归。
本刊记者也采访了小慧的堂姐,她对小慧的遭遇非常同情,“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突然间失去了所有至亲,却还被舆论一次次地绑架和伤害。那些‘好心人其实也是‘好事者,是中国社会无事生非的市民典型。他们打着‘好心者的大旗,拆卸亲情,斩断了一个女孩仅存的温情纽带。我自己和家人也深受影响。我希望有专业的律师团队或社会团体,帮我们彻底摆脱纷扰,让小慧能够健康成长,让我和家人安宁生活。”
[编后] 80万元死亡赔偿金引来乌泱泱一群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孤女如何分辨好坏是非?这笔钱的监管,应该如何避免纠纷和二次伤害,让孩子安心?是否可以建立专业的基金会,公开透明地帮这样的孩子和家庭管理这笔钱?让孩子在未成年之前,既能不为之困扰,也能为孩子的将来提供更多保障。如果您有更好的建议或可以帮助小慧,请致电本刊热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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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杨晓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