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
2016-01-14田佩佩
摘 要:“身体叙事”是实践先于理论的一种普遍适用于小说叙事的手法,在不同的时代和文学种类中都有特定范式。宁肯长篇小说《天·藏》中,“身体”呈现出绝对个人的特性,文章以小说主要人物王摩诘、维格两人为例,详细分析这一手法是如何表现人物存在的。
关键词:宁肯 《天·藏》 身体叙事 自由伦理
“身体叙事”研究在20世纪形成了一个新的高潮,新的理论不断被提出,身体逐渐与生活、政治、权利等相联系起来,内涵远远超出“肉体”概念,现当代文学作品中的身体内涵伴随着不同时期社会生活和作者群体的改变而显现出不同的特点。样板戏和革命文学中,身体被赋予了特定的政治内涵;先锋文学中,身体成为反叛精神的展示空间;“宝贝作家”的出现使得身体作为纯粹审美的展览品而存在;木子美“性爱日记”等下半身写作让身体彻底沦为泛滥的肉欲并且堂而皇之地进入大众视野……不论是对身体及其遭遇的细致描摹,还是让身体刻意缺席,“身体叙事”或者说“身体写作”是小说叙事难以避免的,但这一手法在宁肯的长篇小说《天·藏》中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特点。
“我的写作不是讲述一个人的故事,而是讲述一个人的存在,呈现一个人的故事是相对容易的,呈现一个人的存在几乎是不可能的。”[1]《天·藏》几乎不可以称之为是一个故事,断断续续的叙事似乎只是串起多层次、多角度的内心感受的线条,大量感觉和哲学的形而上描写完成了小说对人物存在的书写。
一、王摩诘:残缺灵魂的困兽之争
王摩诘和维格是小说描写的主要对象,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也是一对构成男与女、希望与绝望、自由与禁锢等对立的两个存在,这种根本上的对立是随着叙事的演进透过身体来表现的。王摩诘是以欣赏者和思考者的身份进入文本的,他对西藏的一景一物、一人一事都从或诗意或哲学的角度去欣赏,与世无争,醉心思考,甚至在菜园地被毁时都沉浸在对历史的暴力的思索中,思考几乎成为他活着的方式,深厚广博的学问让他走向无止境的思想深处成为可能。乍看之下,王摩诘代表着一种哲学思辨的、现代的、开放的文化,对西藏来说是一个深沉的富于学识和人格魅力的外来者。直到于右燕的出现,身着制服的于右燕又一次勾起了他对暴力性虐的强烈欲望——这种非常态的需求即使“逃”到西藏都难以避免。法官于右燕和当警察的妻子,由于职业关系,对王摩诘而言似乎都象征了一种强硬的力量,一种让人难以抗拒、主动臣服的力量。在清醒的审视中,他难以自抑地渴求被她们蹂躏和虐待,在被侮辱的渴望和快感中又不断地思索“什么是屈辱?什么是暴力下的屈辱?人可以低到什么程度?曾怎样低过?怎样舔食内在的屈辱?”[2]思考和性虐是王摩诘突出的标签,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难以摆脱被虐成瘾的状态,清醒地追逐低贱,低贱又成为他思考的对象,他的复杂来自于对所经历暴力的困惑和释怀。常年穿女士内裤、舔高跟鞋、渴望绳衣束缚甚至哀求被强奸等等侮辱性的自虐行为,已经明显超越了正常的伦理和读者的心理接受范围,但作为一部旨在表现人物存在的作品,小说将正常伦理的作用设置成几乎为零,世俗常理几乎没有对故事以及人物造成任何影响,追逐刺激的于右燕和试图坚持爱情的维格最后都逃离了王摩诘,都是由于对他非常态性需求的难以接受和配合,“让人恶心”但并没有任何道德伦理的指责。维格更是将王摩诘当做爱情对象和精神世界的前辈与引导者,欣赏与爱慕在一时的震惊下停顿后,反而更加热烈,混合着同情与不甘,成为一股复杂而又强大的感情,促成了一场满怀热忱的拯救行动——同居。王摩诘在短暂的同居生活中的表现可以说是身体悲剧的极致,面对自己所爱的人,他也只能号叫着“强暴我”,彻底沉沦于暴力和痛苦,连爱情都无法拯救他。
王摩诘的性癖好并不单纯是从生理出发的变态需求,显而易见,这是对现实遭遇无法消化的纠结,是暴力留下的难以痊愈的伤疤,就像福柯所言:“……在对自我的拷问中探寻与真理的根本关系,因为对自我的拷问可以通过许多瞬间印象给出基本可靠的意识。”[3]王摩诘就是在被侮辱的同时追寻着转瞬即逝的感觉向意识深处潜行,身体是王摩诘痛苦的来源和试图理解痛苦的通道,而当这种痛苦不能被诉说时,就会在长久的压抑中以其他形式爆发出来。王摩诘的悲哀是通过身体展示的,身体的畸形需求是心理创伤的并发症,背后是无法被治愈和拯救的灵魂。
二、维格:自我身份的寻找
同样的,维格的身体书写也处在一个道德真空之中,单以内在的心灵感受为准,展示出她身心走向的可能性和可预见的必然归宿。王摩诘说维格是站在一个三岔路口——西藏、内地、法国,拥有西藏古老家族的血统,曾在内地生活数年,再加上法国求学的经历,让她身上聚集着三种不同的文化特征和气息,疯狂而又优雅。事实上,小说文本中设置了苏穷家族、王摩诘、教练三个路标人物来对应维格身心面对的三岔路口:苏穷家族——或者更直接地说是维格外婆——代表着西藏特有的包容和宁静,王摩诘身上是大量创伤和先进文化的混杂交织,教练则是绝对身体和含混内心的象征。从这一层面来说,身体此刻代表的是一种文化语境下的身份,维格身上杂乱混合的三种气质使她充满吸引力,也成为她无所适从的根源。
维格对自己身体的处理完全伴随着对自我身份的寻找和认同,最开始与朋友的狂欢、男友的频繁更换与对佛像的供奉、拜马丁格为上师的行为共同构成她的日常生活,佛珠、藏袍和抽烟经常是维格的装扮,放纵与信仰处在微妙的平衡之中,颇有意味的是维格真正笃信宗教的契机也是来源于身体——卡诺仁波钦的身体,虽然从小目睹母亲偷偷供奉佛像,但促使她真正笃信宗教的契机则与是卡诺仁波钦四目相对的接触,“他的眼睛就像高山的湖水,那样纯粹,那样光彩”[4]。教练强健的体魄和绝对服从的性格,则是维格内心欲望的象征,代表了一种安全范围内欲望的最大化,但欲望只能是一时的发泄或安慰,教练总是招之则来,不定时地出现,但对于灵魂迷茫的维格而言,将内心困惑与痛苦诉诸欲望根本就是缘木求鱼,所以当维格看到王摩诘性行为的画面决定独自寻找外婆时会求助于教练,但与教练在小城亲密时又不可抑制地想到王摩诘而切断与教练的关系。在维格接受了自己对王摩诘的感情之后,教练也就意料之中地死在登山途中,教练之死代表的正是维格内心迷惘时期无处搭载的情欲的消失,王摩诘成为维格身心的寄托——尽管她不确定王摩诘是否能承载。王摩诘深邃的思考和冷静的气质吸引着维格,但事实上,同时伴随的难以消解的创痛与混乱又非维格所能承受的,对爱情的坚持最精彩的部分莫过于维格和王摩诘的“身体实验”,这一段微妙的同居生活要么治愈王摩诘也成全维格,要么彻底成为悲剧谢幕式,当然,爱情没有帮助王摩诘摆脱性虐癖好的能力,但显而易见爱情帮助维格完成了对自己的寻找和身份认同。
维格一面感到与王摩诘、教练的难以完全融合,一面以惊人的热情寻找着关系到自己身份坐标的外婆。欲望、爱情、宗教都难以成为维格的真正归属,外婆所代表的家族和历史俨然就成为维格寻找认同和归宿的最后希望,维格对家族历史的执着回溯和对外婆的寻找等同于对自己身份定位的寻找,所以在了解家族历史与西藏历史的进程后,维格正如洞悉一切的王摩诘所言,成为了一名西藏博物馆的讲解员,在一遍遍对家族历史的讲解中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如果将焦点对准维格一人,那么整本书可以说是维格的身份寻找之路,从迷茫的多重身份时期对身体的纵欲又受洗礼的矛盾处理,到对王摩诘难以完全接受时期与教练纠结的出行,最后意识到无枝可依回归历史中,身体是维格身份的直接反映,完全是一个自由的个人空间。
“现代的叙事伦理有两种: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中,历史的沉重脚步夹带个人生命,叙事呢喃看起来围绕个人命运,实际让民族、国家、历史目的变得比个人更重要;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只是个体生命的叹息和想象,是某一个人获过的生命痕印或经历的人生变故。”[5]王摩诘的身体是被暴力碾压过后失控的,历史的暴力蛮横地强加于个体,个体是规训的对象,在被规训的过程中对外界的侮辱践踏无力反抗,与肉体相对的精神成为难以被驯服的另一端,身体温驯而精神反叛,在无奈的痛苦和愤怒中,思考难以抵达的真实,在被规训与反叛的矛盾中衍生出难以自持的模仿,在模仿中身体一次次体味暴力带来的快感,精神又不甘地思索快感背后的人性和暴力,在无尽的纠结中沉沦。对性虐的嗜好和由此展开的无尽思索是王摩诘残缺灵魂一次次毫无希望的困兽之争,充满悲剧意味;相较之下,维格的身体几乎可以说是绝对自由的,虽然她不能选择绝对西方或西藏化的生活,但她面临的问题只是如何将西方、宗教、家族历史等因素恰当地融合于自身,并且找到适当的坐标停靠,归根结底是一个自我认知和归属的问题,是选择和调和的问题。这两个身体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与肉体存在,这两种存在也只能是处在同一个自由伦理的场中,看似极端和荒诞的存在事实上正是大多数人存在状态的缩影和极致表现,作者在书写过程中也总是借助人物的论辩、王摩诘的独白、甚至作者直接与人物的对话来以哲学思考的方式追问人类共有的精神状态与身体存在背后的权利、宗教与人性的关系,在强烈的思辨氛围中完成对人物存在和西藏的描写。
注释:
[1]宁肯:《西藏与我同在——谈长篇小说<天·藏>的创作》,人民日报,2011年1月25日。
[2][4]宁肯:《天·藏》,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02页,第111页。
[3]佘碧平译,[法]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性经验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9页。
[5]刘小枫:《沉重的肉体》,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
参考文献:
[1]冯万红.九零年代以来当代小说中的身体叙事研究综述[J].文学教育,2012,(10).
[2]丛治辰.复杂的精神资源与艰难的形而上之维——读《天·藏》[J].小说评论,2011,(1).
[3]许德金,王莲香.身体、身份与叙事[J].江西社会科学,2008,(4).
[4]王德领.身体叙事与精神高地——以宁肯的《天·藏》为话题[J].小说评论,2011,(1).
[5]宁肯.一个人的道路——我的自述[J].小说评论,2014,(2)
(田佩佩 山西太原 山西大学文学院 03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