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梦谷
2016-01-14张翼
虚弱地耗尽了精力的太阳正随着我的脚步声向山崖背后落去,光明与黑暗的斗争已见分晓,阴冷和绝望侵入土地、树木、岩石和水流,一切都陷入僵死的寂静,不再有盛夏时节的沟通和亲昵。大山的影子越拉越长,就像一个人正面对着自己那步步逼近的死亡。不错,死亡的阴影正舔噬掉整条山谷,只剩山脑上太阳的油脂还在青冈木的叶片上燃烧。悬崖的面孔愈发阴沉下来,即使它满头的卷发还在金色的记忆中翻涌,这也丝毫不能改变“恶梦谷”的名称。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太阳正随着我的脚步声向山崖背后落去。夏天雨水旺盛,整整一个月山谷都被锁闭在不见物象的青烟黑雨里,人迹罕至的路径一夜之间就会被凶猛的蒿草占据,对于一个挎着书包的孩子来说,走在这遮挡视线的荒草间就象进了茂密的森林一样,有时候真地似乎只是为了透一口气,我会站在一块岩石上向远处瞭望一会儿。天长的时候我总是边走边芟割路上的杂草背回家喂猪或者是当柴烧,以便清扫出一条让毒蛇无法藏身的道路。快望见第一户人家的房屋了。谷地里原本有三户人家,走的走死的死,现在只剩下我和姐姐两个人了。每次走过毛兔家那棵身强力壮伸展着巨臂的皂角树下,听着他家的门发出黑洞洞的吱扭声,我就头皮发麻,“砰”地一下绷紧了心弦,整个人象被剥了皮似地裸露着周身的神经末梢,感觉到满树的叶片都在发出嘶嘶的声音。毛兔他爸下田或打柴时总喜欢捉几条蛇,钉在树身上剥皮,然后把白花花的蛇肉盘在老碗里蒸,那蛇在碗里还一直扭啊扭地。后来有一天,他家的门窗、水井和皂角树上到处爬满了五颜六色的蛇——一身青绿的,红白相间的,满身黄斑的,浑身乌黑的,带菱形图案的,通体光滑的,鳞片粗大的,头上长角的,等等等等。细长的无毒蛇(黑乌梢啊,菜花蛇啊)见了人就躲,可是那些肥嚢囊的长着一条小尾巴和宽扁的三角形大脑袋的蝰蛇和蝮蛇,却昂首吐芯地向人扑了过来,房前屋后哪儿都是冒着毒气的嘶嘶声。我们点着了院场上的柴草才把它们驱走。等大家趴到窗户上往里一看,妈呀,吓地我们脊梁骨发凉——床上盘着两条巨蟒,已经把人都吞到肚子里去了,隔着被撑地薄薄的蛇皮还能看见里面的人形!蟒蛇吃得太饱,已经动弹不得,睁着血红的眼子儿吐着芯子,一抱粗的身体正一胀一胀地向外喷吐着黑气。过几天再来看时,床上只剩下一堆没消化完的毛发和人骨,最小的那个孩子连骷髅都没剩下。我望了望他家房后崖壁上那个黑黢黢的洞口,据说蟒蛇就是从那里溜下来的。这我相信,因为一早一晚都能看见从里面喷出的黑雾。想到这些,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太阳正随着我的足音一步步向山崖背后落去。路旁到处座落着从山坡上滚落下来长满苔斑和锈蚀的岩石,有的足有房屋那么大,每次我躲在背面避雨时心里都会想要是能住在这里面那该多好呀!溪水在陡累的巨石间穿流,黝黑的水流就象是从两旁的山坡上汇流而下的黑暗和阴影。起雾了,浓浓的白雾象柴烟般堆积在水潭上,越积越多,越积越厚,开始向我脚下的土地漫流过来,消融了山谷、树木和岩石,只浮现出它们缥缈的魂影。从溪水边传来的已不再是闪亮的欢唱,而是汩汩的啜泣和跌宕的呜咽。转过簌簌作响的竹林就是“猪脸(这家男人的半边脸长满了猪毛)”家那栋被雨水淋塌的房屋了,自从他们一家五口抱成一团淹死在门前的大水潭里之后(第二天捞上来时肢体都僵硬了,水淋淋地,掰都掰不开),我们时常听到夜半有戏水和哭叫的声音。看到这幕惨剧,既让人恐惧又带着一丝快感。以前,猪脸见了姐姐就嬉皮笑脸地说些下流话,有一次竟趁姐姐割柴草时把她压在身下,幸亏我当时正在附近的树上掏鸟蛋,飞奔过来在他的后颈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恼羞成怒,捂着血流如注的脖子把我拖过去按在水里要淹死我。更可气的是打那以后他老婆一见了我姐姐就“不要脸的狐狸精、骚狐狸”地破口大骂,还唆使她的两个野小子来追打我。说实话,每次我都在心里诅咒他们全家一起淹死。此外,毛兔家的事似乎也与我有关,因为我一直觉得他爸那样做迟早会遭报应的。我为自己身上所具有的某种神秘的感知力和邪恶的能致人死命的力量而感到恐惧……此时,雾气受到脚步的扰动,像身形细长的白魔鬼般纷纷从水潭上扬起了身。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太阳正随着我的脚步声一步步向山崖背后落去。
前面就是那片乱坟冈,我不敢再胡思乱想了。小径从荒坟旁怯生生地溜了过去,我小心提防着蒿草瑟索的乱石堆。四周的山峰一座接一座地熄灭了,只剩最后一个山尖还举着被黑暗包围撕咬的火炬向我高喊着“快跑!快跑!”我的确想不顾一切地奔跑但又害怕自己的慌乱会从坟墓里勾出什么东西。恐惧就像一些看不见的蚂蟥,将它紧涩湿滑的吸盘粘附在我的心壁上,从里面吸出冰凉的血液,随着它的膨胀我变得越来越虚弱。“姐姐一定在门口等我呢,只要望见自己的屋就安全了,”都是那场鬼雾,那是山谷中从未有过的大雾呀,爸爸妈妈出门做活,从此就永远消失在了浓雾里。“要是爸爸还在家就好了……”太阳正随着我的思绪向山崖背后落去,眼看那半块光体一眨眼就被崖嘴一口吞了下去,整条山谷霎时浸没在凄凉的阴影里。猛然间我看到昨天那个女鬼又站在坟头上(回想起来,她一定早就站在那里了,只是光线没最后消失前我看不见),青灰色的手爪枯瘦如柴(就好象是,在坟墓中指甲和头发以植物的生命力继续生长并吸尽了尸体中的营养),身着破败哑白的尸衣,翻着一双白眼珠从披垂的头发后望着我;它象是由某种非物质的幽光投在空气上的幻影,但这笼罩着其身体的幽光却正随着她内心的恶意、意识的活动和情绪的起伏而忽明忽暗。
“鬼啊!”我吓得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可没跑多远,虚弱的双腿就象章鱼的触腕般悬在空气的浮力中蹬不到地面。我不得不身体前倾压低重心,竭尽全力蹬使着越来越不听指挥的腿脚;不仅如此,空间也充满了透明的粘性与弹性,常常是就在她即将追上我时,我在歇斯底里的挣扎中突然挣破了空间的阻力,带着充盈的力量在重新获得了摩擦力的地面上一下子奔出好远。随后,松弛了的心态随着鬼的逼近和窘境的再一次出现而愈收愈紧,直到下一次歇斯底里的发作……有一时我宽慰自己可以将这种游戏一直玩下去。可是不行,因为我每一次达到恐惧与焦虑的歇斯底里大爆发都要付出比以前更大的努力。是的,也许她至今没抓到我的原因是在我奔跑时地面和空间都被压缩了(所以我才跑得那么艰难),而在她即将抓到我时它们却突然弹开了。但是,这个距离被她追赶得越来越短,几乎是无限切近了,——每一次她的爪尖都像是要在我菲薄透明的背部皮肤上点开一只恐惧之眼!
果然,姐姐像我们约好的那样正守着门扇等我呢。一看到姐姐一股暖流涌进了心房,我边跑边喊“姐姐,有鬼,有鬼!”她焦急地跺着脚向我招着手:“猪娃,快跑,快跑啊!”就在鬼要抓住我的一刹那,我一步跨进了门槛。回头看时鬼已经不见了,姐姐却倒在了地上。我栓上门,蹲下身想扶起姐姐——她的脸苍白如纸,眼球在紧闭的眼皮下剧烈地转动着,手脚抽搐,嘴里象打哆嗦似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用手摩挲着,不停地叫着:“姐姐,醒醒,是我,是我。”终于,震颤消失,化成了两滴冰冷的泪珠,好一阵子她才睁开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说:“我是被吓着了。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吧。我上床睡觉了。”
睡在姐姐脚头,她的脚冰得像河里的石头。听着粗重的鼾声,仿佛有个男人睡在另一头。想起夏天的时候我和姐姐去河里玩,山脚的溪流在洁白的石床上凿出一个深潭,潭边长着茂密的柽柳和芦苇。我们完全不用担心外面有人经过,这条沟再往里走就没人家了,沟里老树怪石,藤萝遍地,白天四处倒卧的朽木一到晚上就通体荧绿,和着猫头鹰的叫声煞是吓人。父亲说他刚结婚搬进来时有一次带狗进去打猎,走了三天也没到头。姐姐舀水冲洗着河边被太阳晒得烫脚的石头,然后蹲在光滑的石板上槌洗我和她脱下的衣服。我折下一枝细细的柳条,剥开表皮捋至末梢,将滑溜溜的柳条咬在嘴里,一边咽着青涩发苦的唾沫一边低头察看鱼儿们游窜的方向。鱼这东西可真傻啊,一旦你发现了鱼窝伸手进去,它们吓地不但不往外跑还从你的手臂旁争着往里挤!捉鱼是有方法的,一定要用食指和拇指扣住其头鳃部,否则这些家伙一用力就从手里窜了出去。我压开鳃盖将它们一只只穿在柳条上,直到捉得窝里一条不剩。姐姐洗好了衣服晾晒在石头和树丛上,拣一根石杵在捣皂荚呢。我向姐姐炫耀着手里的战利品,在河边垒一个水坑,将鱼养在里面(其实这会儿将鱼破开放在石头上晒更好,但那样会招来成群嗡嗡乱飞的绿头大苍蝇)。我把皂角浆抹在头上,一顿揉搓后带着满头的泡沫和火辣辣的眼睛一头扎进深潭里,在水底四处追逐那些乱窜的鱼儿。姐姐在上游那个光滑的石盆里擦洗着身体,我则一次次爬到屋子那么高的巨石上朝绿波荡漾的水心扎猛子。姐姐可真美啊,要是被别人看见了真会以为她是山林里的仙女!有时候我就躺在石头上——不过你得趁刚从水里上来浑身湿漉漉的时候就躺上去,而且要忍住不能动,灼烫的石头很快就把满身的水珠蒸干了——定定地看着姐姐,心里充满了自豪感。等到她用皂角搓好了头发,我就跑过去,不管她愿不愿意,把她拉到白沫飞腾的水口和她一起从上面跳下去。她像条美人鱼似地潜到水底,头发在水中飘散开来,像绿苔那样随波飘荡。瑰丽的水纹一道道滚过她柔滑的躯体,好像她本来就是一条带斑纹的水中生物。我们手拉手面对面看谁闭气的时间长,每次都是她先笑起来,嘴里往外冒出一串串的气泡,然后拼命挣脱我的双手想浮出水面。我可不想让她这么快得逞,就在后面拖住腿让她把我也带上水面。直到有一次,我俩潜到水底比谁捡的石头更好看,她的两腿间忽然冒出大股大股的血雾,我吓坏了。姐姐叫我别声张,回家去替她多拿些卫生纸来。自那以后,任我再怎么央求她也不下来跟我玩水了……
半夜,我醒了,发觉被窝里空荡荡的,姐姐不见了。起来一看门栓被拔开了——深更半夜的,姐姐怎么敢独自出去呢?她不怕狼吗,还有,比狼更可怕的,她不怕鬼吗?以前有一天晚上我俩被哭声惊醒了,趴在窗户上一看,一个长发遮面的女子站在碾盘旁低头呜咽着,哭声飘渺而冰冷,没有一丝人间的烟火气。月光透过她的身体斜洒到地上,只有光线被碾盘挡住的裙脚部分才清晰可见。就在月亮钻进云缝里去的当儿,她止住哭泣朝窗户走来,——其实根本就不是走,而是像遇到了气流似地飘了过来。姐姐吓得捂住我的嘴把我按在怀里。再往外看时,先前那群绕着猪圈乱转的狼向她逼了上来,呲牙狞鼻地低吼着想将她赶走,绿荧荧的眼睛在黑暗中稍稍一动就曳着流光。她垂着指爪慢悠悠地向它们飘去,突然恶狠狠地一跃跳进了一头狼的体内,被她附体的那头狼顿时倒地不起,甩头踢爪地想咬住自己。余狼一惊,调头狂奔而去。过了一会儿,它突然站了起来,狂性大发地朝猪栏扑去,抓得耳树护栏噼剥直响。父亲被惊醒了,从东屋的窗口开了一枪,“砰”地一声它被打地翻在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逃跑了。第二天循着血迹找去,发现它死在乱坟岗里——半边脑袋都被轰掉了!父亲对我说鬼找不到人附身,会暂时附在动物身上,时间久了就会沾染上动物的习性,变得凶残愚钝。怪不得狼在夜里象人一样撕心裂肺地哭号。还有一次阴雨天,我听到有个人在树林子里肚子疼得惨叫不已,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黑漆漆的大乌鸦。
我越想越怕,不知道是该出去找姐姐呢还是守住门等她回来?忽然,一股阴风从门缝钻进来吹灭了桌子上的油灯,门扇一响姐姐进来了,她反身栓上门,什么也没说就上床卧下了。“姐姐,你干吗去啦?”我问她。
“撒尿。”
“屋角不是有尿盆吗?”
“我怕把你吵醒。”
“你的声音怎么这么嘶哑啊?”
“感冒了。”
“你的脚趾甲怎么这么尖利啊?”
“该剪了。”过了一会儿,脚头传来“咯嘣咯嘣”的声音。
“姐姐,你在吃什么?”
“炒苞谷豆。”
“给我吃一些吧。”
“太硬了,你嚼不动!”
等她呼噜呼噜睡着了,我溜下床,摸到床头,擦亮一根火柴——蛛腿儿般的发丝下她那张脸像死人般惨白惨白的,刻满了痛苦与残忍的皱纹,就像树身上的陈年斧痕。揭开被头一看,下面竟放着几根小孩子的手指头!怪不得那么咯嘣嘣地响,原来是在吃小孩子的手指头!此时她突然睁开呆滞鼓突的双眼,咧着血红的嘴唇狞笑着。“鬼呀!”我吓得拔开门闩就往外跑,为了甩掉她,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学过法术,于是便脚踩空气飞了起来。那空气在脚下似有似无地很不给力,我必须用力蹬踩但还是觉得如蹈虚空。由于既不知道飞行术的要领,又不知道飞行的力量从何而来,心里一发虚,就更是只能去地三尺,忽高忽低地“爬空”而已。鬼一看追不上我,气得蹶倒在地,变成一股白烟顺着我身后的气流飘了上来。我的脚已经快挨到地面了,为了不落地,我蜷腿屈身,一顿猛蹬猛踩之后又冉冉升了起来。我感觉到身体失去了原先的分量并渐渐把飞行变成了自己内在的能力,看着脚下不断变小的树木和房屋我不禁害怕了起来。眼看那团模糊不清的人形云雾就要追上来了,我遥遥看到前面亮着一盏灯火,那温暖黄亮的灯光传达出久违的人世的信息,我像看见了大救星似地朝它跑去。
跑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间破旧歪斜没有前墙的瓦屋,一位矍瘦的道士正披着单衣坐在榻上伏灯夜读。我大叫一声“道人救我”跑过去拉住了他的衣襟。这时鬼也追到了门前,它向东跑几步抓一把云彩放在鼻子下闻一闻,又向西跑几步抓一把云彩闻一闻,来来回回却对屋子里的两个人视而不见。道士看看我,叹了口气,从自己手腕上解下一根红线绳扎在了我的手腕上,又叮嘱说要绕着树跑。说完一把将我推了出去,回头一看哪有什么房屋,却是我以前避过雨的那块巨石。
鬼闻到了生人气,回头追了过来。我绕着树跑,鬼则必须绕着它跑三圈。我们之间渐渐拉开了距离。前面没有树了,鬼向我伸出双手——手掌带着壁虎爪子那膨大的指腹和柔软的横纹,我的腿被地面吸住了似地愈来愈迈不开脚步。这一回它追上了我,死死卡住我的脖子并将我骑压在身下。它那灵性的躯体象一个带有压迫感的气团般渗透进我的胸腔,一旦完全进入就要接管我的头脑和意志了!我以颠覆宇宙的疯狂劲拼命挣扎着,然而身体却像生了根似地被钉在地面上。我强忍着窒息的痛苦艰难地翻过身来,一点点将身体拉向悬崖的边缘,宁可摔死也不愿被它夺走躯体。噢,我终于掉了下去,在黑暗的下落中等待着头颅撞碎在地面上的那一刻。出乎意料地,我的双脚竟猛然墩在了地面上,伸直的双膝在体重的冲挤下被压碎了似得一阵接一阵地疼痛。
来不及为自己依然活着而庆幸,我强忍疼痛逃进了一间空屋子里,屏息静听着屋外那沉闷的风暴时不时抑制不住地转变成尖厉的号叫。那个愤怒的恶鬼不断撞挤着窗户并向内窥探着,玻璃在它浓雾般躯体的撞挤下剧烈地震颤着并随同木窗格一起向内弯曲——终于,窗户砰然碎裂,狂风裹挟着千百块碎片闯进了屋里,一边团团乱转一边厉声嘶叫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一定要找到你!”我已无路可逃,如果被她发现,那些碎玻璃片就会像匕首一样插穿我的身体!我躲在一面穿衣镜后面,每次当那股旋风叮呤作响地转到了我的面前,都会用空无所见的目光望着漆黑的镜面。突然,它向镜子里扑来,镜面轰然崩塌,碎片倾泻下来,腾起阵阵粉尘。她被自身卷起的玻璃粉迷瞎了眼睛,我趁机从窗户跳了出去。
远远地,我看到姐姐正站在院子里,被净化了似的,足生柔辉,洁白如雪,对我喊着:“猪娃,快藏到猪圈里!”来不及细想,我一纵身跳进了猪圈。家里的老母猪刚下了一窝猪娃,我拱进老母猪的肚子下和那些哼哼唧唧的猪娃挤在一起。不管怎么说能与这些有生命的东西待在一起,感受着它们身上传递过来的体温就是一种快慰。这一点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鬼也随着我跳了进来,没想到一踩在那只刚刚被老母猪压死的猪娃身上就立即像一股青烟似的被吸了进去。那头小猪蓦地支起身来,被马蜂蜇了鼻子般又是嘶叫又是甩脑袋,似乎想把额脑中心透出的一点亮光甩脱出来,实际上那亮光也的确在它的嘶甩下闪闪变大,脱然欲出。我赶紧取下自己腕上的红线扎在了它的前腿儿上。这一下额上的白光渐渐陷灭了,最后只在眉心处留下了一块白斑。它安静下来,扬起鼻子望空中嗅了嗅,随即欢叫一声拱到老母猪肚子下吃奶去了。
我从猪圈下面的一个洞口钻了出来,满心欢喜地向姐姐跑去——姐姐不见了,只有一点磷火飞进了花丛里。咦,不知什么时候门前的牡丹花已经开了,高大的泡桐树也挂满了紫色的花铃。我跑到牡丹前,它的枝叶象受风了似地舞动着,硕大的花朵低垂下来,在叶片的摩挲声中窃窃私语着。我把鼻子拱进花心,贪婪地嗅吸着浓烈的芳香,浓厚的花粉呛得我连打了几个喷嚏。两颗冰冷的露水从散发着莹莹白光的花瓣上滴落下来淋在了我的面颊上,我从醉酒般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呀,厨房里灶火红亮,是姐姐在做饭吗?跑到门口一看,原来是爸爸妈妈回来了!爸爸坐在灶口闷声不响地往里面添柴,妈妈一边在锅台上搅糊汤一边哭鼻子抹眼泪地说:“都怪我,怕他们冷,把炭火盆放在了屋里,怎么就忘了煤气中毒这件事,还随手关上了门。是我害死了他们。每一次铲锅巴时我都感到儿子还站在跟前,馋巴巴地盯着锅里。这眼泪水啊一下子就飙出来把锅巴都打湿了……”爸爸不做声地吧嗒着旱烟袋,眉头拧成了死疙瘩,抽完烟在凳子腿儿上磕了磕烟袋锅说:“老婆子,你哪天晚上不哭一下子身上就不舒坦,多久的事了。看鼻涕掉进锅里!”什么煤气中毒,什么害死了我们?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我翻过门槛向妈妈跑去,喊着:“爸爸妈妈,你们去哪儿了?”妈妈擤了把鼻涕,又在灶角抹了抹手,猛不防看见了我,惊讶地双手一拍:“哈,猪娃子跑出来了!”随手将我抱了起来,“黑灯瞎火的到处乱蹿,看狼把你叼去!”说着就往猪圈走。我咯咯地笑了,就像小时候妈妈一边假装要把我往猪圈里丢一边吓唬我说:再到处乱跑就把你丢给老母猪当儿子去。我在她怀里扭动着说:“妈妈,我是你儿子,不是猪仔啊!”可是从我嘴里发出的不是人语,而是猪号。我想搂她的脖子,可我举起的竟是两只猪蹄!听着从不远处的灯火那里传来的人声狗吠,我突然明白了:别人都没死,只有我和姐姐死了!那些死亡和失踪都只是我自己的愿望和想象!我全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于是我在她怀里更加猛烈地踢腾着:“不,我不愿意回去,我不愿意给老母猪当儿子!我不愿意待在臭烘烘的猪圈里!”阵风吹来,被露水打湿的牡丹滴洒下暗香,泡桐树的花朵坠满了院落……
◎张翼,1971年1月生,现居柞水。陕西省作协会员。著有诗集《恐惧与焦虑》,史诗《存在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