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
2016-01-19马宝山
马宝山
青延县域有山,有河。山是老阴山,河是大青河。
有山,有河,这样的地方就很富足,也就容易招来匪盗。青延知县换了几任,长的三两年,短的不到一年,最短的朱县令只做了四个月就走人。为什么?都是让匪盗闹的。
青延县境内有好几股匪盗,其中隐匿在老阴山里,名号“小周天”的一股匪盗势力最大,有百十号人。匪首周方池,一个四十来岁的陕南人,据说从匪之前还是位私塾先生,只是不知道这个读书人为何要做世人不齿的匪事。
清同治三年,上面派来的新县令也姓周,名先鹏。临来时,云州知府大人有交代,必须在两年内清除青延匪患,建设一个清明安宁的新青延。知府是周先鹏的先生,周先鹏说:“恩师,两年内清除匪患,学生心中没底,可在半年内叫青延百姓过上安宁日子,学生还是做得到的。”
知府允准:那也好哇!
周知县到任,不忙着清匪,先是整顿治安,兴修水利。再者就是忙着兴教助学,先后办了两座学堂,一座叫青延官学,由官家出资办学;一座叫青河义学,由地方商贾出资办学。这个时候青延县的匪患不斷,时有被劫、被抢、被绑票的事报到县衙里来,周知县一一存档备办。
也是在这个时候,周知县从青河义学领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住到家里,与他的独生女儿一同上学,有专人侍奉护佑。
孩子姓周,学名一个单字——旻。周旻,眉清目秀,学习甚佳。
知县到任半年后的一天,让车夫驾了一辆马车,拉着师爷坐上去说:咱们进山。
山是老阴山,师爷一脸惊惧地说:“老阴山?那可是匪巢啊!”
车夫倒是满不在乎地问:“就我们三个人去?”
“走吧,别多嘴。”说完,周知县就坐到马车上。一条土路凹凸不平,马车颠颠簸簸来到山前。知县下了车,手指山脚下一个村子说:“你们就在小村歇脚,明日午时在此等候。”说罢只身进老阴山。
周知县足足走了半天,在一片晚霞里东张西望的时候,忽然从树丛里蹿出两个彪形大汉,“站住,东张西望看什么?是密探吧?”
周知县呵呵一笑:“你们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要紧的是两位兄弟赶紧带我去见你们当家的。”两个大汉上下打量,眼前的人不是獐头鼠目之人,于是就把他的眼睛罩住引进山寨,推到匪首周方池面前,才把眼罩取下。
周方池那时正逗弄笼子里的一只画眉,他头都不回,问:“带绺子进山啦?”
小匪答:“爷,不像个绺子,倒像个先生呢。”
周方池这才回过头来,打量来人:“做甚的?叫什么名字?”
周知县微微一笑:“与大当家的一个姓,在下周先鹏。”
“哦,周先鹏,周知县!”周方池急忙放下鸟笼子,近前仔细打量,就吩咐下人上茶,备酒席。
一个知县,一个匪首,面对一张桌子坐着,一壶老酒喝了一夜,边喝边聊。
周方池斟满了酒说:“周大人,只身闯入我的老营,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周知县与周方池碰了一杯道:“我是来与你商议大事的。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这个读书人懂得这个道理呀。”
“来招安?”周方池问。
周知县答:“眼下还不成,我没本事养活你的百十号弟兄。”
“莫不是清剿我们?”周方池沉下脸。
“清剿?那我不划算。”周知县说,“你的弟兄个个是脑袋别在腰带上玩命的主儿,可是那些吃粮当兵的官军,哪个是真心实意为朝廷为百姓卖命的啊?在战场上那些官军五百人抵不住你的百名弟兄。我花钱养活五百官军剿你划算呢,还是养活你的一百个兄弟划算呀?你给我算算这笔账。”
“周大人不仅是个好父母官,还是个很精明的商人啊。”周方池再一次给知县斟酒说道。
“不敢当。”周知县说,“吃朝廷俸禄,就得为朝廷分忧,为百姓做些事啊。”
“周大人既不招安,又不清剿,那与我商议什么呢?”
“想请你和弟兄们到别的地方去安营扎寨。”
周方池瞪圆了眼睛:“撵我走?”
周知县看着他笑。
周方池这一回不给周大人斟酒,自己喝。
周知县说:“撵你走的,除了我还有一位,他也姓周,叫周旻,我已经把他请到我的府上与小女一同读书。孩子们需要一个安静的读书环境啊。”
周方池的脸一下子灰了下来:“你、你怎么就知道,周旻是……”
周知县哈哈一笑:“青延虽然是小县,却也有几十名密探、捕快,我不能让他们吃闲饭吧?”
“你想怎样?”
“大当家的,你若答应我,我把周旻当作世侄,一定培养他成才。”
“若不答应你呢?”
周知县喝了面前的那杯残酒。这时天已大明,他起身拱拱手说声告辞,就披着一身晨曦下山去了。
从此,青延县果真太平起来,周旻一心一意读书,咸丰年间考中进士。与知县家的小姐完婚后,被朝廷派到青延的邻县北匿县做知县。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顶戴花翎,少年轻狂,新知县一到任就组织民团剿匪,一战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周旻也落入匪手,在押解路上他大骂不止,被一个小匪当胸捅了一刀,死了。
这股匪盗正是周方池一伙,当他知道一个叫周旻的知县被手下捅死后,一怒之下挥刀劈死三四个小匪,悲痛欲绝。
一天,周知县在庭院里焦急踱步,小姐屋里一片忙乱,忽然“哇”的一声啼哭,产婆挑开门帘道喜:“大人,小姐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您做姥爷哩。”
知县大人就吼一嗓子:吃酒喽!
这时,从院门外踉跄着走进一个人,周大人走上前一看,“啊”了一声:“周……周大当家的。”一个知县,一个匪首,再一次面对一张桌子坐着,一壶老酒,边喝边聊。周方池一声叹:“人作恶,不可活。今天我自首服法来了,请知县大人发落吧。”
知县为周方池斟满酒:“作恶最后总是要作到自己头上,周旻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啊,可惜死在你的手里啊。”
“报应,报应啊!”周方池猛地灌了一口酒,“也好,如今我无牵无挂,死在周大人手里也算是我的造化。”
“无牵无挂?”知县拍了两掌,周小姐一身缟素,抱着孩子款款走进来,对周方池鞠一躬:“公公大人,儿媳有礼啦,这是您的孙子。”说着便把孩子送到周方池的怀里。
老匪抱着孙子恸哭欲绝,忽然跪下:“周大人,我任凭您发落,您的大恩大德来世再报吧。”
“亲家,吃酒,吃酒啊!”知县把周方池扶起,坐好,“这是你有孙、我有外孙的喜酒,要一醉方休哇。”
周知县没有把周方池的匪案上报,留他在家里做了老院工,打扫庭院,种花侍草。周方池也常常出门走动,他背着个褡裢,有时走三五天,有时走个半月才回来。细心人就发现,周方池哪次出门,一定是哪里有了匪盗,三五天,或是半个月,那匪盗就销声匿迹了。
随之周知县升任云州知府,辖制七八个县,几十年竟无一匪患,夜不闭户,市井井然,百姓安居乐业了许多年。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北京文学》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