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的当代解读:抽象统治的视角与反思
2016-01-14鲁绍臣
鲁绍臣
(复旦大学,上海200433)
《资本论》的当代解读:抽象统治的视角与反思
鲁绍臣
(复旦大学,上海200433)
在对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现代社会的统治方式“抽象统治”的研究中,当代西方不同的马克思主义学派从“所有权”、“抽象劳动”、价值形式等三个不同的方面,对《资本论》中的“抽象统治”思想展开了深入的解读和争鸣。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充分借助黑格尔的逻辑学和辩证法,对现代社会的“深层结构”进行了入木三分的解剖,不足之处是对《资本论》中关于“抽象统治”的政治批判的关注不够。
《资本论》;抽象统治;所有权;抽象劳动;价值形式
马克思明确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互相依赖的。”[1]59可以说,马克思对抽象统治的批判有着丰富的内容,既涉及到对抽象主义方法论的批判,也涉及到对资本主义现实的批判。黑格尔最先“把人对自身的关系理解为对异己存在物的关系,把作为异己存在物的自身的实现理解为生成着的类意识和类生活。”[2]217但是,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马克思因此要求我们要反抗词句的统治(let us revolt against this rule of concepts),而费尔巴哈则仍然停留在概念抽象的人的阶段。抽象统治不仅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征,而且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之为人的形而上学。在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资本作为一种抽象物对社会的统治越来越受到关注。但他们对“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rule of abstract)具体所指的理解又存在着重大的差异。他们主要是从“所有权”、“抽象劳动”和价值形式三个方面展开解读和争鸣的。本文借助《卢森堡全集》总编辑彼得·胡迪斯(Peter Hudis)的视角,对上述路径的贡献和不足展开反思和批判。
一
当代对《资本论》的“抽象性”进行解读和分析的,首先是日本的宇野弘藏(Uno Kozo)及其追随者,比如关根(Thomas Sekine)、奥尔布里顿(Robert Albritton)等。宇野弘藏将资本视为自足(self-contained)的逻辑体系,他在《资本逻辑》一书中强调,作为社会历史的现实存在的资本主义社会与资本逻辑之间存在着非同质性,“现实的经济生活被商品经济统摄的程度总是非完美和绝对的,”[3]212就像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所表明的那样,资本逻辑描述的是理想状态下的资本主义结构和关系。即马克思旨在致力于呈现最一般的商品生产体系,这个体系的主角是资本,而不是作为主体的我们。或者说,在这个“去人化的逻辑(dehumanizing logic)中,大部分直接的人类交往和联系都被过滤和排除掉了。”[4]131因为只有从这种纯粹而抽象的资本逻辑研究中,我们才能够理解到统治使用价值的价值生产为什么是资本主义的第一要务,为什么最有效的资本是全力致力于最高利润率的资本,为什么对利润的渴求是资本的绝对观念和绝对精神,为什么商品经济的逻辑具有一定的自动性(automaticity)、膨胀性和抽象的普遍规律性。[5]13
按照宇野弘藏对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的客观主义理解,马克思关心的是纯粹的理想的资本主义经济本身的规律,而非包含大量非商品社会关系、或者残留着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现实资本主义,这种资本主义是一个纯粹的尚未存在也永远不会存在的标准的资本主义。但是马克思通过“站在资本主义体系之外,站在革命无产阶级的立场上,避免了盲人摸象的片面性和非本质性,用资本辩证法的方式讲述了作为主体的资本本身,而非作为人的我们的故事。”[4]129-130以便能够认识“资本运动的规律”(law of motion)而不陷入次要和非本质的特征之中。在这种游戏中的资本主义是建立在纯粹自我调节的市场和无政府的商品生产之上的,在其中人们只受市场力量的控制和导向。[4]135经济的物化(reification)意味着市场治理的社会(market-governed society):人类的行动被超越他们控制的市场的力量所导引和统摄(directed and subsumed)。[5]17如果作为资本的三重核心逻辑:“不受管制的自由市场、无政府主义的自由竞争和私有财产的绝对性”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即如果调节和引导社会的力量仍然是超经济的强制,比如政府、垄断、工会等等,那么现实的世界历史并不构成纯粹资本主义发展的平台。
基于此,宇野弘藏批评了对马克思理论的异化劳动诠释,在他看来,异化劳动并不是资本主义的关键特征和核心逻辑。理由是,马克思所写的是一部关于资本(或商品)而不是关于劳动(或生产)的伟大著作。[6]12劳动过程及其斗争形式并不是资本逻辑的固有(intrinsic)特性。因为马克思所致力于确认的资本主义特质在于“社会生活的物质生产彻底通过不受任何超经济力量的干预或人们的抵抗所干扰的商品经济的逻辑。”[5]38但胡迪斯认为,这种解读切断了马克思将异化劳动、价值生产和资本联系起来分析资本主义的整体性,或者说把早期马克思与晚期马克思彻底对立了起来。在他看来,马克思早期对资本主义的研究重点确实是对劳动的分析:抽象劳动和无差别劳动。就如《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所说的那样,“人变成抽象的活动和胃”[2]120资本的分工“把人当作精神上和肉体上非人化的存在物生产出来,……作为对自身、对人和自然界,因而也对意识和生命表现说来完全异己的活动的生产;人作为单纯的劳动人的抽象存在。”[7]105“使人成为高度抽象的存在物,……直至变成精神上和肉体上畸形的人。”[7]29而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非但没有抛弃劳动的双重特性。即所有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劳动都同时是特定的具体劳动和无差别的抽象劳动,抽象劳动价值的实体,资本也并非是能完全离开劳动而自我扩张的价值。劳动的双重性是清晰理解现代政治经济的转轴。[6]9-12
在此,我们看到了宇野弘藏学派对《资本论》的解读侧重的是“所有权”的绝对性和商品交换的逻辑。他们和阿尔都塞学派一样,对《资本论》第一章中关于劳动的双重特征的讨论极为抵制,或者说他们根据层次理论(levels theory)的模式,将劳动降低为次要的原则。因此,劳动的条件、生产关系及其对资本的抵抗被视为历史的残余:“尽管资本逻辑是现代历史的总体化力量,它在某种程度上也会碰到抵抗,但也只是极为偶然的,并不会对资本的总体逻辑构成根本威胁的历史残余。”[5]24-5资本的逻辑布局(Logical Flow)虽然在现实历史中一直受到干扰和影响,但资本不顾人类抵抗和自然限制的自我扩张之路仍然持续前进,就如马克思在《资本论》第六章中所认为的那样:
“资本主义生产越发展,就越是要求劳动能力具有可变性,工人就越是对自己劳动的特殊内容同样看待,资本从一个生产部门到另一个生产部门的流动也就越是频繁。古典经济学把劳动能力的可变性和资本的流动性定为公理;它有权这样做,因为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顾一切障碍——这些障碍大部分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造成的——而坚决贯彻的趋势。为了纯粹地表现政治经济学的规律,可以把各种障碍抽象掉,正像在纯粹的力学中可以把应用这种力学的每一特殊场合所要克服的各种特殊摩擦抽象掉一样。”[1]494马克思对劳动价值论的研究弱化并且对资本逻辑进程的理解产生了误导和模糊性的影响。他认为,这是马克思因为尚未真正全面认知到上述要点并且因此未能真正“将资本内在逻辑作为严格的辩证逻辑来加以理论化。”[8]88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将此讨论延展到超越资本主义的可能性及方案、方式时,这种思路的结论就会是“取消市场,废除私有财产,确立国家对生产的全面控制。”[5]180奥尔布里顿因此很难接受法兰克福学派把计划经济称作另一种形式的资本主义的说法。[9]73-92但胡迪斯批评道:市场早在资本主义诞生之前已然存在,市场也并非资本主义的本质特征和确定性的定义,取消市场的结果是更为极端的倒退而不是进步,前苏联计划经济的失败不是社会主义的悲剧,是对社会主义的误读和错误尝试。
二
由此我们就极有必要转而分析法兰克福学派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生产过程“抽象性”的分析理路。深受法兰克福学派影响的巴克豪斯(Hans-Georg Backhaus)和波斯顿(Moishe Postone),可以说是这一理路的重要代表,只是他们都比阿多诺和马尔库塞等人更重视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和对《资本论》的解读。巴克豪斯同样认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分析并非是经验主义的,而是对资本抽象逻辑和普遍形式的考察,任何经验性的分析都难以真正触碰到资本的深层结构,商人、投资者都不过是资本的人格化,因此现代社会决定性的力量不是资本家,而是资本,资本在现代社会具有像黑格尔的绝对主体概念一样的生命力。并且认为,马克思在资本问题上的“主客体倒置是马克思毕生最重大的贡献。”[10]68而所有的经济学家都忽视了马克思所强调的那种一般性、集体性或社会性的力量的自主性及异化性的存在。即对从个人的祸福中抽象出来,又对个体的生存状况“漠不关心”甚至形成统治的自主性主体和真实性主体的资本的研究,一直是马克思真正最具开创性的贡献。[10]81在巴克豪斯看来,资本对于马克思而言就是主体或者自我-关系(self-relation)的存在。巴克豪斯认为,黑格尔的绝对观念是理解马克思资本概念的关键,《资本论》并不是黑格尔主义成分最少的著作,恰恰是黑格尔主义的经典性代表作,甚至比《1844经济学哲学手稿》更具有黑格尔主义的色彩。但巴克豪斯认为,资本逻辑的核心特征和本质属性并不是市场和私有财产,而是劳动的社会形式,一旦劳动被资本吸纳进它的抽象生产过程之后,资本就变成了自为存在的主体而不管在此过程中的偶然性干扰因素。劳动的双重特征是资本自我扩张的真正驱力所在。
波斯顿的《时间、劳动和社会统治:马克思批判理论的一个再诠释》[11]是继巴克豪斯之后这一流派的代表性著作。波斯顿在该书中认为,传统马克思主义把劳动概念视为跨越时空的超历史的本质性存在,但在他看来,劳动成为表征人类的自然和类本质的工具和社会协调活动,仅仅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固有特征和历史属性。即只有在资本主义社会,劳动才变成了具有全局规定性的核心概念,劳动也才具有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的双重特性。后者是无差别的劳动或劳动一般,具体劳动不断地被抽象劳动通过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中介和吸纳,变得同质化、单一化、重复化和流程化。抽象劳动是价值生产的基础,这也是资本主义最特殊和本质的特征。传统马克思主义者的错误在于用形而上学观点将本来只属于资本主义的劳动自然化、去社会化,同时过于关注市场、私有财产和分配而非劳动的异化模式,以为只要国有化和计划化就可以改变资本主义了。其实,只要一个社会存在着抽象劳动,其性质就仍然是资本主义社会。而且当西方资本主义福利化和保障化后,专注于剥削和私有财产的研究将不再有生命力。而东欧一些社会主义国家和苏联的剧变不是社会主义的失败,而是意味着“最严格又最脆弱的国家干涉主义的资本主义压迫形式的毁灭。”[11]14
传统马克思主义者的另一错误在于将工人阶级视为社会转型的主体,但波斯顿认为,现代社会的主体不是人而是资本。工人被抽象劳动牢牢把控,不可能成为解放的主体。关于资本主义如何灭亡问题,波斯顿认为只能诉诸于资本主义本身的核心矛盾,即财富与价值的矛盾。生产力的发展导致物质财富的增加和单位价值的缩水,即生产成本的下降导致价格的下坠,这成为资本家最棘手的问题。这导致资本疯狂地追求节约劳动的技术创新,而这又反过来进一步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这种像跑步机式循环的结果是不管人类和环境的代价的技术创新。波斯顿并没有就这一矛盾和灾难的最终结果做出回答,他一方面坚持资本实体的双维性而不排除解放的可能,以此有别于阿多诺和马尔库塞等人的悲观主义,认为终有一天对资本主体的克服会为人类主体性的获得奠定基础,但同时又认为资本主义不会自动垮台,因此他并不像其他学派的马克思主义者那样能够谈论社会主义未来的样态和可能性。
《卢森堡全集》总编辑彼得·胡迪斯(Peter Hudis)认为,波斯顿的分析是建立在黑格尔辩证法的基础之上的,即黑格尔的自我指涉的绝对主体之上的,《资本论》是黑格尔的这种观念的具体体现,马克思明确指出的价值是主体、自动的主体、统治的主体等等就是证据。[6]19-20比如马克思说:“每一次为卖而买所完成的循环的终结,自然成为新循环的开始。……在这个不断更新的运动中才有价值的增殖。因此,资本的运动是没有限度的。”[12]177“作为这一运动的有意识的承担者,货币占有者变成了资本家。他这个人,或不如说他的钱袋,是货币的出发点和复归点。这种流通的客观内容——价值增殖——是他的主观目的;只有在越来越多地占有抽象财富成为他的活动的唯一动机时,他才作为资本家或作为人格化的、有意志和意识的资本执行职能。……取利润的无休止的运动。这种绝对的致富欲,这种价值追逐狂,……无休止的价值增殖,为更加精明的资本家通过不断地把货币重新投入流通而实现了。”[12]178“价值不断地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在这个运动中永不消失,这样就转化为一个自动的主体。……过程的主体,在这个过程中,它不断地变换货币形式和商品形式,改变着自己的量,作为剩余价值同作为原价值的自身分出来,自行增殖着。既然它生出剩余价值的运动是它自身的运动,它的增殖也就是自行增殖。它所以获得创造价值的奇能,是因为它是价值。它会产仔,或者说,它至少会生金蛋。[12]180
但是胡迪斯认为因此而将资本或价值视为黑格尔的绝对主体是错误的,波斯顿忘记了马克思是在讨论流通环节的时候才这样论述的。[6]20只看到此种特征的政治经济学家正是把利息视为生产过程本身之外属于资本的东西,表现为同劳动无关,只是表现为一个资本家同另一个资本家的关系,而不是表现为这个生产过程本身的独特规定性结果,“也就是说,表现为一种存在于资本对劳动本身的关系之外的、与这种关系无关的规定。因此,在利息上,在利润的这个特殊形态上,资本的对立性质固然得到了独立的表现,但是表现成这样:这种对立在其中已经完全消失,完全抽掉。利息是两个资本家之间的关系,不是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关系。”[13]429一旦我们进入劳动过程,就会发现这种神秘性消解了。资本只有依赖活劳动才能存活,在这里,宣称自我运动的资本主体便会遭遇自己的限度。就如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所说的那样:“这一行为不能由它自己重新发动起来。因此,流通本身不包含自我更新的原动力。它是从预先存在的要素出发,而不是从它本身创造的要素出发。商品必须不断地从外面重新投入流通,就像燃料被投入火中一样。否则,流通就会失去作用而消失。[14]367因此,如果超出流通过程的环节去看的话,资本在马克思那里绝对不可能是自我运动的实体或主体。波斯顿批评传统马克思主义过于注重流通环节而忽视了生产的形式,他试图将激进理论转向对当代社会生产关系的彻底批判。但是,虽然他反对将生产关系视为流通过程的反映,却先验性地给予了流通环节以自足的地位。虽然他正确地强调仅仅通过废除市场并不能解决问题,但也只是看到抽象劳动和异化劳动,甚至错误地将抽象劳动等同于资本,并将资本而非无产阶级视为现代社会的主体。逻辑推导的悖论是,对波斯顿来说,资本同时也就是人类解放的主体。当需要对超越资本主义的未来人类生活的具体形式进行描述时,波斯顿自己走进了新的思想僵局,无法给出超越资本主义的真实可能性和形式性所在。[6]19-21
三
除了将资本主义的核心逻辑解读为私有产权的市场经济和抽象劳动的社会统治外,还有居于或者说综合两者的“体系辩证法”或“新辩证法”派,它是继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和分析马克思主义之后在英语世界流行的独树一帜的学派。其中最有名的理论家是克里斯多夫·亚瑟(Christopher John Arthur),代表作有:《黑格尔的辩证法与马克思的〈资本论〉》(1993)、《体系辩证法》(1998)及《新辩证法和马克思的〈资本论〉》[15]。
在亚瑟看来,很多马克思主义者错误地将“历史辩证法”(historical dialectics)和“体系辩证法”(systematic dialectics)混淆了起来。前者处理的是不同体系的更替和兴亡,后者处理的是特定体系内部各部分的相互关系。前者讨论的是起源,后者分析的是结构。对于后者而言,历史性的因果关系并不是其考虑的内容。《资本论》讨论的是作为一定历史形态的现代社会的结构关系,而非过渡与顺序关系。黑格尔用存在(Being)为整个逻辑学奠定了基础,马克思是用商品形式来为整个资本主义的社会形式奠定了根基。因此,虽然马克思是唯物主义者,黑格尔是观念论者,但他们之间具有相似之处。马克思发现资本主义是货币经济,黑格尔则发现了“内在抽象性”(immanent abstractness)。“在价值形式理论中,交换的形式被视为资本主义的经济最初的决定性因素”[16]11货币的纯粹性正是黑格尔逻辑的“道成肉身”,[16]82在这个意义上,资本应被视为黑格尔绝对概念的化身(avatar)。亚瑟认为劳动和价值之间不存在同构性关系:并不是抽象劳动构成了货币与资本,相反,是货币化或者说交换关系使得劳动变得抽象化,因此,只有完成对资本的形式规定性的理解才能深入到劳动生产之中去,否则就可能只看到资本主义的表面现象。亚瑟将价值形式作为资本主义的核心特征是有文本依据的,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说:“价值这个经济学概念在古代人那里没有出现过。价值只是在揭露欺诈行为等等时才在法律上区别于价格。价值概念完全属于现代经济学,因为它是资本本身的和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的最抽象的表现。”[17]299,即价值是以价值形式为基础的。比如马克思说:“在不论对材料的性质即私有财产的特殊物质还是对私有者的个性都完全无关紧要的货币中,表现出异化的物对人的全面统治。过去表现为个人对个人的统治的东西,现在则是物对个人,产品对生产者的普遍统治。……私有财产……外化在货币中就获得感性的,甚至是物质的存在。”[7]30
这构成了与波斯顿的重大差异,因为波斯顿强调生产而非交换和货币关系是构成资本主义的内在核心要素。亚瑟认为没有市场就不可能有抽象劳动,也就不可能有生产。但由于市场是由货币来中介的,而货币是由政府发行的,因此劳动的社会形式构成了劳动的特征:只有产品被定价,劳动才能变成“抽象”的。[16]46亚瑟认为,马克思把劳动双重性的讨论放在价值和货币形式的讨论之前,是存在问题的。他甚至认为在没有将作为形式规定性的货币概念化前,没必要回到劳动问题。亚瑟在《抽象劳动的实践之真》[18]一文中也对这个问题做了讨论。在他看来,马克思在早期就反复思考过“劳动”这一概念的本质,并意识到它在现代社会的双重规定性,而其中最重要的规定性是其“抽象”的规定性,正是在这个基础上,马克思形成了他的“抽象劳动”这一概念。但他认为马克思从未说过价值来源于抽象劳动,更不会像古典经济学家那样认为价值是具体劳动的凝聚。马克思所说的抽象劳动并非对具体劳动的概念抽象,而是指一种无差别的实在。价值则是一种纯粹的抽象普遍性。这种抽象的普遍性非但不是来自于具体的劳动,而且是资本对具体劳动的实质吸纳(real subsumption)。作者进而分析了拜物特征(fetishcharacter)和拜物教的关系。就前者来说,当某物获得了由社会形式赋予的客观权力,此物就获得了它的拜物特征。这里的拜物特征不是一种思想的规定性,而是一种现实的规定性,有着“抽象的物质性”和强制性。而拜物教则是一种误认,当人类活动的现实规定性在社会意识中被认为是自然规定性的时候,拜物教产生了。类似的分析也适用于拜金主义,金钱作为抽象的价值载体,本身具有拜物特征,当把金钱拥有的社会权力属性理解为金银本身的自然属性时,就产生了金钱主义拜物教。
巴塔查里亚在题为《资本的谱系》[19]一文中从另一角度研究了抽象统治问题。在他看来,商品拜物教和工资形式并非仅仅是一个表象和欺骗,按照前苏联哲学家鲁宾(Isaak Rubin)的说法,它还是一种构成性的在场。物与物之间商品拜物教的幻象形式的意义并非仅仅在于其隐藏了真实的社会关系,实际上它也使得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得以成为可能的条件。在这样的意义上,它是资本主义生产和交换所需要的必然的和构成性的在场。比如,如果没有“平等”的交换形式,雇主和劳动者之间、商品所有者之间关系便无法建立起来。以往那些试图揭开拜物教的幻象从而把握藏于其后的真实本质的努力往往不自觉地贬低了形式的构成性权力,并且在形式与本质之间再次形成不应有的二元区隔,从而看不到前资本主义与资本主义最重大的差别。马克思早就指出,前资本主义社会是建立在人对人的直接统治之上的,而资本主义是通过物的中介而实行的抽象统治。但是,“无人统治并不一定意味着没有统治;无疑,在某些特定的情势下,它甚至有可能成为最残酷、最暴虐的统治形式”。[20]72
但这并不意味着劳动外在于资本的辩证法,因为劳动要是像宇野弘藏所认为的那样无所谓的话,资本就不是资本了,因为资本需要活劳动作为剩余价值的养料,并且劳动力总体价值和产品总价值的差异,注定了抵抗的发生,或者说至少是个威胁。但这种威胁并不内在地指示新社会的任何内容,它只是类似于黑格尔的“抽象的否定性”这一概念,即只是纯粹的威胁或破坏。另外,由于亚瑟把市场定义为资本主义的核心特征之一,因此他反对波斯顿把苏联和其他国家计划经济社会理解为国家资本主义,但他却只能相信资本的否定性本身包含着对资本的超越。就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12]22
穆里在《无可避免的危机:反思巴克豪斯和〈大纲〉中马克思价值理论的发展》[21]一文中强调,马克思恩格斯从未简单地重视物质财富的生产和再生产本身,他们关心的是财富及其再生产的社会形式和目的。但是,马克思对价值形式的强调一直遭到忽视和误读,而最近几十年来对马克思价值理论的新辩证法派的解读改变了这一局面。这一改变可追溯到巴克豪斯写于上世纪60年代的“论价值形式的辩证法”一文。在穆里看来,价值的社会形式并不是具体财富生产的结果和对它的抽象,恰恰相反,其决定着生产什么和如何生产,或者说是其必不可少的重要部分。同样,对价值形态与社会特征的关系上,海里希的《马克思〈资本论〉三卷导论》[22]49也值得一提。它认为,传统马克思主义者最大的错误在于对马克思价值理论的实体主义误读,只强调劳动与价值的关联,没有看到价值形式的重要性,这样,实际是把马克思主义还原成了李嘉图主义。资本主义的核心特征是价值的形式化,劳动的生产采取了为交换而生产的商品生产形式。
应该说,三个流派分别从所有权、抽象劳动、价值形式等三个方面,各有所侧重地阐发了马克思的“抽象统治”这一极为重要的概念,同时,对马克思的辩证法以及与黑格尔的关系也各有不同的理解,但他们都强调马克思的《资本论》在辩证法思想中的意义,这对于我们重新思考辩证法、哲学与经济学的关系以及历史唯物主义中主体与结构等问题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值得我们认真保持关注和研究。但由于他们过于关注宏观的社会结构和控制性的力量,未能给予在资本宰割下的主体性反抗力量以足够的重视,这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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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姚黎君 丛琳
A8;B0
A
1672-2426(2015)11-0014-06
鲁绍臣(1980-),男,哲学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师,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为文化哲学、历史唯物主义、《资本论》的当代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