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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回首短亭遥

2016-01-16刘泽华

读书 2016年1期
关键词:读书

刘泽华

一九五七年九月,我考入南开大学历史系。转年,全国掀起 “大跃进 ”,“一天等于二十年 ”,一切都在 “多快好省 ”。一九五八年八月中旬的一天,突然接到通知,令到人事处报到,原来是把我抽调出来当助教。一时间,自己都糊涂了,刚读一年级,而且一九五八年上半年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拔白旗、启动 “大跃进 ”,几乎没有上课,怎么能当助教呢?当然,也感到格外的兴奋,当助教,在我的“人生设计 ”中,至多也就是毕业时的追求,竟然提前四年(当时是学制五年)实现了!真是 “大跃进 ”呀!补充一句,我是工作了六年的调干生,做过中学教师和理论工作。

虽是助教,但也不能不考虑自己今后的发展方向,我发现南开历史系没有开过思想史课程。一九五九年暑期将近,我冒出一个想法,历史系应该有思想史课。我向系里提出自己的想法,当即获得他们的支持。

我查了一下,开设思想史课的高校寥寥无几,复旦大学是开设此课的,再有就是中山大学。杨荣国是侯外庐主编《中国思想通史》的合作者之一,是马克思主义学者。于是,我提出去中山大学,师从杨荣国进修中国思想史,系里也同意了。我当即给中山大学和杨荣国先生去信询问,并申请进修。直到九月中旬,还没有得到回信,我以为 “泡汤 ”了,正当悲观失望,为自己的出路困惑之时,突然

接到回复,欢迎我到中山大学进修,十月初可报到。

我自是十分高兴,急急忙忙做了点准备,就启程上路了。十月

初,我到历史系报到,管教务的同志说,杨老(他们那里对杨荣国的通

称)很忙而且很少来系里,不用专门见了,到课堂上见吧。杨老那

时开宋以后的思想史,主要是理学史。课间,我向杨老通报了姓名,

看来他似乎不知道有此事,不过他说,欢迎来进修,跟着听课吧。

杨老把他的研究生介绍给我,说有事找他联系,这就算 “入门 ”了。

杨老一口浓重湖南话,听起来很困难,也很难做笔记。听他课的人

有二十几位,是选修课,每周一次,两个小时。

第二次听课时,课间杨老告诉我,看看他的《中国古代思想史》,

不必跟着课程走,按时间顺序依次读原始著作。

来南开的进修生就是听讲和读书,中山大学也是这样。过了一

个多月,我积累了一些问题,才第一次到他家 “入室 ”请教。杨老

为人很平易,话虽不多,但在关键词处很用力气。他嘱咐我,读书

要仔细,一个字也不能放过。他讲起陈寅恪,十分推崇和赞扬,称

其聪明过人,记忆力极好,能背《资治通鉴》,他的文章无证不言,

学问大得无人能比,嘱我要向陈先生学习。说实话,我当时有点怀疑,《资治通鉴》卷帙浩繁,怎么背呢?后来有文章说,陈寅恪对杨荣国评价甚低,谓其不够教授云云。如果陈先生真的说过这种话,时间应该在一九五七年以前,而我听到杨先生推崇陈先生是在一九五九年,批判资产阶级教授的高烧还未退,并且是在《历史研究》刊载

金应熙批判陈寅恪文章之后。

杨老家的居住环境和居所面积,是南开教授无可比拟的。南开

教授是那么的简朴,历史系的郑天挺先生是一级教授,一九六三年

以前在天津时单身一人,住的是杨石先校长所住单元中的一间房。

一九五九年,给郑老调房子,我们年轻人去给搬家,搬后的房子,

也只有两小间。两相比较,我私下里颇为南开的先生们感到遗憾。

大约每隔一个多月,我到杨先生家一次。大概是一九五九年底的一次,他同我谈到吴晗的《论海瑞》,要我认真读一读,他说结尾处有一段文字十分重要,是一位中央领导加的。他告诫我,写文章不能没有目的,要古今贯通,才能有益。我回去后翻阅了《论海瑞》,文章后边说到真海瑞与假海瑞等,我不知所指是谁,再一次到府上请教,把疑问提出来,杨老也没有告诉我内情,只是再一次申述文章的重要性。到一九六五年姚文元发表批吴晗的文章时,我还认为既然吴晗的文章是中央领导审阅过的,怎么能乱批呢?一时转不过弯来。

我到杨老家多半不 “空手 ”,而是交一篇读书报告,也可以说是一篇论文初稿吧。那时候,我把主要着眼点放在政治思想上,杨老很支持我的方向。他说思想史太宽泛,并告诉我,他的《中国古代思想史》就侧重政治思想。但他同时指出,中国的政治思想与哲学、伦理道德等等紧密联系在一起,很难分开,所以目光还是要宽些为宜。杨老的点拨,对我以后的研究有很重要的指导性。我写过一篇论荀子的初稿,他看后说,其中重农部分写得不错。后来,我投给《光明日报》发表了。

在中大时,我还旁听过刘节先生的 “中国史学史 ”。此前,曾读过金毓黻的《中国史学史》,听了刘先生的课,有了另一种感受。刘先生个子不高,但声音洪亮。他的授课,大有居高临下、俯视全局之势,很能引人入胜。刘先生的助教送给我一份油印讲义,我回南开后转送给讲中国史学史的杨翼骧先生。稍后,我读到陶铸发表的公开讲话,说某教授把大跃进的 “意气风发 ”污蔑为 “意气发疯 ”,并给以严厉的批判。周围人窃窃私语,有人说是刘先生说的,又有人说是容庚先生说的。传言还说,容先生是 “一头牛 ”,形容敢顶、敢说话。陶铸讲话之后,我们在教研室开会,看到刘先生潇洒超脱,若无其事。刘先生在当时的确是敢说敢做的,一九六一年曲阜孔子讨论会,瞻仰孔子时,他带头行跪拜礼(此事是我的老师王玉哲先生告诉我的)。一九六三年,刘先生提出不能用你来一枪,我回一刀这样的阶级分析论说古人,因此被视为大逆不道。我到越秀山五层楼参观,有许多青铜大器都是容庚捐献的,令人由衷敬佩。此间也拜访过容先生 ,那是同他的研究生一道去的。见到的容先生,也是一副不在乎的态度。“意气发疯 ”不管是谁说的,这样的言论如果发生在南开,我估计会引起轩然大波,相比之下,我感觉中山大学气氛比较宽松。

与杨老仅见过几面,到一九六○年五月,我查出患有肺结核,就再也没有去过他家。健康透支,应该是患病的主要原因。来广州之前,在天津已经供应紧张,我的口粮定量是三十六斤,还能吃饱。到广州之后,第一个下马威是每月定量成了二十四斤。我当时十分纳闷,广东是鱼米之乡,怎么反而供应更差?事情也没有深想,仗着一股英雄气,觉得别人过得去,我也行,何况比爬雪山过草地强啊,进修要紧。但一下子减到每天吃八两,我这个大个子,又是农村出来的大肚皮,怎么咬牙,都感到饥饿。几个月不到,体重猛跌十几斤。即使如此,仍拼命读书,从来没有在午夜零点前睡觉,第二天按时起床,参加晨练。七点半准时去上课或到图书馆。中山大学图书馆极好,工具书很齐全,摆在周边书架上,可以到书库自己提书,数量不限,教师(包括进修生)有专门的阅览室,与学生相比有天壤之别。

中山大学对患结核病的人特别照顾,学校有专门供肺结核患者疗养的小院,我也住了个把月,但营养不行,举目无亲,又不是本校职工,很孤独,病情难以预料,于是决定还是返回南开吧。回去后,曾致信感谢杨老的指导,并附诗一首。他回信鼓励我要有信心战胜疾病,同时指出诗意不错,但不合韵。

我再与杨老联系,是“文革 ”后期的事了。一九七二年五月,南开大学组织了一个到各高校的访问(取经)团,我有幸参加,其中一站是到中山大学 “取经 ”,其实那时中山大学文科还没有招生。到中山大学当晚,我就前往杨先生家拜望。当时他处于被 “打倒 ”状态,被驱逐出原来的别墅,住在中山大学最差的小平房里。我一进门,先通报姓名,他迟疑了片刻,不知是忘了我,还是有其他的疑问。看上去,先生不仅老了许多,而且反应也迟钝了些。随后他让我坐下,出乎意料的是,他第一句话竟然说:我犯了错误,正在检查。事前我知道他卷入了两派之争,忙安慰他:您没有大事,今天革委会主任接待我们,还说到您,很快就会解放。他怔了一会儿,似乎有点意外。先生很拘谨,目光迟滞,似乎满腹心思。我不好再说什么,寒暄了几句就告退了。

想不到的是,时隔不久,杨先生竟又奇迹般地 “崛起 ”了。一九七三年六月初,突然接到从上海发给我的电报,电文很简单:杨荣国先生想到南开访问。没头没尾,也不知是谁发来的。

杨先生对孔子一向持批评观点,说孔子是奴隶主代言人。这一看法形成很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写过文章。五十年代初出版《中国古代思想史》,对孔子的看法依然如故。批林批孔兴起后,杨荣国名声大噪。

杨荣国要来南开,我个人无法接待,立即把电报转送给党委书记朱自强。朱书记也感到事关重大,又立即上报市革委会,自然也引起市领导的重视。市革委会派人向我询问杨老在上海的情况,我说,除了电报文之外,其他一无所知。还是市革委会的办事人员有办法,他们打听到杨荣国住在锦江饭店,这一下子更引起市革委会的高度关注。锦江饭店,是规格的标志。于是让我回信,转达市革委会意见,表示欢迎,并负责接待和安排等。没有想到,我很快又接到杨荣国随从的来电,说日程有变,要先到河南、山东,何时能来天津,一时定不下来。事情就此放下。

转眼间到了九月,忽然接到杨荣国随从发自沈阳的来电,说要来天津。一九七三年八月七日,杨荣国在《人民日报》发表了《孔子—顽固地维护奴隶制度的思想家》长文,在全国影响很大。市委专门成立了接待组。市委的工作人员都不认识杨荣国,于是让我到市革委会一间客房里暂住,准备随时做向导,到车站迎接。

杨荣国是半夜到达天津站的,两辆接站的车一直开到月台,说明待遇不一般。随即一行人来到睦南道一座别墅,车径直开到小楼门前。一进客厅,第一感觉是神秘。陈设高雅,古色古香,客厅宽敞,一应俱全,服务人员奉前侍后。我心想,这是什么地方?让我十分吃惊。稍事休息、盥洗,我们又被引到一个很别致的小餐厅夜宵。杨荣国被安排在一套很大的居室,我与他的随从,也随后被引到相当不错的房间休息。后来听说,这是专门接待高级领导的寓所。

第二天,杨荣国给全市干部做了批孔的报告,由市委书记解学恭主持。晚上在住所由解学恭宴请,美味佳肴,场面雅致,从来没有见过,让我这个小助教大开眼界,留下深刻印记。参加晚宴的有十几位,我自然叨陪末座。从解学恭开始,依次向杨先生敬酒,我显得呆头呆脑。突然解学恭指着我说:你怎么不给老师敬酒?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身处卑位,哪里知道自己该不该敬酒?一时很尴尬,我急忙起身致歉并敬酒。

次日,杨荣国又给南开职工做了一次批孔报告,由党委书记朱自强主持。我依然是陪从,站在幕后等候。

当时我也多少有些疑问,问杨先生:您有什么现实的针对性吗?我不敢往上说,只问是否针对郭沫若。杨先生当即说,我谁都没有针对,只是批林批孔;郭沫若在重庆时,我们把他尊为老师,看法虽然不同,我怎么能批我的老师呢?!

结束天津之行后,我随车送杨先生去北京,但开始并不知道他具体要去哪里。出乎意料的是,他去的竟是北京大学 “梁效 ”所在地。其后的事,我就一无所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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