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活到艺术
2016-01-20郭虹
众所周知,艺术来源于生活,但是生活离艺术究竟有远的距离,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尽管在物质生活空前丰富的今天,人们试图将艺术融入生活,甚至将生活艺术化,但是生活不可能等同于艺术。生活与艺术永远都是红高粱和高粱酒的关系,是郑板桥“眼中之竹”与“手中之竹”的关系。因此,哪怕是一样的红高粱,由于酿酒师不同、所采取工艺不同,其品味、纯度也不同。即使同一酿酒师,也不可能酿造出完全相同的高粱酒。就如同在和平的年代,我们大多数人过着平常的日子,接触着平凡的人群,经历着琐碎的人事。但是,由于作家个性、修养、经历有异、追求不同等原因。所以其作品会呈现出不一样的风采。
蓝月是一位追求艺术个性的作者。她的近作,即《阳光穿过的早晨》、《空位》、《霜白》、和《一朵花儿的绽放》小小说四题,不仅将目光投向社会底层,观察、体会小人物的生存状态,更将笔触延伸至他们的精神世界、心灵世界,表现他们的无奈,他们的孤独——这种无奈和孤独既有社会性的,也有自然性的。
生老病死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千百年来,人们就不遗余力地寻找能战胜这种自然规律的良方,可是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人类认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这自然就成为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蓝月小小说四题中也同样涉及到生老病死。这四篇小小说描述了四个主要人物:由于孩子太多,无法养活,只得将孩子送人的母亲,最苦的是明明知道了孩子的下落,却只能霜繁露重的凌晨悄悄地看一眼;在如花的年岁却身患绝症的“弟弟”;每天清晨等待在老槐树底下买粉皮的老太太。《空位》似乎与生死无关,但这位含辛茹苦养育儿子成人的农民父亲的遭遇,却也是生之艰难的主题。
在文学的类别中,小说是最不受时间、空间限制的一种。那些洋洋洒洒的长篇巨制,一写就是几十上百万字,上下几千年,横跨数万里,人类历史,大千环宇,尽可兼容并包含于其中,展开的是恢弘的巨幅画卷,表现的是作家对典型的人物形象、复杂的人物关系、纵横交错的情节线索的操控能力。
蓝月善于将平凡升华为不平凡,在琐碎的生活中提炼出艺术的精华,将零散的人事熔铸为凝练的艺术。《阳光穿过的早晨》,作者将目光投向一个被人忽略的、每天清晨都在槐树下等着买粉皮的老太太。尽管在她跟前走过无数的人群,但他们无不步履匆匆,没有人会停下匆忙的脚步来听她述说,也没有人会认真地和她聊上一两句,一任她自言自语,自生自梦,即使是她的儿子、孙子,只有“一根和她一样乌漆麻黑的拐杖,一条毛快掉光的老黑狗不离左右”。因此,她只能沉入她年轻的梦境。这位老太太尽管年轻时是村里绣花的“一只鼎”,但同样也逃不脱衰老的宿命。这是无数衰老生命中的一个,但作者通过“这一个”生命的状态,通过她内心的孤寂和对生命衰败的无奈,写尽了人生的悲凉。谁能不老!不管生命之花如何灿烂,也摆脱不了如同烟花般熄灭的命运。读罢,读者在唏嘘之余不能不思考,造成老人晚年悲凉和寂寞的原因。
《空位》中也是我们生活中每天都会发生的平常故事。这个千辛万苦将儿子供养,期望儿子出息的乡下汉子,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出息了,成家了,却飞了——因为儿媳“不愿上大山里来”,儿子当然也就不回家了。于是,这位思子心切的父亲踏上了探亲的路途。但是作者笔触并没有停止在这个层面上,而是将笔锋对准小市民这个群体。本来坐公交车的市民也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群,但即使在同一层次上,这位农民父亲仍然受到了歧视。作者把市民与农民放在一个场面中,并使之形成鲜明的对比,不着褒贬,则优劣立判。也许是作者不忍心如此剖开人性的丑陋,才特意安排那个小女孩的转变,给作品抹上了些许亮色。这一次的遭遇给这位农民父亲的心理打击则沉重的,甚至直接导致了他放弃探望儿子的打算,尽管儿子已近在咫尺,而他却黯然地踏上返乡的路途。道出了,子女和养育他们的父母地脱节,父母在他们心里其实早已成了若有若无的“空位”。
《霜白》讲述的同样是小人物的故事。因为生活所逼,三丫生下来就送走了,可是却留给父母无尽的伤痛。相对于母亲的泪水,而将这种痛楚深埋的沉默的父亲则更让读者动容。
与以上三题不同的是,作者赋予《一朵花儿的绽放》某种象征的意蕴。作品中一株花朵与“弟弟”的命运交错起来,正值花季的“弟弟”突患恶疾,终日缠绵病榻,爸爸上班,姐姐上学,除了偶尔停在窗台的小鸟,就只有姐姐为他捡来的那株花儿陪伴。可是,他突然发现有只虫子正在啃噬着那株带给他一丝期望的、含苞待放的花,他拼尽所能去除掉虫子,却进了重症监护室。这篇小说精彩的结尾也让人为之叫好,姐姐奔跑回家为弟弟抱来了那株即将绽放的花,而且虫子也不见了。可是弟弟呢?一个生命的绽放是否对应着另一个生命的陨落呢?作者不忍直接呈现这个悲剧的结果,留给读者以充分的想象的空间。
小小说因其微小,不便于展开人生的大舞台,也不便于描绘巨幅的时代风云。蓝月深知这一点,所以她特别注重将琐碎的生活转化为细节的艺术,她的小小说中的细节描写真实、生动。《阳光穿过的早晨》选取老太太“买粉皮”这个细节,不仅是人物的主要活动,也构成作品的主要内容,同时,这个细节也蕴含了人物对往事的深深眷恋。“她梦见年轻的自己,年幼的儿子,儿子快速地扒着一碗饭。儿子说,妈妈,你烧得咸菜粉皮真好吃。好吃就多吃点,多吃点长得快。”作者通过人物的梦境描写,不仅交代了这个行动的原因,同时,也写出了这颗苍老心灵对年轻时代的怀念和对亲情的渴望。这是老人漫长岁月中的一个微小的生活细节,但是作者却赋予其深层的内蕴,不仅典型,而且感人。
真实是细节的生命。真实的细节描写不仅能刻画人物性格,表现人物细微复杂的思想感情,而且还能以一孕万,以小见大。《空位》中有这样一段:“他肩上斜挎着一个人造革黑包,右手提了蛇皮袋惴惴不安地踏上公交车,说同志买票。司机乜了他一眼说,自己投币一块钱。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一块钱!哎。他开始翻口袋,摸出一个硬币,投这箱子里?对。当,硬币掉下去了。他笑了。张望了一下,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来,他把蛇皮袋塞进椅子下面,然后将后背惬意地靠在椅背上。”读到这里,不能不为作者细微的观察、感同身受的体验和细腻地呈现而叫好。作者通过对人物的服饰、语言、神情、动作以及心理的描写,不仅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且暗示了人物的身份,也预示了人物的遭遇,让人物立体地站在了读者的面前。
这四题小小说还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比如,《一朵花儿的绽放》的精巧构思,尤其《阳光穿过的早晨》,每读一遍,都会有不一样感受、感动、感慨。蓝月写小小说的时间并不很长,但是她能自觉地将对小小说的理解与思考,融入到小小说创作之中,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我相信,假以时日,蓝月一定会写出更成熟,更精湛的小小说作品。
评论家简介:
郭虹,湖南文理学院教授,微型小说学会理事,全国应用写作学会副会长,湖南写作学会副会长。兴趣广泛,教学之余,从事微型小说(小小说)、港台文学、当代文学、中学语文教学及社会学研究。在《文艺研究》,原来的《名作欣赏》、《中学语文教学》等核心期刊发表论文四十多篇,其中《余光中先生的四度空间》被《新华文摘》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