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布拉格
2016-01-16曾艳兵
曾艳兵
卡夫卡属于布拉格,布拉格同样也属于卡夫卡;当然,卡夫卡不仅仅属于布拉格,卡夫卡属于全世界;布拉格更不只属于卡夫卡,它属于当下生活在布拉格的每一个人。卡夫卡甚至不属于布拉格,布拉格更不属于卡夫卡,从归属感而言,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总之,卡夫卡与布拉格的关系,前人已经说了很多,但布拉格的神秘一如卡夫卡的诡秘,二者结合在一起将永远有话可说。卡夫卡生命短促,活了不足四十一岁,但在这不多的岁月里,卡夫卡绝大多数日子都生活在布拉格。他出生于斯,最后葬于斯。除了短暂的出国旅行,一九一七年患病后去过数家疗养院,以及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与朵拉一起在柏林居住过大半年时间之外,卡夫卡几乎一直在布拉格与父母生活。
卡夫卡的创作全部是在布拉格环境中完成的。然而,卡夫卡一辈子都在努力逃离布拉格。一九○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卡夫卡在给中学同学奥斯卡 ·波拉克的信中写道:“布拉格没有放开我们俩。这个小母亲有利爪,我们只得顺从。”“小母亲 ”一词从捷克语 “maticka Praha”直译而来。捷克人习惯于以 “小母亲 ”称呼他们心中的都市布拉格,生活在布拉格的犹太人也把这个城市称为在欧洲的以色列母亲。“从卡夫卡信中这个看似随意的玩笑中,读者可以品味到他对布拉格难以割舍的情感中隐藏着一种莫名的畏惧和苦涩。‘利爪 象征着疼痛、陌生,甚至敌意,同时 ‘利爪 是不可能抚慰伤痕的,它随时都会带来新的创伤。”卡夫卡曾经说过,他一生中所遭受的最沉重的伤害都来自布拉格。一九○七年九月卡夫卡在给海德维希的信中称 “这个被人诅咒的城市 ”。一九一四年七月卡夫卡在给父母的信中写道:“如果我辞职离开布拉格,没有任何风险便可赢得一切。我毫无风险,因为布拉格的生活不会把我导向任何美好的目标。”卡夫卡坚信,如果他要在文学创作上干出一番事业就不得不离开这里。一九二二年他以反讽的口吻说:“布拉格啊,我的祖国!”捷克评论家认为:“这句话一定使他本人像我们,他的许多后代一样,感到羞耻,但他的情绪无疑在很久以前,在一九一四年就产生了。”如今,卡夫卡的名字与布拉格紧紧地连在一起,但是,布拉格究竟是卡夫卡慈爱的故乡母亲,还是抛弃他的后娘?是他温情的家乡,还是可怕的地狱?是他的庇护所,还是他的天罗地网?恐怕卡夫卡自己也说不清楚。
卡夫卡所处的时代,布拉格正处在多民族的分裂冲突之中。“少数民族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们与有生气、有民族主义抱负的绝大多数捷克人也没有多少共同之处。尽管知识界做了一些理想主义的尝试,以图达到合作的目的,但布拉格的状态仍然是四分五裂的 —犹如一座特殊的温室,在这里,诸如社会主义、犹太主义、德国民族主义、玩世不恭的思想、人道主义以及一切虚假的世界主义等各种信念都相互冲突。”政治、经济、军事的冲突必然会反映到文化领域,而在文化领域,冲突表现得最为集中、最为激烈的恐怕要算是有关语言的争端。这种争端在卡夫卡家庭中也有所体现。卡夫卡父亲家族讲意第绪语和捷克语,母亲的家族则主要讲德语。卡夫卡就是在这种混杂的语言环境中长大成人的,而他自己的母语则
是德语。作为一个生活在布拉格用德文写作的犹太人,卡夫卡属于
布拉格的少数人中间的少数人。
卡夫卡家通常总是居住在城市中心。从卡夫卡家的窗口望去,可以穿越几个世纪,在这里的每一次散步,每一次外出,孩子们都得穿越昔日充满复仇情景的拱顶长廊和弯弯曲曲的小巷。这就是卡夫卡的生活舞台。弗里德里希 —著名的犹太学者,卡夫卡后来向他学习过希伯来语 —说道:“那时,我同卡夫卡站在窗前俯瞰旧城广场,他指着那些建筑物说:‘这是我的中学,对面的建筑就是我的大学,办公室就在左边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这个狭窄的圈子 ……他用手指画了几个小圈,说:‘这个狭窄的圈子包括了我的全部生活。”布拉格很大,但是属于卡夫卡的布拉格其实很小。走遍布拉格不易,但寻找卡夫卡的布拉格却并不困难。
我们先从卡夫卡的出生地说起。这里现在被命名为卡夫卡广场,卡夫卡的悖论式命运也就从这里开始。一八八三年七月三日卡夫卡在这里出生,原建筑已不复存在,但保留了原建筑的两根廊柱和大理石门楣。外墙上有卡夫卡的齐胸雕塑,由当时的政府委托雕塑家卡莱尔 ·拉迪克创作,于一九六五年落成揭幕。这是一尊深色的真人般大小的青铜头像,雕刻出卡夫卡忧郁的面孔。雕塑中的卡夫卡颧骨突出,面容消瘦。在我看来,这尊雕像与卡夫卡更多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这里的一楼现在是一家卡夫卡咖啡店。夜色浓浓,灯光闪烁,入夜的布拉格屋外颇有凉意。在这里要上一杯啤酒,静静地品尝,看着眼前各色灯光映照下的卡夫卡的照片,偶尔闪现在眼前的穿着白色制服的跑堂,仿若隔世。
卡夫卡生前默默无闻,不过是保险公司的一名普通职员,再说他用德语写作,还是一个犹太人,他与捷克民族和文化有什么关系?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捷克从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下独立出来,而此时捷克的民族主义极度高涨,已经到了淹没一切的程度。卡夫卡,
作为一个用德语写作的犹太人,将布拉格又描绘成一个如此黑暗、不祥的城市,他在捷克不受欢迎就可想而知了。在他死后的十年内,捷克没有出版过他的一本书,连捷克语的译本也非常稀少。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后,随着德国纳粹的上台,卡夫卡及其作品在捷克的命运更加坎坷。一九三九年,德国占领了捷克斯洛伐克。布罗德没有收集到的卡夫卡的作品全部被德国人销毁了。作为犹太人,卡夫卡的作品被判为非法并被焚烧。一九四八年,苏联控制了捷克斯洛伐克,卡夫卡的作品再次遭禁,因为匈牙利著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卢卡奇说,卡夫卡是一个颓废的现代主义者。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随着卡夫卡在西方世界声誉日隆,布拉格开始慢慢转变对卡夫卡的态度和认识。一九六三年在布拉格里比利城堡召开了一场关于卡夫卡的著名讨论会,卡夫卡在布拉格渐渐受到关注和重视。二○○○年,布拉格市议会提议将卡夫卡出生地前面的小广场更名为 “卡夫卡广场 ”,但却遭到许多市民的反对,布拉格市市长也表示反对。因为他们认为,“不能把他(卡夫卡)当作 ‘我们的 作家,因为他是犹太人,还因为他用德文写作 ”。并且,布拉格在卡夫卡笔下总是那样肮脏恶毒、阴郁黑暗。“在卡夫卡的字里行间几乎找不到他对布拉格的高歌礼赞,然而他对布拉格咬牙切齿的恨中却总能感觉到一种欲说还休的温柔。”卡夫卡熟悉布拉格的每一条河、每一座侨,他的作品中也经常写到桥、写到水,但他从来没有明确地指出是哪条河、哪座桥。长期以来,在捷克版的《历史名人录》中,没有卡夫卡的名字。卡夫卡在他的家乡从来就没有归属感。卡夫卡曾经说过,“我并不是真正的德国人,而只是一个有着严重缺陷的布拉格仿制品 ”。但是,毕竟时代的潮流难以违拗,世界的声音难以忽略,商业的诱惑难以抵挡,旅游的资源难以拒绝。世事难料,卡夫卡那种悖谬思维成为现实。如今的布拉格,卡夫卡仿佛成为这座城市的标志和象征性符号。
的确,漫步查尔大桥,伏尔塔瓦河对岸醒目的标志牌立刻映入
眼帘:卡夫卡纪念馆。这个标志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吸引成千上万的游客和观众前往那里探寻卡夫卡及其《城堡》的秘密。纪念馆建成于二○○五年并向公众开放。它坐落在伏尔塔瓦河西岸,布拉格城堡下,布拉格小城广场上,这里与卡夫卡生活与工作过的地方没有什么关系。卡夫卡纪念馆建立在这里恐怕主要是为了游客的方便。纪念馆的广场上有两个巨大的 K字,两字共用中间那一竖直,牢牢地立在纪念馆门前,像一本打开的书,使人们很自然地联想到卡夫卡和他笔下的那些 “K”们。广场中央还有两尊胯部可以旋转的用生出绿锈的铜板层叠的人体雕塑,两个成年男子正面对面地小便,小便的水池恰似一幅捷克地图。雕塑的作者是捷克前卫艺术家大卫 ·切尔尼。雕塑家将人类的尴尬和隐秘呈现在世人面前。卡夫卡被人称为 “精神裸体者 ”,而精神的裸体毕竟不易表现,肉体的裸体表现起来自然较为简单。纪念馆展厅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介绍卡夫卡的现实生活世界;另一部分介绍卡夫卡小说中描绘的世界。纪念馆的设计者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法,譬如材料、色彩、灯光、线条、布景、音响、视频等,让每一个进入纪念馆的人尽可能地读懂卡夫卡。在这里,语言似乎不是问题,国籍也不是问题,甚至文化差异也不是什么问题,重要的是你的感觉,在这种似明似暗的灯光里,在这种狭促的空间里,在这种诡异的音乐里,在这种变幻的色彩里,你能感觉到卡夫卡的特征和意义。当然,除了感觉之外,这里还有大量卡夫卡的手稿、书信、照片,以及成绩单、签证、病历证明等各类遗物。这些展品有的被安放在玻璃板下,有的放置在打开的书柜里,有的通过纱罩看到若隐若现的幻影,有的当你拿起旧式电话时那边便传来遥远时代的声音。这种情景颇有些像《城堡》中的 K拿起电话向城堡询问落实自己的土地测量员身份。
提到卡夫卡的塑像,不能不提捷克著名雕塑家雅罗斯拉夫 ·罗纳
的那件作品,那是一尊伫立于布拉格旧城小广场上的卡夫卡的青铜雕像。身穿西服、头戴礼帽的卡夫卡骑坐在一具空壳之上,此人除了四肢(只是胳膊上没有手),身上空洞洞没有脑袋和心脏。铜像高三点七五米,无头男子正在行走之中。卡夫卡身材瘦削,神情凝重,有些神经质。他左手扶在大腿上,右手食指指向前方。据罗纳介绍,雕塑的创意来自卡夫卡的小说《一次战斗纪实》。卡夫卡在小说中写道:
我异常熟练地跳到我朋友的肩上,用两只拳头击他的背部,使他小跑起来。可是他还有点儿不情愿地用脚踩地,有时甚至停了下来,于是我多次用我的靴子戳他的肚子,以使他更加振作起来。我成功了,于是我们快速朝前跑,终于来到了一个大的、可是尚未完成的地区的内部,此时已是傍晚。
雕塑没有取材于卡夫卡著名的三部长篇小说或卡夫卡著名的短篇小说,而与卡夫卡早年不算成熟的短篇小说中的一段描述反倒联系紧密,这也足见雕塑家的独具匠心。
布拉格的黄金巷二十二号非常有名,已成为游客必至的地方,这里通常被说成是卡夫卡的故居,但我以为并不确切。卡夫卡在这里的居住时间并不长,并且他总是回家吃饭睡觉,并没有在这里独立生活。再说黄金巷的房子原本是卡夫卡的妹妹奥特拉租借的,为的是她与男友会面的方便。奥特拉对这间小屋进行了必要的装饰。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卡夫卡借用这间小屋进行写作,至一九一七年四月底,卡夫卡在这里完成了《乡村医生》集内发表的一系列短篇小说,成就了卡夫卡创作中的 “多产之冬 ”。一九一六年布拉格的冬天格外寒冷,再加上因为战争的缘故煤炭短缺,许多公共娱乐场所都关门歇业,有轨电车也无法保证正常运行。卡夫卡只得暂时中断了与朋友的交往,他用孤独的笔来释放内心的狂热。外面冰天雪地,但卡夫卡内心的创作欲望却越烧越旺。不过,卡夫卡的《城堡》并非创作于此。《城堡》创作于一九二二年,是卡夫卡与
密伦娜分手之后开始创作的。黄金巷的这间小屋对于身材瘦长的卡
夫卡并不合适,但卡夫卡没有找到更安静、更隐秘、更适合写作的地方,便只好在这里将就了。其实他后来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然而好景不长。一九一七年八月十二日卡夫卡夜间咯血肺病发作,八月三十一日卡夫卡彻底搬出黄金巷的小屋,回到父母家中居住。黄金巷的闻名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卡夫卡不过是凑巧在这里写作过,于是后人借助卡夫卡越来越高的人气,终于使黄金巷蜚声海内外。卡夫卡居住过的二十二号,它如今是一家小巧的书店。来这里的游客络绎不绝,大家进进出出得小心避让,真正名副其实的摩肩接踵。游客来到这里,无论是否了解卡夫卡,是否喜欢卡夫卡,即便是随着人流漫步,也免不了走进这家小书店转上一圈。黄金巷小屋的这种热闹情景,卡夫卡生前恐怕做梦也想不到。
诚然,当年卡夫卡的足迹几乎遍及布拉格的大街小巷,然而,时过境迁,卡夫卡已经离世九十一年了,他的父母亦分别在一九三一和一九三四年相继去世,他的三个妹妹死于纳粹的集中营,连尸骨也无处寻找。卡夫卡已经没有什么亲人生活在布拉格,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早已更换了主人,与他及其家族没有什么关系。因此,布拉格早已不属于卡夫卡,正如卡夫卡不属于布拉格一样。卡夫卡在布拉格是孤魂野鬼,在布拉格上空徘徊游弋。这种状态反倒可能更适合卡夫卡。卡夫卡一生中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奥匈帝国,但他显然不是奥地利人;他虽然用德文写作,但他不是德国作家;按说他应当属于资产阶级,但他对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准则却嗤之以鼻;他虽然出身犹太民族,但他与犹太人的宗教和文化却有着深刻的隔膜;通常人们将他看作表现主义者,但他同表现主义其实是游离的,甚至是格格不入的;他似乎应当属于现代主义,但在他的作品中已经透露出许多后现代主义的气息 ……而这一切又同卡夫卡独特的无所归属的身份紧密相连。卡夫卡在谈到他与犹太人的
关系时曾经说过:“我同犹太人有什么共同之处?我与我自己几乎都没有共同之处。”果然,生前无所归属的卡夫卡死后同样无所归属。
以上笔者谈及的这些地方虽然多少都与卡夫卡有关,但往往商业气息太重、游客太多、过于拥挤和嘈杂,其实与真正的卡夫卡无关,尤其与卡夫卡的心灵无关。有一个真正可能与卡夫卡灵魂有关的地方,那里孤独、寂静、自然、神秘,在那里可以静下心来与卡夫卡交流对话,可以不受外界干扰聆听卡夫卡的言说,那就是卡夫卡的墓地。一九二四年六月三日卡夫卡在维也纳附近的基尔林疗养院病逝后,六月十一日安葬于布拉格的新犹太人墓地施特拉施尼茨。卡夫卡的墓碑以灰白大理石雕刻而成,墓碑的设计上宽下窄、简洁清晰、朴实无华,具有立体主义风格。墓碑上刻有德文和希伯来文两种文字,刻着卡夫卡,还有他父亲、母亲的名字。墓碑上没有捷克文这一事实又一次说明卡夫卡与今日的布拉格没有什么关系。墓碑下有一块黑底金字的大理石,上面刻有卡夫卡三个妹妹的名字。该墓地位于布拉格东郊,远离喧嚣的闹市。卡夫卡在这里安息,终于可以不受惊扰。可以说,偌大的布拉格真正属于卡夫卡的就是这块墓地了,然而,即便这块方寸之地也不完全属于卡夫卡,它属于卡夫卡的父母和他一家三口!并且还附带着卡夫卡的三个妹妹!这就是我最后想说的 “卡夫卡的布拉格 ”。
(《布拉格的精神》,克里玛著,崔卫平译,作家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PhDr. Josef Cermak, Franz Kafkas Prague , Prague: Franz Kafka Society, 2004;Jiri Grusa, Franz Kafka of Prague , New York: Schocken Books,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