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人称代词“他”、“渠”、“伊”的发展及地域分布
2016-01-13张甦
张甦
中图分类号:G632 文献标识码:B 文章编号:1002-7661(2016)01-059-02
上古没有用法完备的第三人称代词。到了南北朝,随着佛经的翻译,白话文学的兴起,第三人称代词用法不完备便不能适应汉语交际和汉语语法逐渐严密化的需要,于是产生了新的第三人称代词。第三人称代词“他”、“渠”、“伊”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展起来的。
第三人称的“他”是从上古的无定代词“他”发展而来的。但是“他”何时成为第三人称代词,各家众说不一。潘允中先生认为,《左传》中出现了“他”用作第三人称代词的最早最可信的例子,南北朝以后“他”用得更为普遍了。高名凯先生认为,“他”字用作第三人称代词“是汉以后的事情了”。杨树达先生认为,“他”字用作人称代名词,“始于晋宋间”。吕叔湘先生认为,“他”字作人称代词是从六朝开始的,到唐代真正意义上的第三身代词“他”就比较常见了。冯春田认为,第三人称代词“他”的形成,当不晚于初唐。王力先生、郭锡良先生、也都认为“他”起源于唐代。
笔者经过考察认为,“他”字在上古文献中大多用作无定代词,加在名词的前面,当“别的”、“其他”讲。如果指称的对象是人,通常作“他人”。潘允中先生认为“公室四分,民食于他”(《左传·昭公五年》)这一句里的“他”是最早最可信的第三人称代词,笔者认为是不妥的。笔者赞同吕叔湘先生对于第三人称代词“他”的认定:作为第三人称代词必须是专指的,不是泛指的,必须是有定的,而不能是无定的。考察汉代文献《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他”没有一例用来指称人的,但是却常常出现“他人”。考察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献《搜神记》、《世说新语》、《百喻经》,这三部文献中“他”字出现的次数分别是16,8,41,“他”没有一例可以用为第三人称代词,但是有个别“他”的用例一直为许多学者所争论。如:
(1)颜置脯斟酒于前。其人贪戏,但饮酒食脯,不顾。数巡,北边坐者忽见颜在,叱曰:“何故在此?”颜唯拜之。南边坐者语曰:“适来饮他酒脯,宁无情乎?”(《搜神记》)
(2)如彼愚人,被他打头,不知避去,乃至伤破,反谓他痴。(《百喻经》)
这两个例子中的“他”吕叔湘先生认为是第三人称代词,郭锡良先生认为不是第三人称代词。笔者认为这两例都不是第三人称代词“他”。《搜神记》中的这一例据江蓝生先生的考证,是唐代人的作品,所以作为唐以前的例子是不合适的。而第二个例子,“他”应当为“别人”这个意思,因为这里的“他”是无定的,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第三人称代词。所以笔者认为,魏晋南北朝时期应该是“他”字由无定代词经由旁称代词向第三人称代词的过渡的时期。俞理明先生通过对汉魏六朝佛经中的“他”的详细分析,得出当时还未有真正的第三人称代词,这更有利地证明了笔者的观点。真正意义上的用作第三人称代词的“他”,应该是在唐代出现的。如:
(3)世人欲得知姓名,良久问他不开口。(高适《渔父歌》)
(4)觅他不可见,出入无门户。(寒山子《诗三百三首》)
(5)无事风声彻他耳,教人气满自填心。(《游仙窟》)
在初、盛唐第三人称代词“他”的发展并不是很迅猛,而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从晚唐直到宋代第三人称代词“他”迅速发展了起来。请看下表1:
他(总数/第三人称代词)
《敦煌变文集》是北方的说唱文学,《祖堂集》是成书于闽南的禅家语录,但是在上表中明显可以看出,第三人称代词“他”在这两部书中使用的比例还是很高的。这有可能说明,作为第三人称代词的“他”在当时已经是通语中的词,而且《祖堂集》并非完全是用方言来记录的,也用通语词。宋以后,“他”作第三人称代词的使用越来越频繁,直到现代汉语普通话中“他”还依然使用。
“渠”作第三人称代词,最早见于《三国志·吴书·赵达》:“女婿昨来,必是渠所窃。”而除了这一例外,《三国志》再未发现有其他的用例。南朝在庾信的作品中也有两例“他”作第三人称代词。
(1)无奈人心复有忆,今暝将渠俱不眠。(《秋夜望单飞雁》)
(2)无事交渠更相失,不及从来莫作双。(《代人伤往》)
对于“渠”作第三人称代词的来源问题,也存在着可讨论的一些问题。有人认为“渠”是从“其”演变而来的,还有人认为“渠”本身就是方言词。从“其”和“渠”的语音关系来看,“渠”很有可能是由“其”发展而来的。因为,“其”和“渠”在上古都是群母字,前者属之部,后者属鱼部。六朝时“其”的白读音和来自鱼部的“渠”的读音相近,它们有可能是同源词。单从语音的角度可以说的通,但是怎样解释“渠”作为第三人称代词的用例多出现在当时的吴语中呢?从方言词的角度也是可以讲的通的。“渠”的最早用例是出现在《三国志·吴书·赵达》中,赵达是吴人,陈寿是蜀人。陈寿作《三国志》可能根据吴国材料,把当时的语言直接移用过来。还有,庾信作品中的两个“渠”用作第三人称代词的例子,也应该认为是当时语言的直接移用。庾信生活的地域是在南朝建康,南朝都城建康最早的城址为春秋末年越国灭吴后建的越城,东晋、宋、齐、梁、陈,共有六朝建都于此,也应该属于吴地。同样,唐代《寒山子诗集》中作第三人称代词的“渠”共出现了13例,考察诗人寒山子的生活地域,又可以发现他是在浙江天台生活,应该也属于吴地,那么在他的作品中有第三人称代词“渠”,应该也是反应了方言的特点吧。如果上述的论述可靠的话,那么应该说“渠”是一个具有吴方言色彩的词了。《敦煌变文集》是北方的说唱文学,“渠”作第三人称代词的例子是1个,说明在北方方言中很少用“渠”作第三人称代词;《祖堂集》是成书于闽南的禅家语录,“渠”作第三人称代词的例子是29个,远远多于《敦煌变文集》,这说明“渠”可能又是一个反映闽南方言的词(现代汉语闽南方言第三人称代词用“渠”为此提供了佐证)。至于《古尊宿语要》、《五灯会元》都是唐宋时期的禅宗语录,禅僧生活的地域不同反映的语言特点也有不同,所以在这两本书中既出现共同语的“他”,也有方言词的“渠”。笔者相对来说比较支持“渠”本身就是方言词这种说法。唐刘知己《史通·杂说·北齐书》:“或曰:‘王劭《齐志》多记当时鄙言,为是乎?为非乎?对曰:‘渠们底个,江左彼此之词;乃若君卿,中朝汝我之义。”可见,当时文章如果记录这种活的语言,迂者便会认为是“鄙”。《集韵·鱼韵》:“ ,吴人呼彼称,通作渠。”这样看来,“渠”应该是当时就已有的方言词汇。从现代汉语方言来看,“渠”的说法见于赣、客、粤诸方言和吴、闽方言的部分地区,这为笔者的观点提供了现有的活的语言事实。对于《游仙窟》、《杜甫全集》中“渠”,无法从地域的角度进行解释,但是“从代表南北方言的著作都使用‘伊、‘渠可知,它们曾经进入了通语的书面语。”也许,在《游仙窟》、《杜甫全集》中的“渠”就是这种情况。参见下表2:
渠 伊
三国志 1 0
世说新语 0 15
游仙窟 19 0
寒山子诗集 13 7
李太白全集 0 0
杜甫全集 6 0
祖堂集 29 38
敦煌变文 1 42
古尊宿语要 17 63
五灯会元 58 162
宋代以后,“渠”虽然也可见到,但是数量极少,而且明显具有方言色彩。如:
(3)(皮匠道)先生借重对渠话话,若再来张看,我定要打渠。(《型世言》27回)
(4)皮匠道:“……虽是不曾到手,也吃渠亲了两个嘴,定要打杀!”钱公布道:“罢,饶了渠,等渠再陪老兄礼吧!”(《同上》)
这里的皮匠是山阴县人,即今浙江绍兴一带,属于吴语区,应为第三人称代词无疑。到现代汉语中,“渠”在共同语中指代第三人称已经完全消失了。
“伊”作第三人称代词的用例出现在《世说新语》中,而且在这部书中很常见,共有15例。它是由上古汉语指示代词“伊”发展而来的。《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1)江家我顾伊,庾家伊顾我。(《世说新语·方正》)
(2)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同上《汰侈》)
(3)谁能共伊语,令教莫此居。(寒山子《诗三百三首》)
(4)打伊又不得,骂伊又不著。(同上)
唐宋以后,“伊”用为第三人称代词还在使用着,《祖堂集》、《敦煌变文》、《古尊宿语要》、《五灯会元》中都有不少的用例(见上表2)。人称代词“伊”在金元曲文里也很常见,但是一般都是作为第二人称代词使用的。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伊”作为第三人称代词已经消失了,但是在吴方言和闽方言的部分地区还在使用着。
笔者认为“伊”本身也是带有吴语色彩的词。它和“渠”、“他”在汉语史上并存过一段时间。“他”是共同语当中的词,而“伊”、“渠”是进入共同语书面语的方言词,这两个方言词至今还在赣、客、粤、吴、闽诸方言区使用。唐宋时期,在书面语中,南方人既用自己的方言词“伊”、“渠”,也用共同语“他”,北方人同样既用共同语中的“他”,也用进入共同语书面语中的“伊”、“渠”,这样就造成了“他”、“渠”、“伊”长期共存的局面,这种表现可以在下表3中得到证实。“他”、“渠”、“伊”长期共存,力量对比此消彼长。“他”由弱而强,用例不断增多,在晚唐以后一下跃升为第三人称代词,尤其在《古尊宿语要》和《五灯会元》中,“他”与“渠”、“伊”相比较占有绝对优势。而“渠”、“伊”受到“他”的挤压,逐渐与“他”的距离拉大,到宋以后在书面语上衰落下去,最终退出了共同语书面语的领域,直到现在,也只是在一些南方方言中出现。
参考文献:
[1] 冯春田《近代汉语语法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
[2] 蒋绍愚先生《近代汉语研究概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3] 卢烈红《<古尊宿语要>代词助词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1998.
[4] 吕叔湘著、江蓝生补《近代汉语指代词》,学林出版社,1984.
[5] 潘允中《汉语语法史概要》,中州书画社,1982.
[6] 王 力《汉语史稿》,中华书局,2001.
[7] 杨伯峻、何乐士《古汉语语法及其发展》,语文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