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
2016-01-16章缘
章缘,本名张惠媛,台湾台南人,曾旅居美国多年。著有短篇小说集《更衣室的女人》、《大水之夜》、《擦肩而过》、《越界》、《双人探戈》,长篇小说《疫》随笔《当张爱玲的邻居:台湾留美客的京沪生活记》。作品入选台湾尔雅年度小说选三十年精编、中副小说精选、台湾笔会文集、联合文学20年短篇小说选、九歌年度小说选、加拿大《 The Border as Fiction:Writers of Taiwan》、美国《Bridges Around the World:A Global Short Story Anthology》等,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联合报文学奖、中央日报文学奖等。
两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气派典雅,客厅里坐镇的是费心寻来的全套红木古董家具,散发出东方文化历史的温润暗香,而画龙点睛的摆饰和画幅,不是从美国的家迢迢运来,就是在世界各地和中国边塞地方旅游时觅来的珍宝。中式为体西式为用,让这个家显得层次丰富文化多元,一时说不清身在何处。
餐厅里立着一个英国乡村式大橱柜,上方的玻璃柜里摆着各式杯盘,下方的木头抽屉里收着从美国带回来的全套餐具和相配的餐巾纸。客人来时,他们用德国双色水晶盘盛出新疆马奶子葡萄,把捷克水晶杯里注满法国波尔多红酒,以日本信乐烧茶具泡台湾乌龙,英国威治伍德骨磁咖啡杯盛牙买加蓝山,西餐也好中餐也罢,总能别有情调宾主尽欢。
那位索费不菲的台湾设计师是这么说的:“北京那里要给人看的是中国传统建筑,上海这边刚好相反,全是殖民时代西方建筑的遗迹,两地标榜的都是自身的特色。依你们的背景和条件,必须要中西融合才住得舒服……”
这个舒服的家主卧里有个更衣室,女主人迪娜站在镜橱前,往脸上身上仔细抹防晒油,防晒系数五十,是汉克在机场免税店买回来的。内地的防晒油依规定防晒系数不能超过三十,超市里头卖的各种本地和进口的产品,最高只能标三十加号。这是迪娜不解也懒得去解的千百项怪事的又一项。其中必有缘故,或许有正当合理的解释,但或许正当合理的解释只是某种利益的输送,迪娜不想再去伤脑筋。这是她定居上海的第三年。
镜橱前映出一个穿苹果绿连身泳衣的身影,皮肤被苹果绿映得更加白皙,胸前鼓腾腾的,但是迪娜不满地拍拍饱满的腹部,捏捏大腿和上臂的弛肉。在硅谷卖房地产时,接触到的洋人同事和顾客,常以为她三十未到。当然,那是因为洋人的绿蓝眼睛,看不出东方女人的年龄,也因为美国女人老得快,天生的粗大毛孔,嗜爱油炸食品和日光浴,还有不做月子不保养,生生把一朵娇艳的花提早送上萎谢之路。习于青春永驻的迪娜到了上海,被马路上商贩一人一声“阿姨”吓得花容失色。惊魂甫定后,再跟四周差不多年龄的女人比一比,发现她们那种精明世故的神情,老派成熟的妆扮,竟比她要老上许多,这才又开心上街去。
这阵子发胖了。岁月不饶人,新陈代谢减缓,山珍海味却不忌口,比在美国吃得油腻,哪能不发胖?那时候,需要带客户看房子,跑进跑出,尤其争签约抢客人抢房源时,压力也不小,几个晚上没睡好,体重就掉下去了。现在不行了,终日无所事事,三餐不需打理,连车都不用自己开。汉克被公司派到上海当总经理,外派加级和福利,低廉的物价和便宜劳工,虽然少了她的一份收入,生活却更加富裕优渥,有很多庆祝的预算,只需找庆祝的理由。
看看表,三点半,跟劳拉约的是四点。其实都到夏天的尾巴了,但她们游泳还是约在太阳收敛热力的时候,人少些,也护肤。来到上海,她和劳拉马上就恢复防晒美白的追求,不再像那些笨美国人一样把自己摊开在太阳下,未老时皮肤就生斑发皱,老去时还落下个皮肤癌。她把浴袍一裹,拎着装泳帽蛙镜小钱包门卡的小袋,到客厅去。帮佣阿姨正在抹灰,看到太太来了,连忙请示红豆酒酿圆子烧好了,要不要盛一碗?她摇头。下水前哪能吃东西?鼓着肚子岂不难看。
迪娜一转头,发现兰花盆景边的蚂蚁城堡被移了位。“阿姨,跟你说过了,这东西不要去动,动了蚂蚁会死的!”她故意夸大后果。从乡下来的阿姨,对他们养蚂蚁好像不以为然。
他们没有生育,汉克自己就像个大孩子,常要买一些时新的摇控汽车飞机模型,上个月买的这个蚂蚁城堡,是最近流行的生态玩具,用来养蚂蚁。透明的五角盒里,装了半满的蓝色胶状物,蚂蚁可以依天性向下挖地道作巢穴,挖出的白色晶状物也能作为食物,盒子有孔,用塑料管接出几个通道,让蚁窝更有变化。玩具店附送了十只黑色弓背蚁,一放进城堡里,每一只都慌得四处奔逃,忙乱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隔天早上,迪娜发现蚂蚁开工了,已经挖出一个浅浅的洞穴。
洞穴弯扭向前成了地道,地道分叉成两条、三条,蚂蚁有的当哨,有的挖穴,有的四处跑来跑去。这十只蚂蚁里,肯定有的攻击性强无法停止运转,所以在那里忙里忙外,还有好奇心重想要开拓视野的,在塑料管里探头探脑,更有那从此就吃饱睡睡醒吃的,躲在蚁穴深处不闻世事……它们怎么就接受了蓝胶作为泥土的替代品?怎么就习惯了不用觅食又不需躲避天敌的日子?迪娜看着看着,半透明的蓝胶变成了一池汪洋,黑蚂蚁在蓝水白浪里上下泅动。
四点一刻,迪娜施施然出现在小区的户外泳池。位于上海西北角的这个新兴区,是近年上海繁华扩展的见证,一夕之间盖起了无数花园别墅高档公寓,雕花铁杆围墙圈起一块块风水宝地,过去的稻田鱼塭化学药厂和坟地,摇身一变成为黄金区段,寸土寸金。迪娜所居的这个小区,三年来房价已经涨了两倍,一间四房两厅公寓的市价,跟硅谷的花园洋房不相上下。在这里落脚的,大多是海归人士或内地新贵,他们没有老上海人根深柢固的好坏市区观念,坚持住在梧桐树影掩映的静安卢湾等老区,他们要的是太阳能的新建大楼、宽带入屋中央空调和地热、林木扶疏设施完善的绿地和会所,一进小区,就是另一个文明世界,跟国际接轨。
小区的户外泳池呈不规则形状,从会所左侧迤逦前伸,四周遍植乔木,结红果子的灌木丛、森森的八角金葵、盛开的紫色和粉色绣球花错落有致,紧挨池边是一整片五彩缤纷的花圃,密密开着黄金雀、红报春和白雏菊。水及脚背的地方,池底彩色磁砖拼出了鱼和荷花的图案,几个喷泉噘嘴喷着水,几级阶梯往下,水渐渐变深,最后是塑料浮珠围起的深水池,供水性好的人尽情徜徉。池边搭了休息区,有饮料柜和冲澡间,旁边一溜几张躺椅,劳拉正在那里对她招手。
“怎么不下水?”她大声招呼。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抛掉在公共场所里轻声细语的习惯。
“已经游了一趟上来了。”劳拉说。果然,浴巾下两条腿湿漉漉,涂成金咖啡色的趾甲上沾着水珠。劳拉生得高挑,方脸一字眉,抱腿坐在那里,削薄的头发贴着脑勺,后脑扁平。迪娜几次想建议她把头发烫得蓬松,话到嘴边总是吞回去。虽然整个夏天都在一起游泳,在美国这么多年里,她早学会不主动给人提意见,无论是相处几年的朋友,除非对方真心要问;即使如此,开口前也要酙酌。
“水冷吗?”迪娜坐下。
“有点。”劳拉看看四周,“今天人少,全是老外。”老外不怕水冷,身上脂肪厚,或是从小习惯。
迪娜一眼望去,果然她和劳拉是黄肤黑发的少数。池里戏水的有白人、印度人、中东人,远远还传来几句模糊的日语。这个小区里租贷的房客大多是境外人士,上海是事业的过站,还有像迪娜这样拿美国护照的华人,公司每个月提供几万人民币的租金补贴,住在这种小区里是理所当然。
“你看,像不像在美国?”劳拉问。
迪娜笑:“感觉有点错乱哦?”
突然一个年轻女子从水里缓缓出来,生得一张很有个性的五角脸,唇厚眼细,鼻翼略宽,一对硕乳像两颗木瓜似的在那薄薄的三点式泳衣里不安分地颤动;但她的身形又高又瘦,像还没发育,胸前的女性特征招摇得突兀。
“喂!”迪娜给劳拉递个眼色。这个女郎她们见过几次,一致判定那胸部有问题,而且这么一个年轻女子老在池边晃来晃去,也着实可疑。这里多是像她们这样的母亲或白领熟女,要不就是少女或小女孩,像她这样的女郎几乎没有。
劳拉正要说什么,手机响了。“喂,我是,噢……总价多少?嗯,那另一套呢……”
迪娜知道劳拉接房产经纪的电话,要讲上半天。也只有她这样从中国出去再回来的人,有那种炒房的底气。总归是自己的地方吧,做起事来知道方法,要找人也有人。
劳拉随先生回到中国创业十几年,先在北京,后到上海,不管住哪里,她有买房子的癖好。刚回到北京没几天,她就逛到了一个公园旁的工地,正在挖地基。那时北京的房市刚开始,一般人还搞不清楚要怎么操作,她就用姐姐的户口订了一套房。从看楼盘图到签约,就跑了那么一趟,也没看别的地方。一个星期后,北京申奥成功,那个还在挖地基的房子立刻替她赚了十几万。趁着房价低,她在别处也买了几套,后来全都翻了几倍。买进卖出,手头现金越来越多,她炒房的豪情也更加干云。来到上海,房价已经上去了,有些人开始观望,她却立刻下海。事实证明,这几年房价还是翻了一番。
朋友听说她炒房有成,都来跟她讨教,但是谁也学不了她那一套炒房术。说穿了就是敢买呗,从不担心政策会大转弯,管它宏观调控,又出台什么压制房价的政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人头就找人头,短期转手苛以重税,就把房子出租。她照买不误,但是选定的都是最高档的小区。果然,经过一波波调控和股市震荡,高档房源的房价继续往上攀升,丝毫不受影响。她看准了上海就有这么一帮为数众多的境外人士,他们的收入和消费能力,不受上海本地经济和政策的影响。她不只在上海买,上星期才从苏州看房子回来,下星期还要跑杭州。
劳拉挂了电话。“有人约去丽江看房子。”
“丽江?Really?”
劳拉笑了,“Crazy,我也觉得。”语气中带着陶醉,“有没有兴趣?那儿古城观光搞得不错,买在那儿,咱们也常去度假!”。
迪娜摇头。
“怎么你以前做房地产经纪的,自己倒不买?”
“两回事,美国的房产跟这里完全是两回事。”迪娜说着,倒想起空在硅谷的房子,受到这波不景气的影响,房价已经跌了不少。“我们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要回去。”
“我们也是。”
迪娜有点惊讶,以为他们是搬回来定居。
“骗你作啥?要不我那两个孩子会送到美国学校?学费一年要二十几万!”
“孩子当然要回美国读大学,但是你们呢?北京不是还有老家吗?”
“我妈、我姐姐一家在那儿,”劳拉顿了顿,“其实,老家那个院子早就拆了,我在美国做梦都梦见在那院子里,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迪娜点头,“中国这几年变得太快了。”
“我妈老了,饺子都没法包了,我姐姐一家,哎,他们说我变了,我看他们变得更多!”劳拉笑笑,“刚回去时,大家可开心了,然后就开始吵,吵得我都不想回北京了。你呢?台湾不也有家?”
“台北、圣荷西、上海,都有家,”迪娜笑,“你的家更多,现在连丽江也快有了,告诉我,哪里是你真正的家?”
“这我可要想上三天三夜了,要不,咱们先游泳?”
两人一前一后踏进泳池。夏末的阳光,懒懒照着池里的人,绿水上浮着几瓣落花。水有点凉,她们入水的动作放缓了,过河卒子不能回头,只能忍住这一时的冷颤。一浸到水里,劳拉马上灵活地划臂踢水,溅起水花,一忽儿就游远了,迪娜的泳技平平,头在水面上慢慢一耸一耸蛙泳。
No splashing, I said, no!
You are dead. How long can you hold it under water, hah?
耳边不断传来英语的玩闹声。迪娜感到自己其实是在圣荷西,在邻居艾美的池边派对上,孩子在池里玩水,大人在凉棚下烤肉灌啤酒,屋檐下一溜矮牵牛和滴血心花的吊篮,还有一盏蜜水,引来鼓翅如风的蜂鸟。泳池不远处是一棵绿盖亭亭的柠檬树,结满累累的绿柠檬。艾美的两个女儿夏天常在街角卖柠檬水赚零花。Lemon tree, very pretty, and the lemon flower is sweet, but the fruit of the poor lemon is impossible to eat……她仰躺水面,天很蓝,没有一丝云。将会终老于此蓝天下吧?当时她想。
艾美家和这里,泡在池水里的她,有什么不同吗?她的同事们,包括相熟的艾美,都把她当作中国大陆人,哪怕她再三介绍自己来自台湾。但现在,上海人都把她当作台湾太太,她觉得自己再一次被误认了。
So,you are moving back to China? 美国同事知道她要随夫到中国大陆,如此问她。
回家?归去?不不,她连忙声明,我从未去过中国大陆。但最让她震动的是艾美说的话。当了几年好邻居,临走时艾美特别请他们到家里吃饭。So,you guys have seen all what you wanted to see here?
她跟汉克面面相觑。那年离开台北时,朋友没有问,你们想看的地方都看过了?
Lemon tree,lemon tree,lemon tree……
“Im sorry !”
一个男人一头撞上她,深眼高鼻薄唇。
“Its OK.” 她呛到水,还依着惯性回答。
“Here,let me help you.”
男人看她脚够不到底,拉着她手臂往池边拽,等她两手搭上了白磁砖的池边才放开。男人对她微笑,她也报以微笑。这男人讲的是美式英语,倒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温暖,很久没遇到讲美语的人了。
“Are you American?”
男人点头。迪娜这时可不好意思说me too。男人听她英语流利,跟她聊起来,说刚到上海一个月,上海真是繁华有趣。迪娜知道他把她当上海人了,也不分辩,只是微笑点头,如一个接受客人赞美的主人。在几次逗得迪娜瞇眼微笑后,男人突然说他喜欢上海,因为上海女人特别漂亮,说时眼光直勾勾看她。
迪娜举头四望,那个有着木瓜大奶子的女郎正在那里百无聊赖呢。
“Look,there is a most beautiful one. See you!”
她一下子钻进水里,闭住气奋力往前拨水快踢,果然情急之下发挥潜力,竟让她一口气游到对岸。一出水,喘得不行,大口大口吸气,说不出的难受。都一把年纪了,还有这种艳遇,那个木瓜奶女郎在这里钓了半天了。但是,这又算哪门子艳遇?把她看成专钓洋客的女人?
“你是迪娜吧?”
旁边有人招呼,一看,很面熟,难道是上回在会所健身房遇到的台湾太太?那人喳喳呼呼说着台湾选举,又担心孩子功课跟不上,打听迪娜的阿姨工钱多少,临走时约着去一家台湾杂货专卖店,被她婉拒了。
“我是凯特,我们在西郊庄园的品酒会上碰过面。”
“凯特,哦,那个作家?”知道不是那个台湾太太,她松了口气。凯特是从西雅图回来的,听说在替一个什么报纸写文章,先生从美国公司跳到一家台湾公司,是驻上海厂的负责人。上回见面,觉得她特别文气,话不多,应该说是八卦不多,但是后来谈到中美文化比较,就口若悬河了。对脑子比容貌发达的女性,迪娜向来保持距离,总觉得这些人用脑过多,老流露出酸溜溜的一股傲气。但是来到上海后,只要是留美的台湾人,都被她视为同类,讲话特别投机。“你也来游泳?”
“我来学游泳,刚下课。”凯特往后一指,一个上身呈三角形异常健壮的女人正朝池边而去,“那个是我教练,以前是国家队的。”慢悠悠的蛙式,游了二十几年,来了上海,有好的教练,一对一的学费又不贵,就有了学自由式的念头。“今天是最后一堂课,教练说我自由式过关了,”凯特像个小女孩般兴奋地说,“我以为学会自由式要等下辈子呢。”
“对我,是要下辈子,我踢水不前进的。”
“要不要介绍我的教练给你?”
迪娜笑着摇头。学自由式,有这个必要吗?另起话题,“你平常都在写作吗?”
“没有啦,我也不是什么作家。”凯特手臂一前一后练习划水,入水划水后翻,“反正没什么事,东学西学,这里一对一的小课比起美国便宜太多了。”
迪娜一问凯特都学了什么,凯特精神就来了,细数在上海几年来学的十八般武艺:花艺、古筝、瑜珈、书法、游泳,现在勤练国标舞,上海话也能讲了。
“Really?”迪娜十分惊异。
“我只是不想虚度光阴。”
“嗯,像我就挺虚度的。”迪娜自嘲。劳拉投资房地产,累聚财富,让自己更有钱,凯特投资自身,累聚才艺,让生活更有趣。这些都是她们在上海安定心神的方法吧?她呢,是不是也有一套方法来安稳自己,不再感叹何处是吾家?
凯特还想说什么,迪娜打断她,“哎,只顾讲话不动,越来越冷,再聊下去,我都要感冒了。有空多联络啊!”说着匆匆往另一头游去了。
凯特的笑容顿然消失,眼里闪过一丝阴郁。水的确冷,浸在这样的冷水里,能让头脑更清醒。她有点自虐地观察着手臂泛出的鸡皮疙瘩,索性把下巴也浸到水里。肌肤的冷算什么?
来到上海后,她并没有守着跟自己背景相同的小圈圈,反而对这个大都会充满好奇。她一直是个好奇的人。当年去美国读书,后来结婚生子,去学校当义工,她总是对这个世界投以好奇的眼光,不甘愿被自己的族裔所局限。但是那时候,她常觉得打不进美国人的圈圈里。一开始,是英语不够用,等到英语流利了,却发现要深谈的语言还不够,等到语言没问题了,又有文化的隔阂。因为有孩子,她跟着庆祝万圣节感恩节圣诞节复活节和国殇日这些美国的大节日,但内心深处她没有感觉。那是跟小时候在院子里吃柚子月饼看月亮不一样的,也不同于一家团圆吃火锅斗牌拿红包放鞭炮。
先生决定换工作到台湾公司时,她全身一阵战栗,是多年束缚后突然的解放。她没有担心中国大陆的体制政治,也不忧虑食品安全和脏乱,她只知道自己要回到文化的母体,可以听懂看懂周遭的一切,没有什么可以再挡住她好奇的眼光。她不像其他的海归太太们,执着于秩序和洁净,从豪宅轿车里戒备地看向这陌生杂乱的世界,而是牛仔裤球鞋在老区里弄里遛达,拍了很多照片,写满一本又一本小册子。她下苦功学上海话,要听懂那些私语,要了解上海和上海人。
格人老戆个,翎子也勿会得接!
一句上海话,凯特竖起耳朵,脑子里迅速翻译:这人好笨啊,暗示也不懂。
呒啥好讲个,就是个乡下人!(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乡巴佬)
一个女的桃红泳衣在颈后系结,柳眉高挑,一句一声啐骂着,旁边一个年纪稍大,不停点头说,就是讲,就是讲。
凡是不上道、不合时宜的人,在上海人口中就是乡下人。台商初到上海,被称作台巴子,像她这样喝过洋水的海归,流露着上海人崇慕的洋气,要让他们服气却也不容易。她的洋化,表现出来的是守法率真和俭朴劳动,跟上海人殖民时期所学到的那种讲究优越物质的洋派,截然不同。美国人朴实无华的作风,跟上海人讲究的面子派头起了冲突,洋气成了土气。
凯特深吸一口气,往前一纵。自由式前进速度快,但费力,换了几口气后,手脚就乱了。手脚不听指挥,呼吸开始急促,脑里闪过昨天那个场面。朋友听说她在替报纸写文章,请她去参加一个新书发表会,说是上海文化界的闻人名流都会到场。她特地印了名片,装在贴花镶金的精美名片匣里,兴冲冲去了。
地点在城中区一个图书馆,这个图书馆由老洋楼改建,铁门进去还有门房。图书馆大楼旁几棵桂花树,对面有个小庭园,园里另有一栋小洋楼,开着几扇落地窗。她依着门房的指点,沿小径进到小楼,里头黑压压一片人头,她一个也不认得。在签到簿上留下名字后 ,接待的小姐请她自行取用茶点。会场前面有个装饰用的壁炉,炉前长桌上摆着要发表的新书,约她来的朋友不知在哪里。四周闹轰轰的,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相互招呼着,都有讲话的对象。不论谈话的内容是什么,在这样的场合,落单就特别落寞。
她倒了杯咖啡,退到墙角。木地板、仿古欧式沙发和茶几、永远不会升起火来的壁炉和明净的木框落地窗,昏黄的台灯增加了它们的怀旧气氛,怀的是上海特有的殖民历史,那一段曾让人自卑而今自傲的过去。除了这高分贝喧闹,此刻缩在墙角的凯特真的想起美国那些建筑那些餐厅那些早已习惯不再留意的西式“腔调”,还有那一个又一个的派对,不痛不痒的谈话,奶酪红酒洋芋片,甜腻的奶油蛋糕,和这份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手足无措。
凯特喝尽那杯淡如水的即融咖啡时,朋友出现了,把她拉到作者面前,客气地打断一个老者絮絮的诉说,介绍她是台湾作家。作者颔首说欢迎欢迎,伸手去皮包里翻找,她连忙也掏出名片匣。作者拿出的却是手机,低头在上面揿着。等了一会儿,作者一直没抬头,朋友也不知哪里去了。刚才说话的那个老者,含笑问她:台湾人?
台湾人。她只能是这样的身份,而她听过太多台湾人有钱抠门包二奶炒房的控诉。其中有钱一项,最令人痛恨。
“马英九,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吧,我过去一直在美国,没怎么注意……”她知道这里大家都挺马英九。烦人的政治,她想着怎么脱身,还好,老者并不追问,或许这只是对台湾人的一种谈话方式,就像美国研究所的同学,常以问两岸统一问题来表示见闻广博。他抛出第二个问题:“觉得上海怎么样?”
另一个难题。她还来不及说什么,老者又说:“我去年也去过美国纽约,上海高楼大厦不输纽约呢!外滩你去过吧?”
“咳,纽约市,我不知道……”夏虫不能语冰,交浅不能言深,她在别人的地盘上。
翎子也勿会得接,就是个乡下人……那轻蔑的语声,随着水灌进她耳朵、鼻孔、嘴巴,一只无形的手扯住她,往下拉往下拉,身体变得好重,她开始下沉……她的自由式真的过关了吗?
凯特一脸煞白在水里浮沉时,深水池那儿也有一阵骚动。一个穿橘红背心的救生员在水里,把个女人往池边推送,池边站着另一个救生员,三两下把女人拉上岸,让她坐下,替她按摩小腿。
“劳拉,劳拉。”迪娜赶上前,只见劳拉双手掩面,动也不动。
“不要紧,她腿抽筋了。”救生员说。
迪娜连喊数声,劳拉才抬起头,“我没事。”
善泳者,溺于水。迪娜想到这句话,连忙拍拍她肩头安慰。
“好了,太太,你觉得怎么样?”救生员说。
“没事了。”劳拉说,想要站起来,右边小腿肌肉还是疼,使不出力,就让迪娜扶着,一拐一拐走回躺椅去。太阳已经西斜,一阵冷风吹来,两人手忙脚乱擦干身体。劳拉边擦边踢腿,小腿肌肉发紧,好像又要抽筋了。
“我扶你回去好了。”迪娜把劳拉的提袋抢过来背在身上,一手要去扶,劳拉躲开了,“我能走。”
两人慢慢走出小区的中心绿地,迪娜说起遇见凯特,上回品酒会大家同桌。“这个凯特,上海话都能讲了,好厉害。”
“干嘛学这个啊,普通话到哪儿都说得通!”劳拉不以为然。
“也对。你跟上海人说上海话,说得不好,还让他们笑话。他们可不像美国人,不会当面笑你英语有口音。”迪娜觉得一阵轻松。到处上课把自己搞那么累做什么,没多久不也要走了;上海话,你到美国再去讲看看吧。
两人到了劳拉所住的大楼底下,“行了,我自个儿上去。”
“我陪你上去吧!”迪娜帮忙在袋里找出门卡,揿了电梯。
到了劳拉的家,阿姨来开门,劳拉谢过迪娜就说拜拜了,转身的背影线条刚硬。迪娜只来得及从那半掩的门瞥一眼,屋里空荡荡,堆着一些纸箱,没有她想象中的精致华美,却有一种刚迁入或将搬出的仓促凑合。为什么?拥有那么多房子的劳拉,为什么没有费心打理自己的家?她想起劳拉掩面坐在池边的模样。魂牵梦系的老家院子拆掉了,她变了,亲人也变了。三天三夜,要想上三天三夜,她说。
天色渐暗,小区里的路灯一明一灭挣扎着要亮起,几栋大楼也点起一格一格的灯光,每格灯光像一个屏幕,有人影晃动,布景各不同。那是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故事?或许预知到会有像她这样窥探的眼光,一些讲究隐私的人家,早就严严拉上帘幕,只透出神秘的微光,而有的方格索性是全然的黑暗。一辆出租车载客进小区,现在亮着绿色的空车灯在小区里兜圈子揽客,司机特别看了迪娜一眼。迪娜对这样的空车虚耗感到既同情又厌恶。
回到家,懒懒地冲澡洗头,换上家居服。阿姨端上红豆酒酿丸子,迪娜吃一口,又踱到蚂蚁城堡边。
城堡里悄无动静,原来蚂蚁都躲进洞穴,三三两两挤在一起睡了。此时的城堡是一片宁静的蓝水。小小的五角盒,隔绝了外头真实的世界,安详宁静仿佛永恒。如果她移动盒子,甚至一把掀掉顶盖,那突来的冷风和震动,定会把所有蚂蚁从美梦中惊醒吧?它们将上下乱窜如溺水者,摇动触须祈求救援,它们将哀嚎:天,怎么不见了?
如果不是怕蚂蚁跑走,迪娜还真想这么做。
(本文系本刊特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