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惭且下笔:从史学想象世界
2016-01-16
自从二○○八年为《南方周末》的“自由谈 ”栏目写一些小文字,忽忽已近八年,文字也有百篇之谱。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其实一直心存忐忑和困惑。首先,今日学者应当怎样服务社会,个人并无确切的答案。其次,即使以面向大众的写作为服务社会的方式,自己是否有此能力,也是存疑的。
在中国进入我们所说的 “近现代 ”以后,发生了真正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巨变。即使是以天下士为自定位的读书人,也已经很难影响那变化中的天下。读书人徘徊踯躅于天下衍生出的世界与中国、国家与社会之间,颇感无所适从。澄清天下的责任,于是渐行渐远,有意无意之间,已让与肉食者谋了。另一方面,陈寅恪再三强调,斯文是否扫地,读书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不仅“吾侪所学关天意 ”,而且 “文章存佚关兴废 ”。正如清儒沈垚所说:
文章可绝于朝,不可绝于野。不绝于野,则天下尚有其人,斯道固犹在也。惟并绝于野,则斯道真绝,后人无可望矣。
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还在五四学生运动的当年,顾颉刚就注意到,“真实学问的势力不能去改革社会,而做学问的人反被社会融化了 ”。可知在新时代里,学问与社会的影响是双向的,学问方面的准备不足,便不仅不能改革社会,反会被社会所融化。顾先生提出的方案是,学者若真想改革社会,就应当 “快些去努力求学 ”。
然如老话所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在“五四 ”时代,学者求学还多少有些 “为己”的意味,今日则越来越向 “为人”倾斜。现在的大学里,借用西文的表述,已少言大写的学问,而更多是小写的学术。像我这样的专业学人,早已被陈澧所谓 “博士之学 ”压得喘气不匀;尽管还不敢忘他所说的 “士大夫之学更要于博士之学 ”,却也离 “士大夫之学 ”越来越远。
因此,如果不是年轻朋友蔡军剑锲而不舍的敦促,我应当不会进入报纸作者的范围(此前给报纸副刊写的,都是数千字的长文)。即使勉强进入之后,心境仍是矛盾的,所谓 “心存忐忑和困惑 ”,的确不是 “客气话 ”,而是真实的写照。
古语云:三思而后行。虽认识到读书人有为社会服务的责任,我的第一个困惑,便是今日学者应当怎样服务社会。报刊编者动员我这类人写作的理由,便是先问对目前报刊文字是否满意。答曰不满意,则曰正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都不参与。譬如小人当道,多因君子退缩。只有人人出力,才能改变现状。话似有理,惟能力有长短,术业有专攻,在一个讲究分工的现代社会,做好 “本职工作 ”,似乎就可以说是尽了本分之责;且人的精力是个常数,而专业应是一个学人对社会贡献最大的领域,要为面向广大观众的报刊写作,势必减少用于专业的时间。在这样的情形下 “分心 ”,可能社会服务未必佳,而专职也不如前了。这的确是一种两难的选择。
进而言之,当学者面向大众说话,是该去 “提高 ”呢,还是 “普及”呢?在士为四民之首的时代,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士为其他三民之楷模,先自修身于前,化民成俗于后。但在强调平等的现代,若云提高,便有自居菁英
之嫌,仿佛不以平等待人;若云
普及,同样带有自上而下的意味,
对读者水准的预设甚至更低。还
在“五四 ”时代,“提高与普及 ”
就引起了争辩,迄今仍是一个悬
而未决的议题。
且写作是一个涵括阅读的发
展中进程,必有 “读者 ”的参与,
才成为章学诚所说的 “言公 ”。而
言论的 “是非失得 ”,最终是由读
者决定的。这就难免出现有心栽
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情
境。胡适就曾喟叹,许多他细心
用力的文章不为世人所注意,而
随意为之的作品常多得喝彩。这
似乎还是古已有之的持续现象。
韩愈也说,他作文每自以为好,
则人必以为恶;“时时应事作俗下
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
以为好。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
大惭者则必以为大好 ”。可知读者
与作者的意趣不一致,由来已久。
袁枚后来发挥说,韩愈所谓 “下笔大惭 ”,是指诗赋一类进士
文章,可韩愈仍是唐代的进士。
故“昌黎肯惭,所以为昌黎;虽惭,
肯下笔,所以成进士 ”。他建议当
时士人对待科举时文,不妨法昌
黎,“且惭且下笔 ”。这当然有些借题发挥,但也可作为进行两难选择时的参考。近人汪国垣(辟疆)便说,韩愈此语,或“今日报馆之谓 ”。则既为报纸写文字,不妨预存待读者抉择之想,且惭且下笔。
我的第二个困惑,则在于自己是否有此服务社会的能力。虽说书生报国唯执笔,然对于专业学人来说,怎样写面对非专业读者的文字,其心境之忐忑,或有些像 “五四 ”时代惯用文言表述的学者不得不写白话文。我从来没有奢望真能影响大众,所作报纸文字,针对的可能还是相对小众的读者。但就是面对这样的小众,也有话怎么说的问题。
对于报纸,我给自己的定位是拾遗补阙。盖身处变化的时代,知道自己没有跟风迎合的能力,只能多关注一些他人忽视的面相,尽量思而后言,少说或不说别人也会说、也可说的话。同时牢记史学的启示,一要尽可能为他人设身处地,二则必以证据支持所立言。这当然也带来新的问题 —过去人多说文史不分家,但在一千多字的短文中还要 “引经据典 ”,很多报纸读者对此是不习惯的。
章学诚曾从技艺层面言 “史家运用之功 ”说,著史者与文人的一大区别,就是著述中 “惟恐人不知其所本 ”。盖若 “不知所本,无以显其造化炉锤之妙用 ”。换言之,必须先有引文,才能体现作者 “造化炉锤之妙用 ”;而史家的高下,亦正于此处见。然此可与习史者道,不足为他人言。报纸的多数读者,恐怕更希望言之有物,而不那么在乎史艺的高低,这是不能不考虑并予以尊重的。
同时,既然为报纸写文字,就要尽量体现建设性。我知道很多读者是喜欢揭露和批判的,这方面的文字也有一些,唯多点到为止,让一些读者不够满意。如有前辈便以为我谈大学校园的一些现状,有“小骂大帮忙 ”之嫌。其实我的本意连 “小骂 ”也没有。在这样的时候,既然选择说话,也只能尽量多说 “建设性 ”的话,不给编辑和报纸添麻烦。但这样的不满对我是一种提醒,让我更注意说话不能离了读书人的本位。
有时候,立足于建设,仍可有所 “揭露 ”。法国史家夏蒂埃(Roger Chartier)曾与社会学家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进行系列对话,夏蒂埃注意到,以前
“知识分子在社会宏观层面享有先知、救世主和揭露者的形象 ”,“二战 ”后亦然;但现在(对话是在一九八八年)他们正转向另一类工作,如福柯(Michel Foucault)自称“他的工作就是剥去一些显然事物和公认概念的鳞片 ”。布尔迪厄表示,在这一点上他与福柯完全一致。他认为 “科学应当具有战斗性,但这绝不意味着 ‘介入 ”。在他看来,社会科学不仅 “要回答一些极其重要的问题 ”,更要 “提出普通社会世界出现的问题 ”,并且“有责任更好地提出问题 ”,即在方式上应超过记者和评论界。
在西方,理想型的知识分子一向是站在政府甚至社会的对立一面,更多扮演揭露、批判的角色。在中国,固然从来存在颂圣的士人(不排除是真心实意的,即确实感觉到实现了得君行道之愿),但读书人中更有立于社会之上或之外的清流,与实际政治的浊流处于
对应和对立的地位,既批判也引
导,同时还要改造社会,化民成俗。
大概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西
方社会和思想出现了重大的转变。
知识分子的社会定位也随之转变,
其社会地位整体上似乎有所退缩,
至少弱化,这就是夏蒂埃和布尔迪厄所观察到的现象。而且这是带有自觉的转变,相当一些在思想界扮演着领导地位的文科学者(法语中的社会科学大体包括英语中的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约近于我们通称的文科)意识到并接受了这一
转变。
学问(科学)和学者仍在 “战
斗”,但战斗对象和战斗方式都有
所转换。学者不一定要像以前一
样“介入 ”政治和社会,能尽量
剥去一些 “众所周知 ”的事物和
众皆认可的概念之上所附着的鳞
片,也就揭示了 “真相 ”,同样是
对社会不小的贡献。这虽不那么
剑拔弩张,显然也并非易事,所
以仍是 “战斗 ”。注意布尔迪厄特
别强调的是,学者对社会事务的
观察能力,至少要高于一般媒体
从业者。这一观念反映了也针对
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西方社会开始显著的一些新现象。意识到学者不能像媒体人一样思考和说话,既表明媒体地位的上升,也展现了学者的自觉。要知道他们两人的对话是在广播电台进行的,法国听众的领受程度,真让人羡慕;而对话者的自觉,也就更加意味深长了。
在中国,由于近代的变动远比法国更大,中国读书人面临的挑战,似也比法国学者的更强。借用柯睿格(E. A. Kracke)的术语,近代法国的改变虽大,基本仍是 “在传统中变 ”(change within tradition);而中国的巨变,却是名副其实的 “在传统之外变 ”(change beyond tradition)。其中一个根本性的转变,就是 “天下 ”变成了带有异域风情的 “公共 ”,而“天下士 ”也渐带今人所谓 “公共知识分子 ”的意味。
其结果,读书人言论关照和因应的内容,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还在 “五四 ”前后,很多 “时论 ”已是在所谓 “社会舆论 ”压力下的反应性表述,等于是被 “社会 ”要求表态,而不必是立言者自己有话要说。故他们在讨论所谓社会问题(例如自杀、青年烦恼等)时,更多可能是在回应社会,而不是表述自己,至少不是主动表述自己。此前天下士的价值,则在于思存高远,主动提出可以澄清天下的根本性问题。像这样被动地随社会之波而逐社会之流,几乎为社会所 “裹挟 ”,是新时代的新现象。
志存高远也思存高远,乃是读书人的 “本位 ”。在法国,媒体地位上升的同时,学者还有说话不能与媒体人同的自觉意识,其前提也就是学者尚维持其主体性。但在以变著称的近代中国,“公共 ”场域的变化也随世变而愈亟。梁启超早年曾说,其为报章之文,乃“应于时势,发其胸中所欲言 ”。唯“时势,逝而不留者也 ”。应时之文,
“转瞬之间,悉为刍狗 ”。尽管如此,他所发还是 “其胸中所欲言 ”。随着媒介方式的技术演进,各类反应式表述的一个后续发展很可能是从 “公共知识分子 ”变为 “名嘴”—他们可以针对一切问题开口,也必须针对一切问题开口,直到走进电视上的综艺节目,而不论胸中是否有言欲发。
今人批评与自我批评之时,常说我们处于一个浮躁的时代。其实我们正在经历一种或隐或显的时代巨变(在中国还夹杂着特有的“赶超心态 ”),“浮躁 ”二字,远不足以表述其复杂性和内在的紧张。
眼下世界局势真是名副其实的风起云涌,在面临多方面失序之时,不免出现 “翻云覆雨者为俊杰 ”的现象。不思而行,甚或闻风起哄,非大学中人所当为。做学问的人,总应比一般人稍多远虑,方不至于 “被社会融化 ”。今日我们需要的,可能更多是提出需要反思的问题,并思考出现问题之后怎样可以做得更好。动荡之时,人多有不平之气,也更
需要心平气和。遇事多从逻辑一面思考,尽量把从身边到外国的他人看作常人,社会也许就会更加祥和。
虽然带着两层困惑,终于还是进入了报刊作者的行列。余不才,文不足以表私衷,甚愧言之不文,亦只有于忐忑中且惭且下笔。王阳明提出的 “道大无外 ”,是书中一文的题目,今借以为书名,略表支持我写作的旨趣,也是我对未来的憧憬。据章学诚的
“言公 ”理论,写作是一长程,作者停笔之后,更多是读者的参与。只要阅读是延续的,写作也就永远在发展。(《道大无外:校园与社会》,罗志田著,
社科文献出版社二○一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