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米
2016-01-16葛亮
葛亮,1978年生。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现执教于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谜鸦》、《七声》、《相忘江湖的鱼》等,曾获第一届香港书奖、第十九届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首奖,作品曾入选《二十一世纪中国新文学大系》、台湾2006年“诚品选书”等。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让。
他说,实际上,每年总有这样的时候。熬一熬吧,熬过去就好了。
是的,我需要解释一下,我如何与他相识。
这涉及到我的工作性质。怎么说呢,我是一个摄影师。当然,这是我的副业。我没有兴趣说我还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因为无可圈点。可以叫做公务员。但其实,只是在殡仪馆里做一些迎来送往的事情。送生也送死。
所以,我会重视这份副业。它让我觉得自己有用和高尚一些。当然别人未必这么看。毕竟,我是个很容易自尊心膨胀的人。
问题在于,摄影师也并不完全是个理想的职业。因为业务范畴广泛,我替人拍过结婚的video,拍过宠物,也偶尔为了紧巴的日子,跟踪过一两个明星,拍过他们的闺中秘事。但我要说明的是,我是个将兴趣和事业处理得壁垒分明的人。不要以为我没有原则。
因为我的原则,我才会和老凯相识。或者说,我才愿意搭理他。
老凯的丈母娘死掉了,在我们的殡仪馆火化。
那天的丧礼,租用了我们最大的一个厅,极尽奢华。排场摆得很足,包括全程录像。我对这一点很不解,毕竟不是什么伟人的遗体告别仪式。录像的意义,除了让亲友在痛定之后再思痛之外,难说还有什么历史价值。照片上的老太太十分老,眉目并不舒展。不是颐养天
年后的寿终正寝,听说是胃穿孔死掉的。这就让整个事情变得勉强。前来吊唁的来宾,他们在礼堂外面,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一个大肚子的男人正在打电话给股票经纪,面部表情丰富。他身旁的女人掏出化妆棉,将嘴上紫黑色的唇膏一点点擦掉。擦了一半,又不甘心地抿一下嘴。更多的人,是百无聊赖的样子。
的确,即使从专业的角度,我也觉得准备的时间过于漫长。依客户的要求,将雏菊、康乃馨、天竺葵、菖蒲和薰衣草一层层摆成俄罗斯套娃一般的心形,确实需要时间。何况这个方案,是在追悼会开始前两个小时才告诉我们。而那两只棉纸扎成的仙鹤,在前一天晚上受了潮,怎么都摆不出雄纠纠气昂昂的派头,也实在叫人郁闷。在所有人都忙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只有一个哥们儿,叼着烟扛着摄影机走来走去。我说,哥你差不离行了,这么走我眼晕。他轻蔑地看我一眼,说,什么叫差不离,没个合适的机位,拍出来效果不好你担当得起?我就闭嘴了。他是客户从电视台请来的摄像,以掌镜一档大型相亲类节目而闻名,所以拍活人还是满有经验的。他突然一拍我肩膀,说,小伙子,人生没有NG。这可吓了我一跳,这么有哲理的话,搁我们这儿就让人起鸡皮疙瘩。我干笑着走开了。
这又忙了一阵儿,我正训一个刚来的小姑娘把“音容宛在”的联给贴倒了。老李过来慌慌张张地说,那哥们不行了?我说,谁?老李一指,摄像。我一看,哥们脸煞白,捂着肚子,豆大的汗珠可劲儿淌。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
他看我一眼,嘴唇直发抖,说,早上喝了碗豆汁儿,刚跑了三趟厕所。得,又要窜了。看他那熊样,我心想这还真是英雄气短。我说,赶紧的,回家歇着去吧。他为难地说,那这个怎么办。我说,不拍了呗。他说,那不成,订金都收了。说完脸色一阵发青。旁边老李就说,马达,你不是摄影挺能耐的吗?帮帮这哥们儿。我说李叔,我哪敢来班门弄斧。哥们儿眼亮一亮,说,那谁,你摇镜特写什么的,都会吧?我冷笑一下,心想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这儿臭显摆。就说,不会。转身就走。哎……他痛苦地抬抬手,说,得,就你了。
要说人在这镜头底下,都挺能装。该肃穆的时候格外肃穆,嚎得也一个比一个带劲儿。孝子贤孙们赛着哭天抢地,生怕日后翻了带子出来,被人咂味说不孝遗臭万年。晚上,我一边看录像,一边想,到这时候真他妈的都是影帝影后哦。可一中年男的经过,突然抬起脸,歪过脑袋看一眼镜头,笑了。他这一笑,可把我吓得不轻。到回过神来,赶紧倒带子再过去看。还真他妈的笑了,笑得亲切和蔼。这大半夜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觉得,他这笑,是笑给我看的。
一周后的中午,我正在办公室打盹,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很沉稳的男声。他说,小伙儿,听你们领导说,老太太那录像是你拍的?我说,嗯,您哪位?他说,我是老太太的女婿。我说,哦,我就是一代班跑龙套的,拍得不好您见谅。他说,不,你拍得很好。构图,氛围的感觉,都把握得很棒。我心想,好嘛,还构图,机位基本就没动过。我说,有事您说吧。他说,我想找你合作个项目,你有兴趣吗?我想一想,说,哦,您细说说吧。
就这么着,我见到了老凯。当我见到这中年人,一眼认出他是在镜头里微笑的男人。我当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冲我亲切地笑了,笑容与镜头里一样,然后对我伸出了手。我和他握了手,他的手心是湿热温暖的。
我是个风水师,他说,我找你呢,是想拍一个通灵人物的纪录片。我一听,想都没想就摆摆手。我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我没兴趣。我是国家公务员,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专业的角度来说,死者为大。走都走了,何苦接回来再折腾一程。他不恼,笑得更亲切了,他说,你这么说,还是对鬼魂不够了解。鬼魂是什么?从科学的角度说,鬼魂实际是某种磁场。你得承认磁场是唯物的东西吧。我不置可否,他继续说,这种磁场是有记忆的,人在生时附于身体,可人要是器官衰坏或者虚弱衰老,产生不了足够的能量,这种磁场就会慢慢离开人体。所以人死以后,灵魂就成为一种脱离肉身的单独的能量体。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这个磁场暂时不会消亡。鬼魂就开始游荡,这就是所谓孤魂野鬼。
我打断他说,您说的是挺科学,可是听起来还是瘆得慌。您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吧。
他说,你听我说完。这些鬼魂在游荡的过程中,会遇到与自己属性相当磁场接近的身体,就会被接收。这就是所谓的鬼魂附体。而通灵师,就是能够调整自身磁场,与鬼魂相近的人。鬼魂有自己的磁场记忆系统,就好比磁带上的资讯以电磁波的方式,可以反映于被接受者的大脑。这时候,通灵师就像一道桥梁,可以将亡者生前的记忆显现出来。他的喜怒哀乐,他想做的事情,他最惯常的思维方式,都会作用于通灵人的大脑。所以,所谓死者和生者的对话,就是这么来的。我最近听说,在东南亚的丧葬业中,兴起了一种仪式。有很多的通灵师都在那工作,帮助死者亲友了解遗愿。我想过去拍一拍。子丑寅卯,看了才知道究竟。
我咽了一下口水,莫名有了一些兴奋。但我还是很矜持地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老凯哈哈一笑,说,大不了灵魂附体。你这么壮,对相异磁场排斥力很大,估计没人敢附。谁他妈要真的敢玩儿你,我们就把他的银行密码套出来。
我也笑。我说,老凯,要真这么能耐,你就该把你丈母娘的密码都套出来。
老凯不屑地说,她那点遗产,早就给几个小舅子刮干净了。要说那天办白事,我还贴了不少钱呢。
我们就一起大笑起来。在这笑声里,基本上这事就算成交了。
我们到了越南那天,不怎么顺利。在河内机场上,突然停电了。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遇上机场停电这种鸟事,也算是开了眼。一片乌漆麻黑中,有个男人用娘娘腔的英文说,所有过关手续一律暂停,直到电力系统恢复。
在黑暗中,我皱一皱眉头,说,见鬼。我听见身后老凯用很干的声音说,说不定真是鬼闹的。
我心里一阵发凉。我说,你别三句不离本行。
老凯说,鬼魂集中的地方,电磁波太强大。以前在美国的爱达荷州,有一个牛奶厂经常停电。后来发现那地以前发生过爆炸,死了很多人。再后来,他们就引入高压电。整整电了两小时,从此消停了。我听说河内机场,以前死过不少越共。
我说,行了,别说了。
这时候,电来了。一片大亮。
河内连着几天都阴雨连绵,还剑湖上一片雾气。我问老凯,什么时候开始工作。老凯说,不急。
我笑一下,你不急我也不急。有吃有住,我就当来度假。
我自己一个人去城里逛。逛到傍晚,坐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了一碗牛肉粉,又要了一个法包。法包味道还不错,价廉物美。谁说殖民主义全都是坏东西。我一老百姓,法国不殖民,到哪吃这么便宜的法包去。吃完接着逛,同春市场一直逛到三十六行。我又买了许多蜜饯,边走边嚼。三十六行很有意思,同业扎堆。炊具、雨伞、布料全都摆在一块。有一整条街,全是卖锦旗的,好一派升平的美景。我走入一条内街,都在卖些民族风味的服装。我知道越南人多是京族。他们的衣服女人穿上倒真是长身玉立,可就是颜色太素了些。经过一家门面小些的店铺,外面倒挂着几件颜色很鲜亮的衣服。我走进去,看有个很老的老太太坐着。看见我,也并没有招呼,只是不停地嚼着槟榔。我翻了几件衣服,看上了一件宝蓝色的缎子长衫。就问那老太太多少钱。那老太太看我一眼,半躬起身子,开始讲我不懂的话。她的嘴巴一开一阖,里面是被槟榔染黑的牙齿。我心里一阵恶心,但还是微笑地用英文问了她一遍。老太太茫然地看我一下,突然用手挡住了我,说,No!我搁下衣服,抬脚就走。有生意不做,有病!这时候,进来一个年轻姑娘,穿着小背心和热裤。老太太一把拉住她,叽哩咕噜地说半天,一面指指我。那女孩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拿磕巴的中文问,你要买给谁?我想都不想说,买给我媳妇儿。她眼睛瞪大了,反问我,媳妇儿?我估摸着越南人不懂这个,一想媳妇儿也没过门儿,就只好嬉皮笑脸地照实说,给我女朋友,girl friend,Ok?女孩脸色露出吃惊的表情,你女朋友死了吗?你怎么还笑得出?我顿时就怒了,我心想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他妈的咒谁哪。可是我看见她一本正经的脸色,突然觉得有蹊跷。我问她说,你这什么意思。女孩说,我奶奶说你进来半天了,你到底要干什么。一个寿衣店,值得这么逛吗?
我一听,吓得一颤,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我回身对这女孩喊,你姥姥!你们越南人有病啊,给死人衣服做得比给活人的还好看。
我一路小跑地从内街里跑出来,心里不停说着“呸呸呸”。这时候天色一沉,毛毛雨突然大了起来。我没带伞,赶紧跑到一个怪模怪样的亭子里去。可是还是淋湿了,我使劲打了一个喷嚏。这时候全球通响起来了,是老凯的声音,急急忙忙的。老凯说,哪儿去了你?到处找。快回来收拾家伙,干活了。
赶不及换衣服,湿漉漉地跟他上了车。到了云寿殡仪馆,浑身冷得发抖。我们到了门口,却不让停。一直等一架加长的凯迪拉克缓缓地开出来。听见老凯的小助理说,妈的灵车搞那么大有什么意思,睡全家啊?老凯说,小小年纪看不得人好。到哪也有先富起来的人。我透过车窗望过去,其实这个排场与殡仪馆的破落实在是不搭调。说起来也是政府机构,看着好久没整修过了。不大的门脸上,有个老大的牌匾,上面的字都脱落了,有年头儿了。墙上还画了一幅像,也斑斑驳驳的,好像是个梳着大背头的长胡子老头。我说这是谁啊?长得这么喜庆。老凯也?了一眼,说,嗨,胡志明啊。你们八〇后就是无知。
我们穿过一条甬道,头顶的日光灯管滋滋地响,一闪一闪的。一群人走过来哭哭啼啼。打头的是个小姑娘,倒是很镇定。她手里捧着个黑色的骨灰盒子,经过我的时候,嘴里嘟囔了一句。我问翻译,她刚才说什么呢。翻译说,别管她。
殡仪馆的负责人是个秃顶的中年人,佛山籍的广东佬,看见我们迎了过来。老凯使了个眼色。助理走过去,把一个信封塞到他手里,说,小意思。他立刻喜笑颜开,对我们说,今天你们好彩,通灵师是个华人。不过等会“问米”的时候,他还是会说越南话。主要还是方便沟通,方便沟通。老凯也笑,说,没事,我们带了翻译了。
到了灵堂,看见家属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下了。前排是个穿一身孝服的年轻女人。旁边是个小男孩,孝帽太大遮住了眼睛,咿咿呀呀地叫起来。女人替他把帽子戴好,轻声地呵斥了一声。她抬起头,看见我们正架好机位,细长的眼睛瞟了我们一眼,对后面一个年轻男人耳语。男人站起来,立即是凶神恶煞的样子,架着膀子走到我面前,狠狠地说了句什么。翻译对我说,他说不许拍。老凯赶紧走过来,又将一个大信封塞到那男的手里。男的掂一掂,没言语,转身走了。老凯叹一口气,说,幸好有备而来,现在到哪儿也得“毛爷爷”开路。不不,在这儿是“胡爷爷”。
这时就看见杵工推着死者的尸体走出来。女人看见了,先呜呜地哭两声,就嚎起来了。身旁的亲友劝慰了老半天,总算平息下去。我琢磨,这死的大概是她老公。
桌上摆的供,琳琅满目。挤挤挨挨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遗像,看起来严肃得很。我心想,大概不是善终。旁边的翻译就说,这是个出车祸的。才结婚两年。
这时候,走出来一个一身长袍的男人。旁边人告诉我他就是通灵师。虽然我有心理准备,还是有些吃惊。他似乎过于年轻了。三十出头的样子,眉目清朗。那个方形的帽子本是滑稽的,戴在他头上,就成了京剧里的纶巾小生。他举起了一把宝剑,稳稳地放在桌上。旁边的小助理说,呦,来了个令狐冲。只见他坐下,喝了一口水,喷在面前的黄草纸上,开始念念有词。一唱三叹,倒是好听得很。我问翻译,他在说什么。翻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说,我也不懂,大概是请各方神圣来帮忙的吧。
我给了他一个特写。突然,就看见他脸上抽搐了一下,一下子趴在了神案上。不消一会儿,抬起了头,仍然闭着眼睛,人却坐正了。前排的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大叫起来。旁边的翻译说,她叫老公的名字呢,老公叫有龙。
通灵师开始左右摇晃身体,嘴里喃喃说着话,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翻译说,上身了,问自己在哪儿呢。
女人开始哭泣。
通灵师突然浑身颤栗,声音变得急迫起来。翻译说,哎呀颠来覆去说自己真冷啊,真饿啊,这是在哪儿啊。
女人说,夫啊,你回来了。你怎么抛下了我一个呢。还有我们的儿子,他才刚刚会叫爹呢。
女人说完又开始大哭,问他男人在底下好不好啊。通灵师闭着眼睛对着她的方向,突然也发出了哭声。我不得不说,作为一个男人,他哭得极为动听。这哭声内容丰富,里面有不舍、爱怜和悔恨。
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给我们儿子取个名字吧。
通灵师停止了哭声,拿出一张报纸,用手摩挲。然后用蘸了墨水的毛笔,抖抖索索地在报纸上画了两个红圈。
然后将报纸掷向女人。女人的亲友赶紧捡起来。我努力看了一眼,也没看见他勾了个啥。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然后女人又开始哭。翻译听了听,说,这是个什么名字,叫“多盒”。我看他是圈到广告上去了。
女人突然站起来,高声叫喊起来。翻译在旁边急急地说,你这算怎么回事。你到死做事都这么吊儿郎当,给儿子起这么个坑爹的名字。
我看了翻译一眼说,你甭跟这儿用网路语言啊。翻译说,别打断我,我怕你不明白。
然后女人又开始哭,说,你现在抛下我一个,你去快活了。活着整天不着家,在外面赌赌赌。我生孩子,你都不在我跟前。你把我们家都败光了,现在让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了。我们开的店,还有一年的政府贷款没有还。工人的工资也没有钱发。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啊。呜呜呜。
通灵师一言不发,听任女人的指责。面目十分宁静。但是,我看见显示屏里,他的脸色渐渐泛起微红。突然,他头一抬,开了口。
这一开口,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人们,突然都安静下来。我看见翻译张目结舌,赶紧问,他说什么啊?
翻译回过神来,挨近了我说,有戏看了。他刚才说,我在外头赌,你就在家里偷汉子吗?
我也愣了。这他妈是好莱坞还是重口味韩剧啊。
女人愣愣地看着通灵师,开始大哭。然后看阵势,是骂上了街。通灵师也不说话。偶尔讲一句,那女人就边嚎边骂。
我问翻译,他们说啥呢?你给翻翻呀。
翻译眼睛瞪得溜圆,说,来不及翻,信息量太大了。
忽然,我看见通灵师的脸赤红,五官扭曲,变得狰狞。他呼啦一下站起来,跳过神案,身手非常敏捷。然后一把抱住女人,掐住了她的脖子。
旁人都看呆了,竟没有一个去拉一把。在挣扎间,通灵师揪起女人一绺头发,一个箭步跑到尸体跟前,撬开尸体的嘴巴,要将头发塞进去。
老凯看见,说,坏了,他要带她走。赶紧和当地的一个风水师傅走过去,合力按住了通灵师,然后将头发从尸体嘴里面抠出来。老凯拿起一张神符,口中念念,“啪”地一下贴到通灵师的额头上,说,尘归尘,土归土。走!
通灵师颤抖了一下,躺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慢慢地睁开眼睛。面目如之前一般平和,神态澄明。
通灵师站起来,与女人与亲友致意。女人惊魂未定,一把推开了他。小男孩嚎啕。其他人也都纷纷有些闪躲。他无辜地看众人一眼。只有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和他握了握手,大概说你辛苦了之类的话。
老凯擦一把额头的汗,长嘘一口气,说,没想到,到这儿来救了个急。业务还算熟练。
我张了张嘴,到底没问出来:这老北京腔的念诀,越南的鬼是怎么听懂的。
收拾东西的时候,通灵师走过来,认真地看着我的摄像机。他对我笑一笑,笑得有些疲惫。
晚上我们在一个叫Little Hanoi的小餐厅里吃饭。老凯叫了殡仪馆的老金和通灵师。通灵师叫阿让,这时候换了身简单的T恤衫、牛仔裤,和个普通的年轻人没两样。老凯和老金觥筹交错,简直是他乡遇故知。我和他们敷衍着,看阿让在旁边,一个人默默地喝酒。我就说,帅哥,碰一个啊。他就将酒杯举起来,和我碰一下,一饮而尽。我说,好酒量。他笑一笑。
我问他,你做这行多久了。他说,三年。
然后就又没话了。我说,听你口音,是南方人啊。
他说,浙江镇海人。
我说,浙江可是个好地方。怎么想到到这里来。
他说,讨生活。
我心想,刚才那情形,真看不出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这时候,服务生端了几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河上来。老金说,趁热吃,这几天雨多,去去寒湿。
雾气缭绕间,阿让抬起了脸。他看着我说,我觉得,你不相信我。
我正在挤一片青柠檬,手一抖偏了,溅进了眼睛里。一阵酸疼。
老凯也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打着哈哈说,他怎么敢不相信你。他就是我一打工的。我信你就成,我们还要跟拍你呢。
阿让摇一摇头,说,信不信,眼神里有。
老凯说,他哪有什么眼神。你看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使劲揉一揉眼睛,说,你们通灵师,是不是都有忌讳?比如“莫问前事”。
阿让没等我说完,他说,你的工作,也是常和死人打交道的吧。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清晰。我们都停下了筷子,看着他。他埋下头,开始吃面前的汤河,一边把牛肉拣了出来。
第二天,我们去了旧城东川市场附近的一个道观。这道观比不得镇武观气派,很小,也破落。但是有名,据说在这里求三清灵验得很。每星期阿让有一天在这里“问米”。这儿,会比在殡仪馆里收得贵些。因为问的不是新鬼,都是去世很久的了。有些已经快要魄散。用老凯的话来说,磁场很弱。所以要通灵师用大的力气来招魂,是很伤元气的。
这天来问的,是一对华人中年夫妇。他们上初中的儿子,一年前因为考试没考好,从楼顶上跳下来自杀了。夫妻俩就这一个儿子,女人又不能再生了。这个年纪丧子,又香火无继,是很痛苦的事儿。夫妇俩就想着有个寄托。亲戚介绍了一个新丧的女孩。做爹娘的就琢磨给儿子办个冥婚,也好在地下有个伴儿。“八字”什么的都看过了,可到底还想听听儿子自个儿的意思。
阿让坐在神案前,脸色肃穆。袍子比昨天的颜色鲜亮,头上戴了一个假发髻。脸颊上印了两块胭脂,模样有点儿怪异。
夫妇两个看上去都斯斯文文的。男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女人的眼睛有些空,直勾勾地盯着阿让。
阿让点起一炷香,口中念念,然后慢慢地垂下头去。
许久后,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突然好像打了一个寒战,抬起脸来。眼睛紧闭,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女人失神地看着他,轻轻问,儿子,是你吗?
阿让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说,阿妈。
这声音很平静,有些单薄,听得出几分稚气。
做母亲的用手帕捂住了嘴巴,隐忍着发出了嘤嘤的哭声。父亲用手抚弄着她的肩膀,说,阿祥,爸妈想你啊。
傻孩子,你怎么这么糊涂啊。爸那天话说得重,都是为了你啊。你这是要让你爸后悔一辈子呀。他说完这句话,也泣不成声。
母亲一把推开他,擤了一下鼻涕,说,儿,你走以后,我把房间给你留着,里面什么都没有动。你几时回来都行,爸妈给你留着门。
阿让的声音也变成了哭腔,他说,阿妈,我也想家。可我不认识回去的路啊。你烧几样东西给我可好。
母亲赶紧说,祥仔你说烧什么,爸妈什么都烧给你。
阿让停一停说,你把萧亚轩的那张CD烧给我吧。
母亲有些茫然,说,萧亚轩?
阿让说,在书架的第三层上,就是放我马克杯的那一层,有一摞CD。
母亲说,好好,你还要什么?
阿让说,把立柜上的模型也烧给我吧。
母亲想一想,问,是那个有桅杆的吗?
阿让说,不是,是那只苏联的航空母舰。我拿它参加市里的竞赛得过奖的。
阿让的声音变得有些活泼了,好像一个在生的少年人,在回忆往事。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了。
母亲又哭起来了。父亲捏住了她的手,说,阿祥,你在底下孤不孤单?爸妈想帮你娶个老婆,成个家好吗?姑娘很漂亮,人也不错,比你大两岁。
阿让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突然开了口,说,不,我只要小意。
我看到夫妇两个都止住了哭声。做父亲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他说,小意?你被这个小意害得还不够吗。你知道爸妈在你身上,寄托了多大的希望。为了那个女人,你爷爷什么家产都没留给我们。爸妈攒吃攒喝,是为了你将来上哈佛耶鲁,出人头地。你扔下爸妈一死了之,倒还惦记这么个人。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粗重。母亲抱住他,说,你够了,别吓着孩子了。
阿让又半晌没说话。
母亲说,祥仔,你现在要如何,爸妈都答应你。可是,小意是生者。阴阳两隔,你总不能等她一辈子。爸妈是怕你在底下没有人照应。你成了家,我们也就放心了,好不好?
阿让抬起头,点了三点。
母亲看了,欣喜地执起父亲的手,说,好孩子,好孩子。将来我们老两口百年,咱们四口团聚,也算囫囵有个家了。
这样说完,却又哭了。我推了一个近景,看见她脸上的妆都花了。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阿让身体又颤抖了一下,轻轻地说,阿妈,别哭了。你身体不好,别再哭了,伤身。阿爸,儿子对不起你们,不能尽孝了。你帮我好好照顾阿妈。要听王医师的,血压高,降压药还是吃英国的那种,不要为省钱。阿妈,儿子要走了。
母亲听到这里,大喊一声,儿啊!叫得撕心裂肺,然后昏死在椅子上。
这时候,阿让慢慢地趴下了。
待他抬起头来,那父亲已经走到跟前,老泪纵横,说,后生仔,谢谢你。我们家祥仔,一点都没变。不是受人引诱行错路,现在还是个乖孩子。他拿出一叠钱,点出许多张放在阿让手里。想一想,索性将一叠都塞给了他。
做母亲的,这时也渐渐苏醒过来了。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一把抱住阿让,抱得紧紧的,手在他脸上,身上摸索。眼神中的留恋,让我们这些在场的人,鼻子都发了酸。旁边的小助理,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我端了一杯酒到阿让面前。我说,兄弟,今天我是信了。一个大老爷们儿,今天再不信,真的没人了。
阿让看看我,笑一笑,没说什么。
离开了越南,我们在东南亚兜了个大圈。
一路真也算是开了眼界。从泰国的养小鬼的规矩到请佛牌的法门;从马六甲的公主坟,到雅加达废弃的工厂大厦、闹鬼的拿督府,各种的光怪陆离,各样的奇人异士,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芭堤雅,耽误了些日子。本来是去拍当地一个被吹得很神的神婆。我们的翻译,却掉了队,差点儿没过一个小人妖的桃花劫。待我们回到河内的时候,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白天,我跟着导演去真武观、独柱寺补了几个镜头。晚上,一个人百无聊赖。我就带上一份地图,出去逛。这时候已经入夏。天黑下来,街上还有一些热腾腾的气氛。到处是突突突的声音。电单车在这里是很普遍的交通工具。青年人穿着鲜艳的衣服,哼着Westlife的舞曲。女孩们坐在后座上,搂着男朋友的腰。吊带背心底下是黑黝黝的香肩。长头发在风里吹得像一面旗帜。像世界上所有的城市,这里也是摩登的。
我租了一辆三轮车。沿途的夜色和风景,都很让人舒服。我不是个浪漫的人,可这一刻,心里却觉得放松和安定,或者是因为工作告一段落。我和踩三轮的大爷,用蹩脚的英文七荤八素地聊着。他不断地推荐我去一些香艳的地方。这时候,我并没有兴趣风流。我对他说,我饿了,你载我去个吃饭的地方吧。
他说,那就去夜市吧。
这样我就到了东双夜市。我说我自己逛,你走吧。我付了车钱,又多给了他一些小费。临走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死心,说,真的不要lady吗?cheap and good哦。我摇摇头,对他比了个“赞”的手势。
我辨认了一下,发现就在三十六行的北面。这里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市场,叫卖声此起彼伏。各种油腻或辛辣又不知缘由的味道,从周围传来。我买了个荷叶糯米饭,边走边吃。金桔椒盐的味道很重,但是配上本地的秋葵,吃下去很过瘾。街边的小
贩正热火朝天地把各种商品沿街摆出来。有一些好玩儿的冒牌货,我看上了一顶A & F的棒球帽。在后脑勺上,用很小的字印着Autumn & Feather。我笑一笑,为了这个创意,买了下来。越往深处走,稀奇古怪的东西,似乎越多。阿凡达面具,一次性防水纹身纸,日本出产的出气沙包、性玩具、情趣用品,琳琅满目。一个装束鲜艳的女人从巷口里跑出来,拦住了我。她拿出一本册子,指着上面衣着暴露的女郎照片,分别以越南话和英语跟我兜售。我故意用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对她说,对不起,听不懂。她愣了一下,拉住我的袖口,嘴里冒出蹩脚的中文,中国,大哥,有发票。我大笑着跑开了。
就在这时,嘈杂中听到了胡琴的声音,在不远处。这声音我不陌生,因为我爷爷是个资深而无成就的票友。但节奏和音色与我熟悉的京胡并不一样。我看见了一个很花哨的戏台,搭在祠堂的前面。这戏台的俗艳吸引我走了过去。一片大亮,台上空无一人,可能一幕刚刚
结束。幕布上方挂着褪了色的红色横幅“河内越剧同好会”。突然之间,响起几声断续的鼓点。一个女人走出来,一身青衫,胸前缀满金色的流苏。几句念白之后,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这女人扮的是个年轻的旦角,但身段早就走了样,脸孔也看得出年纪。同时幕布旁边
的电子荧幕上出现了两个字:“追鱼”。机器可能也失了灵,“追”字的“走之底”只剩下了一半。我记起来,这是个人和妖怪谈恋爱的故事。唱了两句,一个男的也走出来,一袭蓝衣,读书人模样。也唱起来,他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点沙。唱什么我是完全听不懂,但听上去却有点耳熟。这是个书生,大概演员与角色年纪相当,就没有女人的表演显得勉强。看他的做科,称得上风神俊逸。脸上的粉涂得很多,有些僵。但一双眼睛,脉脉含情。对着这么个身形肥满的鲤鱼精,还能这么入戏,也不简单。两个人唱完了,出来谢幕。那男人开了口,说感谢之类的。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这声音电光石火,我突然认出来,是阿让。
我挤过人群,到了后台,看见书生正在卸妆。我喊一声,阿让。他转过头来,真的是阿让。我愣了一愣,说,你怎么在这里。阿让笑笑,说,等我一会儿,我请你吃夜宵。
我们穿过街巷,在一个安静些的烧烤档中坐下。阿让点了一盘牛肉,又点了盘茄子,番茄西兰花。我说,牛肉再来盘吧。阿让说,不用了。给你点的,你们北方人爱吃。我晚上不吃肉,大荤伤喉。
我哈哈大笑,说,真没想到,你还会唱戏。
他微微皱一下眉头说,我来越南前,是省越剧团的演员。
我这才觉出刚才的轻慢,于是打个圆场,哦,唱得这么好,干嘛要改行做通灵师。难说,真是大仙附身了。
阿让也笑了,轻轻说,在这里,靠唱戏养活不了自己。
他夹起一块西兰花,慢慢地嚼:不过,我可能也快回顺化去了。等攒够了钱,我就办个自己的剧团。
我说,嗯,你上次说来越南,是为了讨生活。说到底,还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又摇摇头,说,说到底,是为了一个女人。
我有些吃惊他这么说,现出感兴趣的样子。可是,他倒不往下说了。端起酒杯,和我碰一下,说,喝酒。
我说,不过呢,你做通灵师,也是天赋异禀。不做了有些可惜。这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这时,一点烧烤的油星子溅到了阿让白色的衬衫上。他抽出一张纸巾,很仔细地擦,一边说,无为有处有还无。
我说,什么,这么玄?
他笑了。
那天,我就和阿让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了半夜。
离开的时候,我说,刚才你在台上,我给你拍了几张照片。你给我个地址,回头寄给你。
阿让就说,好,回头发到你手机上去。
回国以后,我的生活算是天翻地覆,这真他妈叫拜老凯所赐。为了跟他这个项目,好好一份公务员的工作辞掉了。这才知道世道艰难。打他那儿拿了笔钱,没怎么着就花光了。不过也算钱尽其用,我给自己添置了一套不错的摄影器材。开始给人打打零工,拍拍婚纱照全
家福什么的。好听点儿,就是干上了自由职业者。这中间,抽了个空把婚给结了。不过我媳妇儿她老妈当时极力反对,说好歹一人民教师,千挑万选,最后怎么也不能嫁给个个体户,还拍过什么装神弄鬼的东西。可我媳妇儿一新时代的女性,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我这个火坑。说实在的,我心里挺歉疚的。特别见她安贫乐道的模样,也心疼得很。有时候我借酒浇愁。她就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说,焉知非福。我就叹上一口气。
第二年年头,我正帮媳妇儿剥蒜吃饺子。老凯兴冲冲地打电话给我:兄弟,你时来运转了。我苦笑一声,说,凯爷,您老就积点儿德吧。作为改变我人生的人,别再忽悠我给您卖命了。
老凯就急了,说,马达,你别他妈的没良心。你知道洛迦诺国际电影节吧。我说,地球人都知道,纪录片界的奥斯卡啊。您可别跟我说咱那破片儿获奖了,广电局都懒得禁。老凯说,是啊。您获了个最佳摄影,中国第一人啊。请好等着上报吧。我听他说完,顿时蒙了,无语对苍天。蒙完了,扭一下自己的脸,生疼。我一把抱起我媳妇儿,说,我远见卓识的老婆大人,I服了You,比章鱼帝还他妈准啊。
事实上,这部叫《魍魉人生》的纪录片获奖以后,我的命运从未有大的改变。但毕竟让我觉得理想不至于一无是处。也有了继续为五斗米折腰的勇气。我依然拍人、拍宠物,跟在一对对新人屁股后头,拍他们搔首弄姿的婚纱照。
有空的时候,我就把那只奖杯从书架上拿下来,擦一擦上面的灰尘。
年龄与阅历告诉自己,要淡定。直到《世界地理杂志》寄来了邀请函,希望我成为他们在亚太区的签约摄影师,聘任期为十年。
接下来的三年,我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走南闯北,拍了想拍的东西,去了该去的地方。到了这年五月,公司说让我去下龙湾一趟,帮他们国家旅游局拍一个风光宣传片。我原本没有什么兴趣。但想一想,答应了下来。
我把一张《魍魉人生》的光碟,放进了行李箱。
工作结束后,我打通了阿让的电话。
他很意外,但似乎还记得我。他小心翼翼地跟我寒暄了一阵。我问,你是在顺化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我还在河内。
再见到阿让,是一个阴天的下午。空气湿热,汗闷在身上出不来。
他给我的地址在古城附近,但很难找。我在巷子里转悠了好久,终于找到这个门牌号,是一处残破的民房。
民房前面,有一个水洼。几个小孩子正蹲着,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我走过去。水洼里有东西轻轻地蠕动。当我认出是一只初生的老鼠时,有些反胃。小孩们撩起肮脏的水,泼向老鼠。老鼠挣扎着想要爬出水洼。他们就把它的头按下去。
水洼的边上,是一丛栀子花,大朵大朵的白,开得很招摇。
没待我敲门,一个粗壮的男子,光着膀子走出来,把一盆水泼到水洼里。小孩子一哄而散。
我问他,阿让在哪里?
他开始没听明白。终于听懂了,指指楼上说,他可欠我两个月的租了。
我沿着木梯往上走。楼梯已经不太结实,踏上去发出“吱呀”的声音。扶手上栖着几只鸽子,侧过头,用好奇的眼神看我。我走近了,它们就退后几步。我挥了一下手,它们就扑扑啦啦地飞走了。
楼上门开着。
我看到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房间很小,阿让正坐在一个蒲团上,喃喃地说着话。黄昏的光线穿过窗户,正照在他脸上。阿让留了个平头,此三年前瘦了许多。留了连鬓的胡子,也显老了。
他紧紧闭着眼睛,右手放在一个看起来很油腻的假发上。面前是个中年男人,面目不清楚,我只能看见脖颈上纹着一条龙。
我知道他正在进行“问米”的仪式,假发或许是逝者的遗物。我没有打扰他,靠着门框站着。我正打算点起一支烟。
这时候,那个中年男人呼啦一下站起来,一拳打在阿让的鼻梁上。
阿让睁大眼睛,惊恐地看他,同时发现了我。他揪住阿让的领子,正要再打下去。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握住了他的拳头。
我说,哥们儿,怎么着,跟这儿动粗来了。
他挣扎了一下,仰视我一米八〇的身形,放下拳头,忿忿地说,没本事,就不要装神弄鬼。
我箝住他的脖子,你再说一遍,谁他妈装神弄鬼,你丫欠抽啊。
他的广东腔成了哭腔,说,我大佬,怎么可能把我的名字说错。
我手头的力气一懈,他挣脱,夺门而逃。
我冲出去,大喊一声,臭小子你给钱了没有。
让他走吧。我听见阿让轻轻地说。
他站起身,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上的血迹,捏起那团假发,扔出窗外去了。一边说,这个人投资失败,要跟他死去的哥哥问计。人生在世,富贵在天。问鬼能问出什么来。
我沉默了一下,终于说,你他妈也真能忍,他当你是骗子呢。
阿让苦笑。
他倒了一杯水给我,然后把房间里的香熄灭了。
空气就干净了些。有悠悠的栀子味传上来。但是,仍没有遮没另外一种气息,隐隐的,清冽而略微刺鼻。
我问,你没有回顺化去吗?
他说,还要回去干什么。“生生生,虽生何所用。”戏文里说得清楚。唱了这么多年,如今才看透。
我看这房间里,没有什么家具摆设。只有一张床,一张桌。搁了几只蒲团,连神坛都免了。墙上有一道曲曲折折的裂缝,从天花一直延伸到地板上。
我说,你这几年都住在这里?
他笑一笑,说,寒酸是吧。这一行的生意没以前好了。每年总有这样的时候。熬一熬吧,熬过去就好了。
我说,对了,有东西给你看。
我就打开带来的电脑,把光碟放进去,然后说,你等着,从头看。十一分的时候就有你了。
是吗?他盯着荧幕。他很少有这样的目光,像是一只等待猎物的小兽。当看到自己出现时,他脸上泛起了笑容,说,你看,那时候穿得多傻啊。
我看到他的眼睛兴奋起来了。
看到那对中年夫妇,他的目光又黯淡下来。他说,唉,也不知道这老两口怎么样了。就这一个孩子。
我说,人各有命,你帮过他们,也算了了他们的一桩心愿。
这时候,他沉默了。
半晌,他问,你真的相信我?
我很肯定地点点头。
他垂下脸,又抬起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张了张口,终于没有说话。
你,想过回中国去吗?我看着外面。
这时夜幕降临。房间里的光线暗下去。阿让挪动了一下,打开了一盏灯。这灯是油灯的样子,里面却是一盏不太明亮的灯泡。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罩,打在墙上,是个弧形的光晕。
来了,还回得去吗?阿让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打开抽屉,抄出一册笔记本。翻开来,小心地取出了一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是黑白的,看得出经了年月,已经有些发黄。上面是个古装的女人,有明亮的眼睛和宽阔的额头。
阿让说,我是为她来的。
我进团的时候,就知道她了。阿让眼睛看着一个虚无的方向,并没有期待我问什么。
他说,那一年,我刚刚从戏剧学校毕业。她已经是我们团里最红的花旦。听人说她是余姚人,从县剧团上调过来。当初她来了,团里好多人是科班出身,都不服气,说她是野路子。可是,一两个月后,就没人言声了。只要她主演的剧,总能博个满堂彩。一样的唱白做科,
她唱《葬花吟》,就能唱出人的眼泪水。一样的头面,她穿戴起来,就是个活脱脱的卓文君。
说到这里,阿让从我手里拿过照片,定定地看。他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抚摸了一下,说,那时候,她在台上唱,我就在底下坐着听。听她唱《碧玉簪》,唱《盘夫索夫》,总是听不够。听得忘了自己去练功,被我们组长罚了面壁。我那时总想,要有一日,能跟她对手演上一出戏,该多好啊。我也知道这是个梦罢了。她怎么能看上我这个毛头小子呢。可有一次,剧团周年庆,排演一出《追鱼》。临到演出前,演张珍的演员突然受了伤。B角竟然是我顶了。她看看我说,这孩子是工“官生”的,不合适。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说,让我试试吧。
她点点头,一场彩排下来。她笑一笑,对我说,唱得好。一双桃花眼,人小鬼大啊。说完了,她摸摸我的头。
那是我唯一一次和她同台。阿让看我一眼,说,后来她送我这张剧照。打那以后,在团里也很照顾我。她烧的狮子头,好吃得很。还给我织过一条围巾。团里的人就说,她收了个大儿子。我听了,心里头不是个滋味。那年我十八,她三十二。
这时候,一只蛾子飞进来,撞到了灯上。落了地,扑拉了几下。阿让皱了一下眉头,用拇指碾上去,一划。地上便是一道粉白的肮脏轨迹。他说,她和团长的事,我是最先知道的。我不知她为什么相信我。她让我帮她递情书。团长是个大武生,人长得好,戏也唱得好。可他是结了婚的。我看着他们台上台下,眉来眼去。可我还要帮他们递情书。有一次,我就拆了她的信,看了。然后给他老婆打了个电话。他们俩就在他家里给捉住了。我以为他老婆会闹,结果没有。他老婆自杀了。
团长撤了职,她在团里也待不下去了。后来听说,她被广西一个越剧团借调了去,没有再回来。
我收到她的信,是八年以后了,从越南寄来的。她说,她在顺化,她想见见我。
她为什么单单写给了我。你说,她为什么单单写给了我。
阿让的眼睛里的光明灭了一下。我的嘴唇有些发干。我举起面前的杯子。杯子里的水,已经凉透了。
阿让说,我真的去见了她。她在一个很小的医院里,一个人。她躺在病床上,人瘦了很多,老了很多,脸却还是瓷白的颜色,跟以前一样。她得了晚期肺癌。她说,我快死了,不知道该见谁,就想起你来。
我说,你不会死。我回了剧团,辞了职。我带了我所有的积蓄,来到了越南。我一个亲人也没有。这时候我才发现我除了她,没有牵挂。我带着她来到了河内,陪着她看病。住最好的医院,吃最贵的药。我们都知道,她就要死了。她不要做手术,她说,她想有个完整的
尸身。
她终究还是死了。她死的前一天,让我给她化了个妆。她让我给她化的,是《追鱼》里丞相女儿的妆。她说,唱了一辈子鲤鱼精,快死了,要做回个人。
那天,在殡仪馆里。她就要火化了。我的钱,只够她在太平间的冷藏柜里待上三天。我让杵工打开柜子。我看着她的脸上、唇上挂着浅浅的白霜,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就要被烧掉了。我哭着走出来。我想起她说,你让我有个完整的尸身。
这时候,我看到有人在灵堂里“问米”。我看到神案前一个很丑的男人,突然浑身抖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我也禁不住抖动了一下。这时候,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说,后生仔,你也鬼上身了?我吓得猛回头,看见一个中年人笑着望我。他就是老金。
老金说他是殡仪馆的负责人。他打量我,像打量牛马,然后问,长得不错。想不想学门手艺?我们馆里就缺个像样的通灵师。这如今是个好行当,供不应求,钱来如流水。我愣了一会儿,说,想,但我有个条件。
我对他说了,老金很爽快。老金说,看见太平间最东头的十七号柜子没有,里面那位从一九六四年待到现在了。是吴廷琰手下一个将军,政变的时候给崩了。他儿子给偷偷送过来,一直就这么冻着。反正就是个钱,他们也不缺。他压低声音说,你回头给我签了约,那十九号箱就是你的,想藏到几时都行。将来我们生意好了,我给你做最贵的防腐处理。
他最后问我说,谁让你这么舍不得?
我想想说,家里人。
我跟着老金,一做就是十年。我帮他赚了许多。渐渐的,我除了这个,什么都不会做了。是的,我曾经很受欢迎。我没什么异禀,我只是会演戏,会察言观色,会看客户的facebook,会收死人对头的“水底”。
他笑了一下,笑得有些玩世不恭。他说,是的,我从没离开过自己的老本行。说到底还是个戏子。
嗯,我有空了,就去看看她。看看她的样子变了没有。每次我都生怕打开柜子,她不见了。还好,她好好地躺在里面,样子一点都没变。
直到前年,这殡仪馆要拆了。老金也要退休了。他说,十年了,你该带走的带走吧。我说,你让我带去哪里。他说,自求多福。
阿让说到这里,声音变得飘忽。这时候夜风吹过来,撩动了门帘。忽然间,我觉得身上一阵发凉。我终于问,那,你带去了哪里?
阿让没有言语,但他的眼神溢出了一线温柔,目光落在我身后。
我身后,是那只简陋的床。借着微弱的灯光,我辨认出床底下,是一具漆得很厚实的黑色棺材。
我们没有再说话,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桐油的气味混着渐渐清晰的药水味,漫泻开来。
又过了好久,我克服了自己的虚弱,站起来。我说,我走了。
我回转身,还是很坚定地说,你是个最好的通灵师。
当我走下楼梯,那些鸽子又聚拢了来。
它们转动着脑袋,咕咕地叫,没有放弃对我的好奇。
但是,当我走近它们的时候。它们依然毫无犹豫地,飞走了。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4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