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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穿正装的男人

2016-01-16施雨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12期
关键词:丽莎迈克尼克

施雨,原名林雯,博士。美国文心社创办人。曾为美国《侨报》、《明报》、《星岛日报》副刊专栏作家,第三任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长。现任美国文心社总社社长、文心网总裁、《文心》季刊总编辑。

(一)

夜幕刚刚降临,拉斯维加斯已经迫不急待地展现它五彩缤纷、喧哗俗丽的热闹。带着不久前因飞机盘旋引起的微微晕眩,隔着车窗,尼克望着眼前这个充满欲望、诱惑、投机……吃喝玩乐嫖赌的人间天堂,忽然生出些许厌烦。

尼克来过美国几次,每次都是在拉斯维加斯,每年一月份第一个周末之后,是赌城一年一度的全世界最大的消费电子产品展览会,这种会总是人山人海,经年不衰,即使在金融海啸之下,也不见得有多萧条。商场和赌场本来就难分彼此。现在的赌城,不仅靠赌博业营利,还融合了商业和旅游业,因此更吸引人。或许,正是这样的经济绝境,来赌城的人更多,拉斯维加斯是一个可以让人绝处逢生的梦想之地。

尼克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赌徒。现在的他,熟练地坐在牌桌上,目光越过很多人的头顶,远处是轮盘赌台,1到36的号码,几个人围着随便押,有押在数字上的,也有押在红黑颜色上的,大轮盘哗哗地转,小白球不停地滚动,他又是一阵烦躁,没等看它最后落在哪里,就收回了目光。

连续输牌,他有些坐不住了。四周老虎机叮叮咚咚哗里哗啦的,使他心猿意马。换一种赌法是不是可以换换运气?他想起那种叫五张扑克的,赌客要拿到对子、三条、同花和顺子、四条就会赢,最大的是同花顺。不过,这个也不太容易赢,毕竟拿大牌的机率太低。

他忍不住把目光径直投在他身边迈克的脸上,迈克是他的老板,公司人马第一次来拉斯维加斯开展销会时,迈克就自己掏腰包带他们玩各种赌法。迈克说,你们多练练,无论是商场还是赌场,玩的是智商,凭的是运气。

显然,今晚他们的运气并不好。

撤吧,尼克用目光询问。

迈克毫不理会。倒是对面的走掉了一对情侣。

不久,换了一个发牌员。

终于,开牌12点,再补一张,是个10,庄家爆掉,全桌人快乐得大叫。

尼克留下小费,离开了桌子,把迈克留在那里。

或许迈克是对的。他说过,赌徒的心境很重要,尤其是玩21点,情绪化的多数输钱,输钱后又急火攻心,输得更多。而不紧不慢的人,反而能慢慢赢回来。有时候一直赢的赌桌,来了个衰运的,全桌的人都开始输。有时候来了个好运气的,大家一直赢。最多的情形是,换个发牌员,大家的运气就要不一样了。

走出大厅,百乐宫前的湖上,灯光忽明忽亮,一个动听的男声,唱着听不懂的意大利语,似乎情长意长,缘深爱也深。悠扬的歌声在身边回荡,不知不觉人的心肠便柔软起来。人工湖水中无数水柱跟着灯光强弱有节奏地跳跃,忽高忽低。尼克的心情也忽高忽低。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他却两头失意。

他朝空旷的暗处走去,灯火通明的赌场已在身后,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快乐的、沮丧的、生涩的、老练的……也在身后,从“幸运女神”到“百乐宫”,欲望之河流淌着被包装过后的情色与金钱都在身后了,现在,他的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夜空,这个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就像不属于自己的女人,丢在身后就丢在身后罢。

深邃的夜色里,他仿佛望见上海浦东八十八层的金茂大厦在远处招手。如今,这个连高架桥都打上耀眼蓝光装饰的城市,也让他越来越陌生了。

(二)

上海,曾经是多么熟悉的城市,他以为自己是了解上海的,所以他下注,他押上了自己的事业和情感。

上海,或许不过是另一个赌城。

一位香港作家说,“上海,应该是鲁迅的笑声;是邵洵美的诗;是上海芭蕾舞团的《天鹅湖》;是‘王家沙的红、黑两种猪油年糕;是五十年代时虹口公园草坪上飞舞的蜻蜓梦;是闸北公园内的捉蟋蟀孩子群的欢叫;是原上海图书馆二楼大厅中的庄重和深情;是外滩那一批批文雅情人们的遐思和倚岸的眺望;是在六十年代拥挤的公共汽车内,忽然站起一位深沉的知识分子向大家朗诵普希金的小诗;是山荫路文华别墅内家家飘出的钢琴曼妙之音;是少女俞丽娜的小提琴幻梦;是豫园街上一排排售卖蚕宝宝和桑叶的春景;是龙榆生女弟子唐慧倩家中冬日炭缸内的熊熊火光和荧荧宋词意境……”

一位年轻的上海作家说:“我的上海,不是《长恨歌》里的上海,也不是《花样年华》里的上海,更不是《上海的金枝玉叶》里的上海……这个上海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华丽,也不像意淫里那么小资,更不似批判的那么腐朽。这个上海里的人们,不知道咖啡机为何物,不晓得西餐馆里的门道,更不懂那么多的洋泾浜外文。这个上海的昨天,是每天烧煤炉倒马桶,是在拥挤的小菜场里,是在七十二家房客的螺蛳壳里。这个上海的今天,是匆忙的上班下班的脚步,是焦虑地看着股市房市的起伏,是在搬迁往遥远的郊区还是坚守在上辈留下的市区之间的犹豫……”

在作家的笔下,上海是妖娆的、美丽的、浪漫的、诱惑的,也是做作的。而对于尼克来说,他的上海又是什么样的呢?小时候,尼克心中的上海是浦东,是大片农田与海,是新村里孩子们的追逐和欢笑。周末穿戴整齐,父母带着去陆家嘴的浦东公园就像过节了。去浦西,长辈们却习惯说,去上海。去上海是比过节更大的事,要坐一趟公交车,换一趟轮渡,再坐公交车才到外滩。再长几岁,才有了桥,第一座是松浦大桥,接着南浦大桥、杨浦大桥……卢浦大桥,六桥飞架,浦东就不再是昔日的浦东了。成年以后,他的上海依然是浦东,浦东的张江和达讯公司,是实实在在每个技术项目和迎来送往的客户们……再后来,还有丽莎。

人们常说,第一次赌的人几乎都会赢,其实不然,多数时候,一下注,他就知道自己要输。

(三)

在韩国三星的研发会议上,当丽莎的身影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时,是这样出其不意。

那天,他们作为资方三星的合作伙伴,坐在同一排中。丽莎和皮特代表台湾的博亚公司,尼克代表达讯公司。

整个会议,尼克只能看到丽莎的一部分侧面,中分的长发盖去大半个脸,只露出高高的鼻梁,皮肤倒是细致光滑的,声音又脆又甜,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丽莎那口流利的美国英语,听在尼克的耳朵里,就像是倒一坛子青橄榄。

她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的外表,不成熟。

做市场和管理的人一般都不太懂技术,一到关键处,丽莎就不灵了,他们的总工皮特就要出来帮忙解释。虽然皮特夹杂着闽南语的英语说得磕磕绊绊,但大家听得懂,尤其是作为资方的三星,工程师和部门经理们都频频点头。

“皮特,他就是尼克?”会议结束,他们三个刚回到休息室,丽莎便问她的总工皮特,并不正眼看尼克。在这个项目中,三星是资方,博亚公司负责硬件设计,达讯公司负责软件开发。以后两家公司合作是否顺利、成功,现在的彼此的了解和交流是最关键的一步。

皮特点点头。

丽莎开始打量起尼克来。

与丽莎面对面,这次尼克看得分明,眼前的女子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眼角高挑,没说话先有笑意,露出一口整齐细密的白牙,藏青色职业装里是雪白的衬衫,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看上去踏实、干练。她下意识伸手拢一拢长发,他又见她修剪整齐的指甲上,涂着淡淡的亮白色花纹,是青春女子特有的俏丽。在上海,她不算多漂亮,但精致、耐看,给人很温暖贴心的感觉。

“尼克,这样的会议你怎么不穿正装?”

眼神是清高的,语气是清冷的……原来,她那个笑意是无意识的,那种温暖贴心的感觉,不过是错觉,他是一厢情愿的。

尼克神色一凛,梗一梗脖子说,“是中国人就说中国人,说什么台湾人?”

丽莎楞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尼克指的是开会,大家在做自我介绍时,她在韩国人和中国人面前说自己是台湾人。

她不由得睁大眼睛申辩。

“我从小就习惯说台湾人。”

“我从小就不习惯穿正装。”

尼克说完转身就走,留下面面相觑的丽莎和皮特。

(四)

“你怎么找了这么个人?”

怔怔地望着尼克远去的背影,丽莎像被下了咒语。从来都没有人问自己这么奇怪的问题,这个尼克怎么回事?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被尼克抢白,心里有些不平,颇有埋怨皮特的意思。皮特是她父亲手下最得力的副手,上海的公司和工厂现在几乎全靠他一个人撑着了,眼光应该不差。找合作者可不是找冤家,一上来就怄气。

“有才气的人都不好对付。大小姐,你说呢?”

皮特的语气是对老板的那种尊重,眼神却是亲昵的,像对待自己的女儿或者妹妹。

董事长前一阵子突然中风,夫妻俩都回了台湾,博亚公司第一把交椅空缺,唯一的女儿丽莎刚从美国名校毕业,虽然学的是工商管理,但这样一个新手,临时来接替董事长的位置,也只有皮特知道自己这个角色不好当。

“听家父说,我们博亚把三星这个项目接下来,对我们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只能成功,不许失败……我们输不起了……你有把握吗?用这样一个男生?”

虽然丽莎刚出道,无论是对研发还是市场来说,她都是菜鸟,但她毕竟从小耳濡目染,明白这不是儿戏,与三星合作的这个项目,连总工皮特都搞不定的技术难题,尼克能胜任?她心里不踏实。毕竟,尼克太年轻了。

尼克看上去的确非常年轻,身材高瘦,短发,T恤衫,外罩夹克,牛仔裤,旅游鞋,活力有余经验不足。丽莎眼里挑大梁的工程师应该像皮特,黑色半长风衣,黑色宽边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该有洞悉一切的黑色锐利。皮特也有一副和尼克一样高挑挺拔的身材,但他风衣里的西装和领带永远一丝不苟。而尼克呢?在这样的公司首脑会议上,他居然不穿正装。

“你放心,我们博亚的硬件设计和生产线是全中国屈指可数的,而他们达讯公司的软件研发水平是目前我们这行的翘楚,尼克是他们公司最生猛的技术骨干。他们的老板也是美国海归,跟你熟悉的美国人一样诚信可靠。”皮特的话也说得一丝不苟。

(五)

接下与博亚合作这个项目时,尼克并不是很乐意,一是时间太紧,二是台湾公司一向没有好口碑。立项的当天下午,尼克走出办公室,到公司的咖啡厅小息,想一个人独处好好理一理头绪。

冒着香气的咖啡只被喝一口就被遗忘在一边。

“听说你接了新项目了,和台商合作?”公司里负责蓝牙耳机项目的经理走过来,坐在尼克对面。在公司里,他们是无话不谈的铁哥们儿。

尼克知道,他来一定是要说风凉话的,果然,兜头就是一盆冷水。他说尼克,你可要小心啊,和台商合作可不是好玩的。你的脑子得够用才行。说着他屈着右手食指敲敲自己的脑门,你瞧瞧,这么大的项目,他们能从三星那里拿到手,这可不一般。他们的生产线是顶呱呱,可软件技术不过硬呀,三星又不是聋子弱视,敢把这个拳头产品交给他们博亚开发生产,这就更不寻常啦。小心猫腻,这样的台商,骗技一流,你不是对手。

当时虽然尼克心里也犯嘀咕,可嘴巴上还是不服输,说王永庆也是台商呀,你不愧是蓝牙经理啊,BT(BT是蓝牙Bluetooth的简称,正好也是“变态”的意思。蓝牙经理BT的绰号也就这样叫开了)。

BT是吃过台商的亏的。去年,那家台湾公司也是从三星拿了项目找他们的达讯公司合作。产品出来了,按合同规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方说钱已经转帐,于是BT发了第一批货。可是,过了十来天,公司仍然不见这笔进账。仔细检查对方的转账单,原来只是填好的空头支票,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把钱发出来。BT去交涉,对方不予理睬,他只得把余货扣下来。最后,对方反告他们的达讯公司不按合同的时间交货,把他们告上法庭。

BT说,这就是我们以前忆苦思甜教科书上记载过的剥削阶级啊,那种心肠最黑、最恶劣、万恶的资本家。

人类最恶劣的行为不是犯罪,而是再犯。这个黑心资本家不仅对达讯公司使用这样的欺骗手段,还骗取了其他很多家合作公司的钱财,甚至对自己工厂的工人都赖账,不发工资。他们深圳工厂的工人们数日静坐抗议。而这个台商把钱都转走之后,宣告破产,一走了之。一个惯犯。

一位在上海商场翻滚过的台湾作家说,上海那种地方,是想赚钱的人、想赚大钱的人、想以小钱博大钱的人非去不可的地方;是想第二次创业的人,想找第二春的人、想转业的人理想的地方;是想躲扫黑的人、想倒债东山再起的人、想富贵险中求的人值得冒险的地方;是想养小老婆、想擅用青春体力、想过浪漫生活而又便宜的地方。上海是个充满机会、但容易被机会吞噬,很可爱、却容易因为她的可爱而受伤害的地方。

这是对台商的警告,还是提醒人们谨防台商?

上海人精明,精在明处,并不暗地里使绊子。

或许,世上只有一个王永庆。

(六)

与博亚合作的这个项目对尼克来说不算难度最大,只是因为交货时间给得太短,所以忙得昏天黑地。那几周,给他最大压力的人是丽莎,当然,她也是最大的动力。

丽莎玩的花招是紧迫盯人。一开始一天一通电话查进度,然后是一天三次,闹得尼克每天夜里回家都踩着一地的昏暗与烦躁,差点儿摔她的电话。可转念一想,她也不容易,自己不懂技术,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懂技术的人,年纪轻轻的姑娘,换做上海女孩儿,也未必做事这样上心。

程序写完了,尼克到博亚调试,那是最煎熬的三天三夜,合同的期限已经逼近,时间以小时计算。尼克干脆不回家了,打地铺。通宵达旦,实在困了就眯糊一小会儿。这妮子居然也盯到实验室里来了。尼克有什么办法?这是她的地盘,这样一个作派泼辣的女子,眸子却如羊羔般温顺。浓密睫毛下,眸子干净得让人难以置信,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商场上闯荡?想着想着,不由得他就把目光转到她身上去了。

深夜,除了器械细小的嗡嗡声,周围安静得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尼克要用极大的毅力才能克服自己离开电脑的冲动。偶尔,他们有片刻的对视,他坐在桌前,她用指尖画着桌缘,似乎两人都站在各自的断崖上。有一两次,他借故拉拉她的手,虽然含情,却极有礼数,极有分寸。

对女人,尼克是陌生的,谨慎的,相过几次亲,没有成功,几乎都是见了第一次就没有下文了。

公司里像尼克这样年轻的工程师有好几打,销售部的女孩儿也不少。

有一天,老板迈克走过人民广场,见几个举着牌子的老头老太太,牌子上居然写着自己儿女的生辰八字、工作性质,兴趣爱好……他们在为自己的子女招亲。回头一瞧,自己公司里也是大把大把适婚的单身男女。这么好的资源,怎么白白浪费了?自产自销啊!有事没事他就打发手下的这些楞头青去找女孩子。没什么收获。他又规定,全体员工每周去健身房活动筋骨,打球、游泳,各尽所能。每月郊游爬山一次,一对一互助。

迈克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You take care of your job and I take care of you.”

在公司,迈克说英语的时候不多,但必要的时候他会给员工们许多练习英语口语的机会,每次出国开产品展销会,都会让工程师和销售人员同行,工程师们对技术内行,销售人员口才灵光,两部人员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平时欧美客户来公司,他们一起接待。老板的太太和孩子还住在美国,有一次他回美国去探亲度假,一个德国的客户突然来访,这个客户最难缠,平时只有迈克对付得了他。公司没人敢陪同。越洋电话打到美国去求助,老板说,你们几个都去,捡会说的英文句子来说,每人说几句就能搞定了。

迈克虽擅长研发,却有优秀行销人员最重要的两特质:相信自己的产品(员工),相信自己。然而,他也不是万能。两年下来,公司里的女孩儿倒是嫁出去几个,新郎都不是自己人,肥水流了外人田。

那些待嫁的女孩儿多是上海新移民,能干精明胜过本地女孩。在上海,她们没有根基,对未来家庭有着更现实的目标。房子、车子,将来会有的。尼克们相信自己,女孩儿们也相信,只是,她们要的是现在式。

丽莎给尼克的感觉不同于以往所有的女孩儿。大概是吃过西方的风水,有一种特别率真和单纯的韵味,那不设防的眼神,让你觉得哪怕是矜持都显得做作。女人的美,有时候是给男人以感官和心灵上的宁静与慰藉。

他喜欢亲近她。她的目光清澈而湿润,这种目光留在了他身上,使他兴奋、快乐。眼前,她的气息,她细致的曲线,让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声音也像受了风寒,有些沙哑。他不再说话,在她转身烧咖啡的时候,给她发了短信“我喜欢你。”然后,他感觉数日积攒的压力忽然烟消云散,办公室的天花板高起来,灯光越发多情。他并不期待她的回复,甚至,他希望石沉大海,他只想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就够了。

丽莎走过来,柔软的手臂钩住他的脖子,两片花瓣一般的唇贴上他的。一个饱满的蓓蕾悄然开放,传送毫不吝啬,也不羞涩地流泻一室清香。不知谁说过,被爱就像生命被浸透,而爱着,就像花开。

刚强,是男人的枷锁,也是男人的无限,这种无限便是自主、行动、付出……

(七)

“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栋房。”说这句话的人现在不知在哪里。

近20年,浦东已经颠覆了以往人们对它的印象。陆家嘴金融区、外高桥保税区、高科技园区、生物制药区、电器电子区……南浦杨浦大桥、延安隧道、江底人行道浦东新机场、东方明珠电视塔、亚洲第一摩天大楼金茂大厦……这些都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外商,世界五百强大公司挺进浦东,外商投资好几百亿美元。

百年前各国来占领,改革开放之后各国又来占领……占领地盘,占领人心。

然而,上海已经不是百年前的上海,是“冒险家的天堂”,也是“杀戮的战场”。在享受“海派文化”、“现代繁华”、“怀旧风华”、“投资刺激”带来满足的同时,陷阱也随处可见。

那天,尼克被请去博亚处理一个技术上的问题。交货之后,他偶尔会去他们的地盘看看生产线。那一夜之后,他和丽莎、和博亚似乎不只是合作者那么单纯的关系了,那些实验室和仪器,都变得犹如亲戚那样亲切。

经过他们的研发中心,无意中在一排排电脑的最后,忽然看到自己的产品,熟悉的源程序在屏幕上被放大。他们生产,根本不需要把达讯公司的软件程序的二进制代码反汇编成源程序,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解密程序所为何来?

腾地,尼克全身的血几乎都冲上了头顶。他们在偷我们的技术!

商场上最卑鄙无耻的偷盗伎俩又出现了。什么合同,什么商业道德,都是空的。看看市面上的那些玩意儿,手机、耳机,多少电子产品都是水货。信用二字已经没多少人认得了。

可以推测,接下去,他们的戏码无非是赖账。

不给钱,尼克自然就不会再为他们供货。但他们已经偷盗了技术,可以不靠达讯公司自己直接生产了,省去了研发的资金,回头又可以顺便告合作者一把,运气好的话又有进账。

博亚的总工皮特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地在周围晃动。尼克嘴上什么都没说,心里全是轻蔑。

小偷!

真是“杀戮的战场”啊,他似乎已经嗅到血腥味。甚至刚才看着可爱的房间和机器,瞬间都变得面目狰狞,难道这一切不过是串通好设计他的圈套?

尼克用手机拍下了他们放大源程序的屏幕,那个偷盗的证据,必要的时候可以对簿公堂。

台商!

他恨不能把这两个字扔在地上踩两下。

(八)

楼下不知住着什么人,许巍的《两天》反反复复爬上来,在他的窗棂周围徘徊不去。窗,是紧闭着的,但一不留神还是让《两天》给钻进来。

“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我只有两天,每天都在幻想,一天用来想你,一天用来想我。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

风,湿湿地,带着浓浓的雨意。他关了窗,又开。最后,自己也下载了《两天》来反复听。

最近,每个晚上,尼克下班回来,一个人走在空旷的高科技园区大街上,这些以古今中外科学家命名的大道,并没有给他多少的理性的启发。他的心里总是充满着愤懑与猜疑……当然,也充满对丽莎的欲念。

爱情真短命啊,诗人艾略特不也说过,在我的开始里,有我的结束。

白天,在公司里,自尊心又让他把这一切都收藏紧,夜深人静的时候,才稍微放肆。

终于听够了《两天》,尼克找BT去酒吧喝酒。

一开始他没敢说为什么郁闷。等洒瓶要见底的时候,他才把那天在博亚的所见和盘托出。但他还是不敢说,货交了一个月了,博亚的钱一直没付。丽莎和皮特也联系不上。到他们公司一打听,全回台湾了。

“台商就是台商,没有不一样的……老弟,你要走我的老路了……”BT的舌头有点大了。

“毕竟不一样……丽莎,那么单纯的一个女孩,即使皮特使坏,也不见得能得逞。她是董事长。”

现在,尼克一天用来想丽莎,一天用来想自己。丽莎这个名字在尼克心里摩挲久了,心头便生出痴情,怎么做都躲不开思念和企盼,偶尔生痛。

“什么董事长?我看她根本不懂事。别忘了他们是一家人,商人唯利是图。女人更容易见钱眼开。”

“她受过美国高等教育……是名牌学校。”

尼克的脸上有一种向往,一种茫然,与生意无关。至今为止,他的成功中独缺女人,能使他完满的女人。他希望这个女人是丽莎。他本能地在为她辩护。

“美国教育出来人更虚伪。你忘了?诈骗我们又给我苦头吃的那家公司,女儿女婿都在加州,都在美国受过教育呀,结果呢?还不是一样是骗子?会说英语是更高明的骗子!把咱们的老板都给唬得一愣一愣。台商就是台商……你交货以后,他们把账都付清了吗?”

“……”

“找人评理去了吗?”

“……”

尼克彻底无语了,现在他真的是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于是仰头又喝酒,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两个人渐渐喝得呆头呆脑。

现在,尼克有点明白了,人心,才是世界上最大、最残酷的战场。

不快乐的感觉要比幸福的容易表达得多。身陷痛苦之中,似乎更能够清明地察觉自身的存在和周围的处境,而幸福常常使人忘了自己是谁,还天真地以为丽莎是单纯的、正直的……是真心爱着自己的,就像自己对她一样。

水中月镜中花空中楼阁,这是千年不变的遗憾与谎言。

(九)

两个多月过去,那个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日子,被无视地、暗淡地丢在了一边。财务没有追问,老板迈克也没有提醒,似乎每个人都忘了这件事,而只有他,只有尼克时刻惦记着,每一天、每一夜的惦记着。他担心、失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或者将要出什么事。她依然没有消息,他毫无所知她的生活,日复一日,这些虚无竟然也具备了让他伤心的力量,而且变本加厉。

他的日子现在也过成了两天,一天用来怀疑,一天用来否定;一天用来责备,一天用来宽恕;一天想起诉,一天想撤诉……

这次赌城展销会,第一天下午,因为时差,尼克熬不住跑回酒店睡大觉去了。没过多久,老板来电话。说尼克你快来……快来帮我接客……

尼克跑去一看,他们摊位围满了客人,半数以上是妙龄少男少女。看来最新款的产品走时尚的路子是走对了。他赶忙挤进去,只见老板一个人在忙碌地应付,其他两位伙计不见了,估计也是回房睡大觉。

尼克正回答一个客人的问题,眼角的余光发现有人把他们的蓝牙耳机样品往自己口袋里塞。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又见一个手臂伸过来。这是个印度女孩儿,他盯着她看,她也盯着他,僵持了好几秒,女孩儿笑了,说你们的蓝牙耳机款式和颜色真漂亮!我可以拿走一个吗?说完不等回答就跑了。接着又来一个白人女孩,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语言……

现在的美国人都用“拿”的吗?谁不知道,这些展品一般都是在展销会最后一天才会出售的,是否赠送,那要因人而异。眼看着展桌上的样品几乎被“拿”光了,可展销会第一天还没有结束。现在尼克这才明白,老板向他呼救的原因。

其实,这次在赌城他已经想通了。商场和赌场一回事啊!赌场有人出老千,商场也会有不法奸商。

“贪婪是好的”……但要有足够的耐性锻炼贪婪——股神巴菲特不是说过,“我投资有一条简单的定律,那就是当别人贪婪时我恐惧,而在别人都恐惧的时候,我就贪婪。”

不贪婪的人是乏味的,无休止的贪婪又是可怕的、罪恶的。

人性最大的弱点是贪婪和恐惧,股市和情市都不例外。我们在贪婪的时候买入,恐惧的时候卖出,行情的变化也展现着市场心理的变化,短线的波动最能说明问题,追涨杀跌,猜测顶部和底部是大多数人的通病,炒股最怕的就是不切实际的希望,总希望自己是对的,买入,然后固执地持有,跌得多了因为害怕再跌就选择割肉……

现在,尼克学会了拿出熟练赌徒的一颗耐心来应对一切。

(十)

尼克终于等到丽莎的短信,约他在东方明珠见面。

当初,产品一交货,他就与丽莎来过这里庆祝。站在东方明珠塔上俯瞰上诲全城,外滩的万国建筑博览群、南浦大桥、杨浦大桥尽收眼底。城市延伸着人类的高度,东方明珠烘托着他们蓬勃饱满的情爱,那情那景值得怀念终身。真是一个收获的黄金季节。

可是,转眼就入了冬。

上海的冬天真冷,寒气尖锐地划着皮肤,刚打开出租车的门,尼克就缩了脖子。他把外套的领子拉了又拉,抬头望望,东方明珠已经很近了,心里一阵热乎,丽莎是不是已经在旋转餐厅等他了?

埋头紧走几步,终于进了建筑物,呼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伸直了脖子,松了绑似的抖开冰冷的外套。

今天,在黑色的外套下面,他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那个激情的夜晚之后,第二天,他发现丽莎为他买了这套正装。西装口袋里有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男人一生中总要穿一次西装,不然,女人的白色婚纱梦如何实现?这套即使不合身,你也先练习穿戴。

丽莎端坐在那里,瘦弱的身子被包裹在黑色衣裙里,面色苍白,一双眸子却水灵黑亮。一见到尼克,两汪黑色的小湖顿时起雾。她给人的感觉还是像她的外表,不成熟。见她的第一眼,他的心就软了,爱恨情仇与性一样,有高潮和不应期,高潮之后,就平复了,钝了。现在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原谅她。

她说,“尼克,很抱歉,我一直没有和你联络,是因为发生了很多事……”

“不要说了……以后再说。”他向她又走近了一步,坐在她的身边。

“还是现在说吧……家父过世了……处理后事。然后,发现皮特偷了你们的技术,想自己做……我把他辞退了……欠达讯公司的款,今天一早已经转账了,我自己亲手做的……只是……只是,公司现在状况不太好,很多款项追不回来,我只能先付一半……”

丽莎说着说着把头埋下去,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她的黑色长发披下来,盖去了大半个脸,高高的鼻梁挺拔而秀气。

“不要担心,你有我……”尼克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尼克的眼前也模糊起来,仿佛所有过去和未来的企盼,都在眼前这一刻成就了。

(选自香港《文讯》2013年秋季号,总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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