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大峡谷笔记
2016-01-14王飞
黑龙潭
我第一次到黑龙潭的时候,先见到的是老盖。老盖五十多岁,大高个,脸红膛膛的,和人说话总是露出真切的笑容。他在县上大峡谷挂职干部里面年龄最长。每次和老盖说工作,老盖都是很痛快地说“没事,没事”,咦,怎么老是这种不屑一顾的态度,看不起我?!这个问题我嘀咕了好久。后来才知道,老盖的“没事,没事”丝毫没有轻视和不屑的意味,它是“知道了,明白”的意思。这是壶关的一个语言习惯。老盖之前在乡里中学当副校长,平时也带带课,老盖主要给学生教语文和普通话。平时我听不太懂老盖说话,让他讲普通话,盖老师认真的说着壶关树掌话告诉我,他说的就是普通话。
黑龙潭是大峡谷开发最早的景点。员工有五十多个,基本都是周围村子的村民,早上骑着摩托翻过几条沟突突着就来了,天一黑又突突着回到自己的山村,每天奔跑着却从没有迟到误过事。山里养人,在黑龙潭上班的人,个个眼睛明亮,声音洪亮,底气十足,有太行山的风骨。
每次走进黑龙潭便会有五六只肥大的白鹅在入口处欢叫着摇摇摆摆而来,领头的是那只最威武硕大的“老大”,见了人它小跑迎上,伸着长脖子朝天叫唤,那是欢迎问讯的意思,一旁其他的几只鹅,围在后侧,不敢池越,“老大”一叫唤它们才起伏跟着叫,对人友好温顺。大峡谷里有些农民养的鹅就很厉害,人刚踏进它的领地便凶的不行,头低着,迅速俯冲过来,像一杆银枪二话不说就要刺人。
去年冬天,一只鹅老死了,这只鹅在黑龙潭活了九年。看鹅的老杨很难过,几乎和我父亲一般年龄的他,望着躺在地上安安静静的白鹅竟然哭起来了。大伙在一颗松树下挖了一个坑,把鹅埋了,众人默默的,没人敢开口说吃鹅肉。那几天里,另外的几只鹅,食欲好像也不太好,不爱动弹,卧在一边,见人爱不理不理的,没有精神。
从山顶看,黑龙潭像是被斧头劈开了一道口子,幽幽长长。人置身其中,两边崖壁漆黑如墨,光滑出油色。从平顺地界的峰脉渗入黑龙潭的山溪,蜿蜿蜒蜒钻出了谷地,高低错落,化瀑成河,聚水积潭,一路向北滋养着峡谷的草木和人。潭水清幽,地势独特引来了由豫剧名家金不换主演的戏曲电影《法海禅师》在此取景。昔日在潭水边搞划船买卖的老板被扮上古代船家样子,装模作样做划船状载“许仙”渡河。电影在央视电影频道上映后,大峡谷名气大振,黑龙潭随之热闹,扮演船工天天着古代船工装饰,挂出“许仙过河处”招牌,和游客合影,成为一景。渐渐地合影的收入竟超过划船的收入。
土疙堆村村长的老婆秦书娥也在黑龙潭上班。起先当炊事员给大家做饭。后来身体不适,调整做了黑龙潭土疙堆路段的车辆疏导管理。每逢节假日,书娥一上路,村长马上也帮着协管,平时里最拥堵的桥头再也没有堵过车,十分省事。
书娥的儿子和我同名同姓,高中美术生,给我画了一副素描,落款是“小王飞送大王飞”。小王去年高考失利,今年发誓考中,在市里补课刻苦,三个月不回家。书娥的家离黑龙潭很近,来到她家,只见院中有一颗核桃树,树冠如盖,枝叶茂密,站在树下,人轻快起来。看着头顶的茵茵绿叶,我说,嫂子,这树每年结不少核桃吧。书娥说,是呀,每年结不少呢。
到了秋天,我办公室的角落多了一蛇皮袋子核桃。我以为是书娥嫂子放的,便找到她给钱。秦书娥说根本不是她放的。她说,你看这里家家都有核桃树,怎么一定就是我放的呢?!再说了,都是自家树上结的,啥钱不钱的。既然这样,我就没再说什么。直至现在我也不知道那袋核桃到底是谁放的。
我知道,那是黑龙潭对我的一片心。
八泉峡
这年的夏天我们借用桥上乡的法庭办公。一座独立的三层小楼,院里有个花池,池里花少,栽的尽是些西葫芦。楼里的每个房间都贴着“审判员”“人民陪审员”“调解办公室”的门牌,感觉庄严肃穆,说话也不敢大声。
每个楼梯口悬挂着“善禁者,先禁其身而后人”这样的宣传语,一抬头先看到,先读到。每回经过,便觉一股正气充满心间,陡增许多的力量。桥上法庭辖管着桥上、树掌、鹅屋三个乡老百姓的法律纠纷和诉讼,是整个峡谷的“审判长”。峡谷里的老百姓不爱生气惹事,鲜少发生对薄公堂的事情,这样一来“闲”了法庭,使它几乎成为中国最“清静”的基层审判机构。每天办公室北窗的外面会发出没有规律的声响:闷闷的撅头在挖地、木板倒地相互碰撞挤压、童车喜洋洋彩铃声、小娃娃扯开嗓子的哭……这是后沟村一个小家庭日常生活的声音。生活的气息在这里温柔的振颤。家里一岁多的娃娃总是爱哭,后来一段时间很少听到孩子哭闹。从窗外看去,原来是当爸爸的青年人找到了“治哭”的方法——这个青年人几乎天天用手推车运砖。砖在家门口的路边。出门时空空的车兜里坐扶着孩子。搬砖时父亲把孩子抱下来,开始给车里搬砖,装好后再把孩子放上去。推着砖和孩子,回到家里,先卸孩子,再卸砖。亦复如是,短短几步的路程,孩子惊奇而欢乐,再没有哭过。
给别人快乐的确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离开法庭向峡谷的深处走去,路的两边是起伏的群山,平缓的坡面是层层叠叠的灌木丛。西边的山花白一片,似乎是成群奔跑的白羊要去饮水。临山伸出一立势巨石,隐约间站立的佛陀双手合十,螺髻高挽,面东而立。雨歇了,白云竟伸出长袖绕蔓在石头的腰间,飘飘渺渺的佛陀似乎在天上讲法。
东面是后沟村。村子不大,几十个的农户在山谷里盘着根。有的房前是河水流过,有的房屋在台坡上面,门口载着梨树、山楂,村民的屋后尽是直直的像翅膀一样的大山。
顺着路,走到一座高大的山门跟前。大门上面的字要仰头才能看清。走过一段曲桥,脚下面一池潭水微微起波澜,叫它为“深绿”“碧绿”或者别的形容水绿的词语似乎都不太准确。我想了半天,感觉这水应该是人间少见的,它与天空有关系,那种纯粹,那种简单,高贵的不能言说。
山门里面有一片空阔的地方。一排两层的房屋红门红窗,从外面打眼一看是窑洞,进到里面却又不是,每个房间能洗澡、洗衣、有线电视,是公寓的布置。
屋前面的两棵大松树,有些“岁数”了。人在松下说话,就跟在亭子里面待着一样,举手去摸松针,一根一根的发着油油的亮色,香味在空气里弥漫。
许多个起风的夜晚,白天的声音在这里尽然消隐,一种排山倒海的声音会出现在人的耳畔,以为是大雨的声音,仔细听却不见雨水落地、飘窗的动静,再去听——感觉是大风撼动大树的声音。我认为是松树发出的声响,别的树哪有这样的爆发力呀。一个晚上,这种声音再次出现了,透过窗户看去,却发现深夜里的松树纹丝不动,哨兵一般站在那里,默默守卫着夜的峡谷。
到底是什么声音?天亮后,在楼下遇到了秦中良。中良指着不远处一棵高高的大树说,声音就是它“制造”的。那是一棵白杨树。树干高而直,每一片叶子椭圆形,长得有点像人的“手掌”。数以万计的手掌在风中翻转击赏,发出了江海一般的欢唱。
开心的白杨树白天不能尽情释怀,唯等夜深时独自欢喜。不,也许是大树和山及其他的植物们在热烈的交流,沉默许久的山,一开口便是智语连珠,杨树首先响应,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在赞美,在喝彩。那是自然界盛大的集会。
其实人也是很懂山的。和我说话的秦忠良从出生到现在,在峡谷里生活了快四十年了。这里的每一条山脉、每一条泉流他闭着眼都会寻找到。
峡谷里生长着柴胡、细辛、何首乌、黄芩等三百多种草药,秦忠良在山涧峭壁之中腾挪转移,信手拈来,给人煎治。
人也懂山的性格和脾性。秦忠良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着山,敬着山,看见荒草就要拔,看见脏污就要清洁,他见不得峡谷“邋遢”。
大峡谷人就要对大峡谷好。我不会离开大峡谷的,一辈子也不会。秦忠良对峡谷的感情清澈、真挚。
东晋时候武陵郡有个渔人,顺着溪水行船,在桃林的尽头发现一座山,从洞口进去后突然开阔明亮了,便发现了桃花源那个地方。而今,我们从山腰穿过一个幽深的隧洞,坐船入到一片桃形的水面,人置身清凉世界当中,身心劳顿、万般烦恼顷刻会被那片漾漾的绿消化掉。两侧铜墙铁壁般的山峦打开了一扇门,让船载着人一直向前方行去。一截水路忽然窄了起来,船慢下来,抬头看去,直直的崖壁黑森森然,一大片一大片的像是被泼上去的浓墨从山体里渗出泄流而下。
大自然这样的造化,是要表达什么样的心意?
这是峡谷在启示人们,拿起笔,饱蘸墨汁去书写、图画这极致的美呀!
停船上岸,一条谷道眏入眼帘。两侧尽是叫不上名的花草树木,个个叶片油亮、枝干抖擞,山体间时不时喷涌出流水,归入山底的河里。河水忽高忽底,时而静默长流,时而呜咽出声,时而又咆哮撞石,让自己粉身碎骨,成为片片鱼鳞。
奇的是,这一路的河水在阳光下,不断现碧绿、深蓝、珠白、紫罗诸色,光彩变化,如真如幻、如影如梦。正看着,天上几团暗云悄然而至,噼里啪啦铜钱大小的雨点落在山里,急忙返回,到谷口时却发现艳阳高照,地面干干的。语云:十里不同天。而大峡谷一里就是一重天。
一千六百多年前,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在哪里?似乎,在这里找到了。
◎王飞,1979年生于陕西蒲城。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信步南山》《敞开心灵之门》《豁亮》等。曾获首届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第三、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