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咱们的园地要紧”
2016-01-16王一川
王一川
近年来,诸多媒体和社会各界对文艺批评(也称文艺评论或艺术批评)的关注度有所增强,这是好事。按别林斯基的为人熟知的观点,批评带有 “不断运动的美学 ”的特点,如此看来,它似乎本身就具有“美学 ”那种理论特质,讲不讲究理论也就无关紧要了。但实际上,真正有见地的文艺批评,总是依托某种理论观念或视野才能生长,总是需要特定的理论基础做支撑的,好比庄稼需要肥田沃土、大厦依托厚实地基一样。批评恰如文艺百花园中映衬、陪伴、见证和评点百花盛开景致的绿树,而理论基础则如同它的厚实的土壤即厚土。做文艺批评工作,无疑需要精心耕耘,乃至深耕自身的理论厚土。
这是由于,文艺批评的直接目标是艺术家和他的艺术品,还有相关艺术现象,而它们所牵涉的却并非只有艺术符号形式系统,而是在艺术符号形式系统里蕴含着活生生的社会生活景观,以及这种社会生活景观背后所依托的特定时代文化、社会和历史风云变幻。如此,文艺批评所批评的,就绝不只是艺术品本身,而是这种艺术品所集聚的特定时代文化、社会和历史风云。这样,当批评家试图透过艺术品的符号形式系统而见出其中可能蕴含的文化、社会和历史等丰厚蕴藉时,假如没有一定的文化、社会和历史理论基础做支撑,就必然是无力的和乏味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文艺批评的水平会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批评家理论基础的宽厚度。
而当前做文艺批评,更面临如何深耕其理论厚土的问题。原因
在于,近年来中国和世界的艺术创作、艺术品及相关艺术现象都呈现出变化快捷和剧烈、新现象层出不穷但又众说纷纭的特点,其背后则是与艺术相关的文化、社会、历史以及信息技术错综复杂、变化莫测。例如,有的影片放映前普遍被看好,但票房结果相反;而有的普遍不被看好,但票房结果也是相反。这让许多资深影评家及社会各界人士直呼看不懂。面对这种情形,就需要尽力调动批评家的理论储备、唤醒批评家的理论创新意识去加以应对。诸如后工业社会、后现代主义、风险社会、互联网时代、“互联网 +”时代、信息技术革命、全媒体革命、大众消费时代及第三次工业革命等不同术语所揭示的,恰恰是与当今艺术新趋势所不可分离地联系在一起的文化、社会及历史变迁的理论空间。如此,假如再不深耕文艺批评的理论厚土,就必然难以满足从事文艺批评的起码需求了。
谈到当今文艺批评的理论厚土,当然不应当停留在宏大而空洞的口号层次上,而必须沉落到具体的理论地层中。眼下做一个文艺批评家需要深耕哪些理论土壤呢?这诚然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也不妨开放地各抒己见。我不免想到现代文艺批评家李长之在一九三五年所著《批评精神》中写下的一个观点:“批评家所需要的学识有三种。一是基本知识,一是专门知识,一是辅助知识。他的基本知识越巩固越好,他的专门知识越深入越好,他的辅助知识越广博越好。三者缺一不可,有一方面不充分不可。”他说的 “基本知识”,是指语言学和文艺史学(Literargeschichte);“专门知识 ”是指文艺美学(Literaesthetik)或诗学;“辅助知识 ”则有四类,一是生物学和心理学,二是历史,三是哲学,四是政治经济或社会科学。这三种“学识 ”确实是文艺批评家不可缺少的理论素养。但他在两年后又指出:文艺批评家需要掌握四种 “学识 ”,即哲学、美学、社会科学和伦理学。“一篇完全的批评一定要依次答复这四个问题的。……
美学对一个文艺批评家,与哲学、社会科学和伦理学便同其重要了。”同时,他还要求批评家拥有三方面理想,即艺术理想、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三个理想缺一不可,每一个理想的完成都需要学识,而艺术理想所需要的学识就是美学。”引人注目的是他增强了关于社会、人生和审美的理想评判的伦理学及美学观念的分量。显然这后来的四种学识和三种理想的看法更为全面。受他的启发,结合当前条件,我设想眼下需要深耕的文艺批评的理论厚土,大致有四个层面:生活信念、人文学识、艺术类型观和艺术美学观。
生活信念大约相当于文艺批评所依托的原始地层,即特定时代社会生活或社会现实以及生长于其上的人生观、世界观或宇宙观。这是任何文艺创作及文艺批评所据以进行的最坚实而根本的大地。正像艺术家要从时代的社会生活中吸取创作源泉一样,文艺批评家也必须从自己所身处的社会现实中吸纳批评资源。假如离开了这个原始地层,文艺批评就可能成了空中楼阁。
人文学识则是位于原始地层之上的既宽且厚的理论土壤层。它属于与艺术现象相关联的特定文化、社会和历史的理论维度,属于文艺批评的宏观理论氛围。批评家看起来只是批评具体的艺术现象,但实际上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艺术现象放到特定的文化语境、社会环境和历史情境等大理论视野之上去加以深入理解,一面从这种大理论视野中获取理解艺术家及其作品的文化依据,另一面又从艺术家及其作品中获取理解这种文化语境、社会环境和历史情境的直觉式启迪。有见地和个性的文艺批评家胸中总是拥有宽厚的人文学养。
再有就是艺术类型观。这是文艺批评所必需的小理论土壤,也可称微观理论细胞,是文艺批评所据以顺利开展的具体艺术类型观念、艺术技巧敏感、艺术创作经验把握等的综合体。做文学批评,应当熟悉具体的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及剧本等文本所体现的特点和规律。做视觉艺术批评,就应当熟悉其具体的国画、油画、版画、雕塑或多媒体艺术等形式与意义特点。评论舞蹈,当然需要熟知古典舞、民族民间舞、芭蕾、现代舞及舞剧等不同舞蹈类型的表现规律和特点。批评家假如不具备基本的艺术类型知识,特别是对此的敏感性,就无法对归属于具体艺术类型的作品展开透彻的内行评论。
最后一个层面是艺术美学观。在上述大理论土壤与小理论土壤之间,还应当存在一种带有居间或中介特点的理论地层,可称为中理论土壤层或中观理论。这种中理论土壤层就是特定的艺术理论或美学观念,或者更宽泛地说带有某种普遍性的艺术思想、艺术观念或美学观念等。关于艺术形式、文体的规律、艺术类型的分类知识、艺术形式美的基本规律、艺术风格、艺术流派、艺术思潮等的知识和见地,都可归入此类。批评家的艺术理解力和批评眼光要体现出雄浑力量或犀利的洞见,就需要这种中理论土壤层的强力支撑。
其实,正像任何比喻都可能不尽恰当一样,这里的理论四层面之说也只是概略言之而已。总的意思是,文艺批评需要深厚的理论土壤即厚土,而上述四层面或更多层面则需要相互融合和融会贯通。在当前这样一个文艺潮流变化迅捷、而变化原因又常常波诡云谲的时代,从事文艺批评工作就更是需要深耕自身的理论厚土。真正有建树的文艺批评家,无一不注重理论土壤的支撑和深耕。在中国现代,鲁迅、沈雁冰、周扬、郑振铎、李健吾、梁宗岱等都是产生过重要影响的文艺批评家,他们的成功的文艺批评的背后,恰恰是对文艺作品、文艺思潮及文化变迁的宽博、深厚而又独特的理论洞察。鲁迅不仅是作家和批评家,而且还是《中国小说史略》等理论著作的作者。
就前面说的四层面理论厚土的完整储备而言,我个人心仪的是以《鲁迅批判》、《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迎中国的文艺复兴》、《苦雾集》、《批评精神》、《中国画论体系及其批评》和《陶渊明传论》等批评著作风行一时的文艺批评家李长之。李长之,一九一○年出生,一九七八年去世,毕业于清华大学,先后任教于清华大学、云南大学、重庆中央大学及北京师范大学。他在本科阶段就撰写出国内第一部系统评论鲁迅作品并经鲁迅本人审阅和订正的著作《鲁迅批判》,更以《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这部名著奠定其卓越文艺批评家的地位。他一生在中国文学艺术的若干领域都有文艺批评建树,其批评对象既有中国古典文学,也有中国现当代文学,还有外国文学;既有具体作家作品,又有宏观的文化观念及其在文艺现象中的影响踪迹。
李长之的文艺批评的特色在于,把这里所说的原始地层、大理论土壤、小理论土壤和中理论土壤在文艺批评写作中真正地融为一体了。他能够深刻地感受现代中国时代精神的脉搏,携带自己的宏观性文化理论视野,敏锐地发现胡适有关五四新文化运动属于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 ”的看法所存在的问题,加以有力的反驳,强调这场运动不过是中国的 “启蒙运动 ”,而中国的 “文艺复兴运动 ”则应当在未来。中国的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的过程与西方的过程的顺序刚好相反。同时,他更有对具体的文学作品的深切体验和细致的文本分析,这集中表现在他对孔子、司马迁、李白、韩愈、鲁迅等人及其作品的精彩分析和批评中。不仅如此,他还善于理解和阐释作家的理想人格及其深厚的心理渊源,对艺术风格、艺术思潮、艺术流派的特征等都有精当的把握。
特别应当看到,李长之处身于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的特定情势下写出了《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初版于一九四八年,但据作者在该书自序所言,“蓄意要写 ”是一九三八年,其后陆续写就)这一杰作,其突出意图显然是要在民族危机时刻,振兴和发扬以浪漫的文化英雄司马迁为代表的中华民族的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我们说司马迁的时代伟大,我们的意思是说他那一个时代处处是新鲜丰富而且强有力!奇花异草的种子固然重要,而培养的土壤也太重要了!产生或培养司马迁的土壤也毕竟不是寻常的。”他透过对汉代的楚文化渊源、齐学传统、异国情调、经济势力及其时代象征人物项羽、汉武帝等的全面分析,抓取了司马迁所赖以成人成才和成功的精神 “土壤 ”:“驰骋,冲决,豪气,追求无限,苦闷,深情,这是那一个时代的共同情调,而作为其焦点,又留了一个永远不朽的记录的,那就是司马迁的著作。”重要的是,李长之通过发挥自己的多层面的理论才华并将其融会贯通,在中国现代文艺批评史上展现出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文艺批评个性。李长之毫无保留地倾心称赞司马迁具有常人所没有的 “广博的学识,深刻的眼光,丰富的体验,雄伟的气魄 ”,这其实也应属于夫子自道了,从中可见出这位卓越的批评家本人的理论气质。
今天,在文艺批评受到人们关注的时刻,批评者或批评家应更自觉地和坚持不懈地涵濡自身的理论素养,特别是深耕自己脚下的理论园地,这样才有可能对当代文艺现象做出具有真正艺术发现、理论洞见或独特个性的批评来。这就应了法国启蒙哲学家伏尔泰借其小说人物 “老实人 ”所表达的期待:“说得很妙,可是种咱们的园地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