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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与日本茶道

2016-01-18吕雪萱

中国茶叶 2016年4期
关键词:茶室茶道日本

□吕雪萱

前年初春二月,曾往日本京都盘桓一段时日,特地寻访禅宗临济学派重要代表寺院大德观。院外静寂冷清,几无游人。随石砌甬道慢慢行去,远远见那座著名红色栈门正在修葺,谢绝参观。1589年日本茶圣千利休建起此栈门,并在上面置放自己的雕像。据言此举大大触犯了当权者丰臣秀吉。大将军终究不能容之,最后令千利休剖腹自尽。传说大师在写下“祖佛共杀”后,在聚乐第茵屋町举刀自裁时,屋外天雷滚滚,冰雹交加,天上的金刚神佛似乎也在为之咆哮不平吧。之后,千利休之墓设于观中大方丈院内。

大德观始建于1324年,百多年后毁于长达十年的“应仁之乱”中。战后,后土御门天皇重修寺观,诏令一休担任第四十七代住持。之后两个世纪里,屡有加建。

一休,原名千菊丸,生于1394年,乃后小松天皇之子。六岁在京都安国寺剃度出家,二十三岁时投身于大德寺的禅宗名僧华叟宗昙门下。1418年,华叟赐他法号“一休”。华叟曾谓一休“虽云疯狂,但乃赤子”。一休遵循师傅“平常心是道”的教诲,习祖师“学道者当贫”之训诫,过着清贫克己的修炼生活。二十七岁时,他搭船过琵琶湖时闻乌鸦之鸣,瞬间觉悟得道,写下《闻鸦有省》一诗:“豪机瞋恚识情心,二十年前即在今。鸦笑出尘罗汉果,日影玉颜奈何吟。”

1428年华叟病故后,自称“狂云子”的一休不满师兄养叟浮夸自许的作派,决然离开大德寺,开始云游四方,辗转于颠沛纷乱苦难的人世间。历经了1441年的“嘉吉之乱”、1460年的全国性大饥荒,以及1467~1477年令典雅美丽的京都几成颓垣的“应仁之乱”。

四处云游期间,一休也曾回到大德寺挂单。当时年仅十九岁、被后世誉为日本茶道“开山之祖”的村田珠光,慕名前往,跟随世人眼中的癫僧一休师傅坐禅练心,并修习追寻茶道真谛。

“须知茶道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夏天如何使茶室凉爽,冬天如何使茶室温暖,炭要放得恰当,利于烧水,茶要点得可口,这就是茶道的秘诀。”一休禅师谆谆告诫自己的徒儿,并将自己珍藏的宋代临济宗禅门高僧圆悟克勤当年赠予弟子虎丘昭隆的《印可状》手迹,转送给村田珠光。

村田将此无上圣物,恭悬于茶室壁龛中,日日晨起顶礼参禅。点茶时,他专注于手中每个环节步骤,一心一意,如行云流水般认真地煮水煎茶,最终了悟禅修真意,明白茶禅实乃一体,当是“茶禅一味”。村田谓茶道乃“一味清净,法喜禅悦,赵州知此,陆羽未曾至此。人入茶室,外却人我之相,内蓄柔和之德,至交接相互间,谨兮敬兮清兮寂兮,卒及天下泰平”。

晚年后,因缘巧合,村田又将自己所创的朴素清寂的平民式“草庵茶”,与追逐华贵“唐物”珍品、讲究奢美无二的贵族东山“书院茶”相结合,认为只有真正识得唐物之典雅华美,方可感知本土的备前与信乐的黑色陶器中冷寂素朴的“佗”意,体会日本“佗”茶“枯淡”幽寂之美,道出“谨、敬、清、寂”为日本茶道文化的真谛。

村田珠光之后,其再传弟子武野昭鸥,武野尤擅日本连歌道。连歌视人生与自然互为观照,世间万物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室町时代杰出连歌师宗祇以为:“歌之道,唯以慈悲之心见花红叶落,观生死则心中鬼神亦柔,可归本觉真如之道……见飞花落叶,谁者思常留此世,置定理之外?”武野昭鸥将清素恬和的连歌意蕴引入茶道中,令追求枯寒幽闲的日本“佗茶”,首次成为茶道追求的至上境界。

出生富商之家、十八岁便投身于武野昭鸥门下的千利休,在《南方录》中言道:“佗之本意,是表现清净无垢的佛教世界。从露地到草庵,拂去尘垢,客主坦诚相交,不必就其规矩尺寸等方式方法。起火、烧水、直至点茶等,只为其事。”每人心中以为带有佗意的时节各个不同,只在乎各人的心境感触,并无定律。武野认为晚秋时分最赋佗意,而千利休则以为早春浅浅雪地上嫩绿的小草更具佗的意境。

1555年,武野昭鸥去世,当时刚届三十三岁的千利休已是知名茶人。深得武野传授教诲的千利休,后成为被誉为代表“东洋思想精髓”的日本茶道之集大成者,令日本茶道进一步发扬光大。他的思想理念深深影响着后世日本文化艺术及人生处世哲学。

1574年,千利休成为战国风云人物织田信长的“茶头”,即茶道示范。八年后,家臣叛变,织田死于“本能寺之变”。深得织田信任的武将丰臣秀吉灭了叛军,最后控制织田家族,并于1590年完成全国统一。同样喜好茶道的丰臣秀吉续聘千利休为自己的茶头。

千利休以为茶道即是“日常茶饭事”、“茶即禅”。谓茶道最重洁净,泡茶器物华贵精致与否并不要紧,简朴素雅便可。在《利休百首》中如此咏道:“水与汤可洗净茶巾茶筅,而柄杓则可以洗净内心。”他主张自清方可静,“和、敬、清、寂”乃茶道要旨,“先把水烧开,再加进茶叶,然后用适当的方式喝茶,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除此之外,茶一无所有”。

深受佛教禅宗影响的千利休,“视少为多”,将茶室标准自四张半榻榻米降为三张,乃至两张。同时,他主张室内装饰需至简,推崇“市中山居”般的茶室,摒除奢靡繁琐的铺张,转求净素古拙岑寂质朴的自然境界,致力于修行静心,应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另一种诠释。

丰臣秀吉喜与千利休谈茶论道。孜孜追求无上奢美的茶具器物,是大将军永远难填的欲壑。如此一个出身低微贫寒且本无家族姓氏的一代战国枭雄,聪明强悍却又不失敏感,迟早能感知到声名赫赫的千利休其无言默然的鄙视与轻慢,年长日久便成为心中的一根刺,终难容忍。大德寺栈门上的木像只是一个契机罢了,最后的杀戮恐怕是必然的结果。

千利休自裁后,家族败落消沉,直至其孙千宗旦方得以中兴千家茶道流派。宗旦之后,千家流派分裂成三派,谓“三千家”。千利休的茶道精神而今早已开枝散叶,成为日本文化以及日常生活的重要恪守理念。

离开寺庙栈门,闲步走到大仙院。见庭院中苔藓茸茸可爱,古松苍然青碧。角落里有一株菩提树,枝端已有新芽欲绽。近旁翠绿的枝叶间,有一枚盈盈红豆,嫣然明艳。风是静的。

脱去鞋只,踏入内庭。穿着棉袜踩在宽宽的木地板上,只觉彻骨冰冷,但念着方丈东北庭内那处由十六世纪古岳禅师所设计的枯山水园林,自不能退却。沿着木地板走廊转一圈,观廊下景致,往往不经意间抬头,便可见一个出人意料的角落,一方袖珍的园林山水:山石耸立变幻,嶙峋叠嶂;一弯石桥下,细细耙过的白色砂砾间滑出一缕缕潺潺的溪流波纹,气息静寂深邃,营造出“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的清幽禅意世界。

进入一小小茶室,内中有一老婆婆。她邀我们团团围坐在电热毯上,一板一眼,仔仔细细点上一回日式传统抹茶,微微笑着给每人奉上一盏暖暖的绿茶,配以寺庙里自己做的山药豆沙点心,真是美味。身旁硕大的铜盆里,炭火暖融融地烧着,炉上垂吊着铜水壶,古趣盎然。庙里有两位住院和尚,会唱中文歌,谦和有趣。

出得门来,唯觉风声树声,森森环绕。随性来到如意庵。砖石砌就的甬道两旁,青松郁郁蔼蔼,空落的院门前挂着一条原木匾,简单告知每月第二日晨七时便可在此坐禅。今日自然是错过了。

庵中一处亭阁的大门上悬挂着“一期一会”的题匾,行书随意潇洒,一派天然自在的气象。“一期一会”本茶道用语,原出自千利休的高徒三上宗二于1588年所着的《三上宗二记》一书。“一期”乃一生,“一会”便是仅此一刻金子般的时光,强调心持“朝花夕落”的岁月无常的感悟,专心一意,把握现时一刻的存在。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逝者逝矣,流水汤汤,宛如时光的点滴消融,此一刻便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自当珍惜。

顺着长长的石板甬道继续一路行去,便是由千利休七个高徒中的细川三斋所建的高桐书院。高桐院外青竹圆且直,直向云天。据言,此书院乃自千利休宅邸中移筑而来,与之紧相毗邻的“松向轩”便是三斋最喜爱的茶室,轩内铺两张圆草席子与一张台目茶席,茶室的墙壁及顶棚皆独具特色。

如今,茶室外杳无人影。站在茶室前,背靠着紧闭的木门,天上忽然飘下漫漫洒洒的雪珠,雪花抚在脸上,微湿冰凉。心中似有访友不得的惆怅,但也不尽然。在空寂的白雪中,可与先人在天空相会交集,也很好。

小憩后,再去另一处禅宗临济宗派的重要寺院龙安寺。大片池塘内,有野鸭与天鹅在水中嬉戏。远远有石拱桥凌水而过,斑斓的红枫倒映水中,风光静美。时间彷彿静止不动,几百年的光阴瞬间掠过。

龙安寺内那座建于五百多年前的石庭,乃日本极简艺术的代表。斜斜的白砂砾汇成的海洋中,散置着十五块形状各异黑黢黢的石头,如海中孤岛,分明表现出“一土一如来”的禅修理念。

归途中,见湖岸边斜长出的柿子树上,一长串红柿子,浑圆玲珑,恍若秋日景致。园里那家著名的豆腐菜馆已经打烊,只馆前引山泉入园的竹筒依然一上一下,一起一落,甚有野趣,确是“妙境会心,岂必在泰山乔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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