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艺术家的文字观
2016-01-15徐冰
徐冰
我的这些文字都说了什么呢?可以说,它们不是从思想到思想,再回馈思想,而是从手艺到思想,再指导手艺的记录。
把这些旧稿整理了一遍,说实话,我边整边想,这些文字有人读吗?现在的人都这么忙,活得这么具体,这么多好玩的事情,哪还有耐心读这些文字?还是我的本行好,制造视觉产品,看一眼,有东西就有,没有就没有。
前几天与董秀玉、刘禾她们聊天,谈到读严肃书的人少了。我问刘禾在国外怎样?她说在欧美什么时候都有一部分人读严肃的东西。我说,也许是因为中国人是读图的种族,而不是线性逻辑的,不喜欢长篇大论。世界主要语言都是黏着语系,说话一串一串的,只有汉语是单音节发音,这让中文成为一个音对位一个字的体系。(其实世界上不少文字起源时是象形的,但后来都转成了拼音文字。)别小看这一点不同,这影响了我们这个民族后来的几乎所有事情。
说今天是“读图时代”,而我们已经读了几千年了,虽然已是现代汉字,读字仍有读画的成分:“大”就是张开的感觉,“小”就是收缩的感觉。读一句话:“一个人感觉寒冷,如何如何……”这故事里的“寒”字又套着一个故事:“屋中,由于冷,一个人用草把自己裹起来,地上是冰——(篆书‘寒字)。”汉字的信息是立体的,写字著文,犹如画画,“填词”是在一张平面上摆来摆去,“日”对“月”看起来就好看,有昼夜交替的画面感。不仅要合辙押韵,看着也要整齐。不需要语法,语法是管前后逻辑的,不用!坏了意境,意思也弄窄了。文章不是给人读的,是让人“悟”的,悟不出,就别看了。前秦苏蕙的《璇玑图》,称作“图”却是“最汉字”的写作。这方图横读竖读、左读右读可以读出二百多首诗词来,超前到连文学史都不知道把它往哪里放。
今天国人不读长篇大论,说是市场化的原因,这不一定。“市场化”我们还差着呢,可失去读这类书的兴趣却快得很。我想还有一个原因:这类书多是采用西方的论说方式。国人崇洋了一段,模仿西文写中文,“语法”了,“标点”了,时间久了,真正的中文也看不懂了,还要用西式的文法去解释。好看的东西称“多洋气”,好文当然也要洋气,要写得像翻译文。深刻,就要像数学演算,一点点推出结论,不怕厚,不怕概念多,越多越“现代”。这类书我“啃”下来,收获就是知道了这本书“好深刻啊!”(一般艺术家不读这类书,但可喜欢理论家用这种文字谈他的作品了,作品随之也深刻起来了。)改革开放后,我们“大干快上”翻译了一大堆西文书,硬读了一阵子,摸不着头脑,没读懂!如今中国经济上去了,西方价值观好像也开始出问题了,就不那么热衷于读这类书了。
当着两位专家,我真是外行人不怕说外行话。
文字与人类的关系在变化,与今天中国人的关系更怪异。特别是我们这代人,与文化有一种相当别扭的关系,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本来中国传统对文字就有敬拜情节,字是神圣之物,带字的纸是不能秽用的,必须拿到文昌阁去“火化”,这种“惜字纸”的传统真怪。每个初被教化的人,必须先用几年时间牢记上千个字形,正襟危坐描红临帖,要写得工整。你想成就仕途功名,先好好拜上几年文字再说。
可在我这代开始学写字时,正值简化字运动,一批批新字的公布、旧字的废除,对新字的再更改和废除,对旧字的再恢复使用,把我们搞糊涂了。从而在我们最初的文字概念中,埋下了一种特殊的基因:颠覆——文字是可以“玩”的。
文字的力量就是刀枪,经历“文革”的人对此“心有余悸”,恨不得几代都缓不过来。“文革”留给我的主要视觉记忆,就是北大的文字海洋,在大字报中除了伟大领袖,出现谁的名字,谁差不多就死定了。
我个人与文字的特殊关系,曾在旧文中谈到过:我母亲在北大图书馆学系工作。她工作忙,经常是他们开会,就把我关在书库里。我很早就熟悉各种书的样子,但它们对我又是陌生的,因为那时我还读不懂。而到了能读的时候,又没什么书可读,只有一本“小红书”。“文革”结束后,回到城里,逮着书就读,跟着别人啃西方理论译著,弄得思想反而不清楚了,觉得丢失了什么。就像是一个饥饿的人,一下子吃得太多,反倒不舒服了。
这些,也是为什么我的艺术总是与文字纠缠不清的原因。文字是人类文化概念最基本的元素,触碰文字即触碰文化之根本,对文字的改造是对人思维最本质的那一部分的改造,历代统治者都深谙此道。建立政权,做百代圣人,先要做事就是改造和统一文字。这种改造是触及灵魂的,真正的“文化革命”。
我懂得触碰文字的作用,我的触碰充满了敬畏,也夹杂着调侃;在戏弄的同时,又把它们供在圣坛上。它们有时给你一张熟悉的脸,你却叫不出它的名字,它们经过伪装,行文间藏着埋伏。有些很像“文字”却不能读(《天书》),有些明明不是文字却谁都能读(《地书》)。这些异样的“文字”有着共同之处:它们挑战知识等级,试图抹平地域文化差异。通常文字通过传意、表达、沟通起作用,我的“文字”却是通过不沟通、误导、混淆起作用。我总说,我的“文字”不是好用的字库,更像电脑病毒,却在人脑中起作用——在可读与不可读的转换中,在概念的倒错中,固有的思维模式和知识概念被打乱,制造着连接与表达的障碍,思维的惰性受到挑战。在寻找新的依据和渠道的过程中,思想被打开更多的空间,警觉文字,找回认知原点。这是我的那些“文字”的作用。
看起来我使用的都是属于文字,却又不是文字实质的那一部分。在我看来,文字有点像一种用品,使用和消费是核, 但外包装有时却更有文化内容。有人看了《天书》后,激动地说:“我感到了文字的尊严!”这人会看东西。“真文字”是被世俗滥用的。“伪文字”抽空了自身的部分,就剩“服装”了,你怎么用?文字离开了工具的部分,它的另一面就显示出来了。其实书法的了不起也在于此:它寄生于文字却超越文字,它不是读的,是看的,它把文字打扮成比文字本身还重要。
上面说的是我“伪文字”的“写作”,下面再说我“真文字”的写作。
这部分写作出于几点原因:一是工具层面的。从很早我就知道自己记性不好,习惯把平时的想法记下来。刚去美国时创作想法多,但没钱,有位沈太太说:“现在做不了,就先记下来。”记来记去,真记了不少。但这些东西很少回头去翻看。偶尔想起来,大约某时记过有意思的东西,回去查找,即使有幸翻到了,读来又不是记忆里的那种感觉,一点意思也没有。这些记录纯属一堆“真实的文字”而已。
二是,很早就听过“一本书不穷”这句话,从此仰慕能写书的人。特别是后来,我拖着沉重的材料去各地做装置(简直就是国际“装修”队的工作),跑不动时,就更羡慕“坐家”了。一支好用的笔、一杯咖啡,多惬意。只使用大脑,最低的体力消耗,纯粹的“文人”。没有材料费的限制,没有展厅不合适的困扰。就看你的思维能走到哪,走不远,谁也怪不了。
三是,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码字的技术。反正就这么多字,每一个字、词是一个意境场,与另一个意境场组合,构成新的意境场。把这些方块字颠来倒去,放到最恰当的位置,直到最是自己要的那种感觉——可以调到无限好,没人管你,只取决于你对完美程度的要求。做这事有点像画画,特别能满足我“完美主义”这部分生理嗜好,与文化无关。
再有就是,写作最让人踏实的,是“文责自负”的可靠性。物化的艺术作品,特别是今天的综合材料,费了劲弄起来,展过就拆掉,留下一段录像、几张照片。说这个艺术家东西好,怎么证明?其实越是好的作品,越不能看照片;差的作品,有时照片拍下来还能看。我如果遇到有人说:“啊!我在哪儿看过你的展览。”我就特高兴,马上恨不得比亲戚还亲呢,他看过我真正的东西。这是艺术家还活着,能赶到各处去控制展览效果,将来,如果人们对你还有兴趣,恢复作品,你哪管得了。范宽如果看到自己的画黑成这个样子,还广为天下人看,一定会见人就解释:画完时不是这样。相比之下,文字多靠得住,白纸黑字到什么时候都不走样。这些字摆对了位置,就永远对着。李陀说得到位:“用斧子砍都砍不掉。”就凭这,也值得好好摆。
文字的里里外外,我都有兴趣。编在这集子里的是“真文字”的部分。这些文字看下来,就像看了一遍个人“回顾展”,从中看到自己:原来我对这类东西感兴趣,这样做艺术,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作品受关注了,艺评家就会根据过去生活的蛛丝马迹,找出其艺术风格来源的证据:原来一个艺术家的风格不是预先计划的结果,它带有宿命性。属于你的风格你不想要也丢不掉,不属于你的你拼了命也得不到。在工作室中处理一个“型”,是锐一点还是钝一点,是选这块材料还是那块材料,所有这些细节的决定,都是由你这个人的性格、修为、敏锐度左右的。如果你着急成功,“型”的处理或作品的尺寸可能就会过分一点,你要是想通过艺术炫耀或掩盖一点什么,都会被作品显露无遗。这是艺术的诚实,也是我们信赖它的依据。写作不是也如此吗?写作和创作虽不同行,但同样谁都跑不掉,连想跑的一闪念,也会在作品中暴露出来。
作家、艺术家像是作品与社会文化之间的传导体,导体的品质决定作品的品质。每个人把自己特殊的部分通过作品带入文化界,价值取决于你带入的东西是否是优质的、大于文化界现有思想范围的、对人有启发的,总之,能否用一种特有的艺术手段将人们带到一个新的地方。在这里“特有的艺术手段”是重要的,这是艺术家工作的核心。你要说的话在现有的词库中还没有,你就必须创造一种新的方法去说,从而扩展了旧有的艺术领域。写作一定也如此。
而作为每一个不得不接受天生性格和成长背景的人,我们有什么呢?靠什么创作呢?现在看来,对我有帮助的,是民族性格中的内省、文化基因中的智慧,和我们获得的有关社会主义试验的经验,以及学习西方的经验。这些优质与盲点的部分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们特有的养料。这些与西方价值观不尽相同的内容,比如与自然配合的态度、和谐中庸的态度、艺术为人民的态度,这些好东西,几乎还没有机会在以往的人类文明建设中发挥作用,但显然它是人类文明走到今天需要补充的东西。然而这些东西怎么用?似乎我们又缺少使用的经验,因为在过去的一二百年里,我们只积累了学习西方的经验。我们传统中有价值的部分,必须激活才能生效。这是我的那些包括大量“怪异文字”创作的思想基础,这些认识,一定也反映在我的写作中。
有些人喜欢我的文字,我说我这是“交代材料体”,听者就笑。我说,用写交代材料的态度写作就能写好,因为写交代材料性命攸关,要字斟句酌,不能浪费每一个字的作用,无心炫耀文采,唯一的目的就是把事情原委老实交代清楚。抓住仅有的机会,用这支笔让读者相信你。
被编入此书的文字分两部分:
上辑“艺术随笔”十五篇:是对与艺术有关的事与人的看法。像是个人经历的思维小史,也带出了当时的语境,所以大体按时间顺序编排。
下辑“关于作品”十篇:有点像“创作体会”。这组稿子的起因是十多年前,我撰写了一本题为“我的艺术方法”的书稿,讲自己的作品,按创作年代一件一件讲下来。但作品总在增加,想法也在增加,无法完稿。这次翻出来,补充了内容,借此机会打住了。
这些文字都说了什么呢?可以说,它们不是从思想到思想,再回馈思想,而是从手艺到思想,再指导手艺的记录。对时弊的感知、思维的推进,有时是通过对某幢新楼的造型、材料、颜色或与周边建筑距离的判断展开的,有时是通过在工作室反复摆弄手里的“活儿”展开的……在“艺”与“术”的调配与平衡中,延展的是思想的打磨空间。就像素描长期作业,通过对每一个笔触的体会,把握对“度”的精准性判断。分辨什么是开放,什么是当代,什么是恒定的部分,什么是表面现象,大关系怎么摆,局部怎么深入……这里的文字是对这些内容的考量及结果的报告。期待大家的批评指正。
(作者系中国著名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摘自作者第一部个人艺术散文集《我的真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