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格伦·古尔德》赏析
2016-01-12白亮
白亮
内容摘要:《格伦·古尔德》既是诗人王家新送给钢琴家古尔德的赞歌,也是借音乐以自况的心灵诉说。诗人以音乐的奏响为贯穿全诗的意向线索,叙述了自身的心境转换,即由孤独、浮躁的心理状态转为在音乐的倾听中获得的理解和启迪,以及最后所得到的安宁心境和精神升华。
关键词:格伦·古尔德 音乐 生命
王家新的诗是适合于在静夜里来品读的。
在一个满天飘舞着雪花、四周静谧无声的夜晚,我开始细细赏读王家新的《格伦·古尔德》。无独有偶,读这首诗的时、景、境竟然与诗中所描述的鲜明意象和强烈感情巧妙地契合在一起。王家新在诗中深情地说,他被格伦·古尔德的音乐和人格魅力“彻底震撼”了,而我,则深深地被这首诗“彻底感染”了。也许,王家新就是想在诗歌中写出许许多多耐人寻味的事物,诸如北方的雪、隔年的草垛、海湾深处扑来的光亮;写一个人面对自己时代的“反向”背叛;写爱情的失落与纠葛、历史的迷离和人性的苦苦挣扎……;就是让我们知道诗歌永远是驱散人类心智迷雾的绝望感的一抹星光,让我们在泪花闪烁的片刻感知命运的浩瀚与瑰丽、神奇和苍凉吧!
《格伦·古尔德》也是如此。这首诗与其说是有关音乐的欣赏,不如说是诗人对音乐的想象。音乐一直是王家新生活中一个重要的部分。他非常喜欢加拿大钢琴演奏家格伦·古尔德,称他为“坐矮板凳的天使”——格伦·古尔德演奏的时候就坐在一个破旧的矮板凳上,比一般的钢琴凳要低,那是他父亲在他年轻时给他做的,他后来就随身带上。他一边演奏,一边打拍子,舞台下的听众都愣了,他甚至还哼唱,仿佛是被某种声音抓住了,就忘情地哼唱起来!他也拒绝屈从于流俗,在音乐生涯巅峰时期放弃华丽的音乐厅,放弃欢呼雷动的听众,转而退居幕后,静静地创作属于自己的艺术。
《格伦·古尔德》既是诗人送给钢琴家的赞歌,也是借音乐以自况的心灵诉说。诗人以音乐的奏响为贯穿全诗的意向线索,叙述了自身的心境转换,即由孤独、浮躁的心理状态转为在音乐的倾听中获得的理解和启迪,以及最后所得到的安宁心境和精神升华。解读这首诗,有三个关键点:
第一、人称代词的使用。全首诗只使用第一人称“我”和第二人称“你”,这两种人称的使用,使诗歌呈现一种对话关系。“我”是指作为主体的诗人本身,而诗人在这里又具有双重身份:诗人和听众,而王家新既是一个出色的诗人,又是一个视音乐为生活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人,在此意义上,一个被音乐的精神所充满的诗人来表达对其喜爱的音乐家演奏的音乐的理解,必定会传达出别样的体验和感受。“你”在诗歌中是指“格伦·古尔德”,还是指格伦·古尔德演奏的“音乐”?我认为应该是兼而有之。格伦·古尔德为艺术献身的精神感动着诗人,而格伦·古尔德演奏的出神入化的“音乐”又震撼着诗人,于是,在这场对话中,“我”是倾诉者,“你”是用音乐回复的人;“你”是演奏者,“我”是聆听者,“我”以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去和“你”音乐里的寂静孤独狂喜迎合,时而静默,时而共鸣。其实,彼此之间真诚的对话也是需要心灵的感应、默契和相通的。王家新在其著名的长诗《帕斯捷尔纳克》中也有“对话”,那是和亡灵对话,那么这首诗是否可以看作是诗人与音乐“精灵”的对话呢?人们通常都认为王家新的诗有一种“独白”的特点,“独白”往往是最亲切、最真诚的。这首诗中第二人称的使用,又使这种独白获得了一种对话性,具有了自我倾诉、你我交流、你问我答的特点。这种别具风格的对话往往就能引发出一种复杂的个人体验。因此,在“我”与“你”互为主客体的基础上,使这首诗具有了多重空间的品味,体现出一种更为深沉广大的应合。
第二、“雪”的意象。在王家新早期的诗歌中,“雪”是他所喜爱的北方风物的“代码”:纯洁、严寒、明亮、旷远;在稍后的诗作中,“雪”又被更多地赋予了“见证”、“识别”、“尺度”和“磨难”的意蕴。在这首诗中,诗人将所有情境定位在冬天里,在这个大的环境下,有雪、有黄昏、有黑暗、有雾,而“雪”作为贯穿全诗的一个重要意象出现了三次:“缓缓进入加拿大齐膝深的积雪”、“于是你我之间,一片无垠的积雪伸展”、“我穿过时间的积雪”。在诗人的叙述中,“雪”是某种对纯洁、自由、孤寂、超然的需要与期待,这种万般呵护亦无从措手的“雪”象征着古尔德不与世俗合流、坚守自我、甘于寂寞的品质。
第三、“静寂”的氛围。这主要指诗人叙述方式的平缓和诗人心境的静谧。全诗并没有大起大落的叙事,也没有高亢激昂的抒情,一切都是诗人在平坦与直率中向你娓娓道来他复杂的个人体验,就像“雪”慢慢融化一般,悄无声息而又让你流连忘返。其实,在经历了长达10余年的内心探索,经历了青春期的简单激情、道教禅宗的价值模仿和纯形式结构的试验之后,王家新完成了他个人意义上的“彻底改变”。他到国外以后的创作,使他变得日渐宽阔、深远和宏大起来。
抓住这三个关键点,就可以对诗歌进行细读了。这首诗从结构上来看有三节,每一节又可分成若干小部分。
先看第一节,此节可分为三个部分。1-4行为第一部分,5-12行为第二部分,13-17行为第三部分。这一节的重心是“回答”,即诗人回答格伦·古尔德那双巧妙的双手在触及琴键以后奏出的音乐是“辽阔的北美的冬日吗”?第一部分就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同时也用“雪”这个意象来比喻白色的琴键,这样的比喻确实别具一格。细心倾听的诗人明确地在第二部分中作出了回答:“不,这是寂静本身的幅度;这是/静静升起的音乐,在它停歇之时/进入我的身体;这是随着你的跋涉/而形成的节拍,每一步/都长过了人生,这已是为耳朵听不见的歌,要用头骨来听/这是狂喜!是一阵前来寻找我们的/喃喃低语”。诗人连用六个判断句来表达内心的直觉体验,而“你”演奏的音乐则已经渗透到了我的身体,将伴随着我一生,我只能用“头骨”,用整个生命来倾听这“狂喜”般的“喃喃低语”!第三部分,诗人向我们传达并描绘了格伦·古尔德如痴如醉的演奏状态,一个“在一阵音乐的黑暗中要被带走的人”!紧接着,诗人用独白的方式再次说明第二部分中所描述的音乐的美妙与婉转,因为“无人能够辨识你在乐谱上留下的标记……”。
第二节可分为四个部分。1-3行为第一部分,4-9行为第二部分,10-13行为第三部分,14-19行为第四部分。第一部分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此勾勒出了“对话”的平台。首先,“我”受“你”的感染,被你陶醉,于是我留下了;其次,我在最“孤寂”的时候才想到了“你”。这里强调的是一种“互动关系”:在音乐会中,观众的情绪能直接影响音乐家的发挥,而音乐家的状态也直接感染着观众,这是一个相互陶醉、相互激发的过程。此外,格伦·古尔德演奏时往往自打拍子,自我吟唱,似乎只遨游于自己的艺术王国,与他人根本无关,此时的格伦·古尔德一定也是最孤单的,而诗人本身呢?在喧闹嘈杂的聚会之后,诗人才真正感觉到外界的一切纷扰与灯红酒绿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内心世界依旧空虚与贫乏。正是在这最寂寞难耐的时刻,“我”与“你”不期而遇,如同知音一样终于达到了一种默契,一种对话交流的可能。也许诗人自身的气质还没有完全塑造,也许诗人内心矛盾困惑依旧,“我”依然没有准备好,为什么做准备呢?诗人在二、三部分给出了回答:“一种倾听”、“一种死”。而“倾听”和“死”又都是最孤寂的表现:当我挤上北京的街车;伫立在异国的黄昏;想回家而又感到无家可归的时候;“测试着寂静/而又狂喜地,热爱着生命”,这些都是诗人内心最为孤单、寂寞、悲凉、苦闷的时刻,而“你”却依然伴随在我的身边,渗入到我的身体和灵魂,于是,“我”才明白即使我还没有准备好,但“你”和“我”之间共通的东西——“那把你带走的”也“终将把我带走”。因此,我要和“你”一样,“测试着寂静/而又狂喜地,热爱着生命/而又孤独地……”,诗人在这里省略了什么,是死亡还是活下去?没有人能说清,就像“无人能够辨识你在乐谱上留下的标记……”一样,留给我们的仅是无限的遐想和思考。
在这个“对话”的平台上,诗人勾画了一个凡尘之中孤寂的灵魂,他从喧嚣的聚会上归来,因为他不属于那里;他伫立在异国的黄昏中,因为他无“家”可回;他茫然绝望在生的原野,因为他还不属于死……那就是诗人自己,一个普通的尘世的灵魂,而最终在古尔德演奏的赋格中,诗人重新发现了生命,发现了孤独,重新安静地坐在黑暗中,静静地聆听。这一诗节的二、三部分明显有些张扬,有些情绪的波澜起伏,因为“你”触及到了“我”的内心与灵魂,于是诗人在第四部分又重归寂静,但又产生了新的疑问:“我”在孤寂的时候想起了“你”,“你”又给我传达了“倾听”与“死”的讯息,那么,你演奏的就仅仅只是巴赫的赋格吗?诗人内心再次产生了困惑,似乎飞扬的音乐又带着“我”飘到了浩渺的天际,到底“是”还是“不是”呢?诗人在肯定与否定中不断追问自己,结果依然一无所获,留下的只有心灵的彻底震撼。如果说古尔德是一个不属于那个喧嚣时代的天使,那么诗人自己就是渴望超脱时间与时代的清醒的孤独者,两人彼此在共同的人生和艺术理想中“相遇”,于是诗人的那些迷茫、孤独、绝望,经由着音乐的引导,重新燃起一种对生命的热爱的狂喜,一种不再畏惧孤独的狂喜,一种认同艺术理想的狂喜。黑暗寂静中迸发出的狂喜之音,是苦痛挣扎后的豁然开阔,是倔强抗争后获得的独特的生命感受。历经喧闹和寂静,其中不乏彷徨、动摇与迷茫,但诗人依然坚守着内心的宁静。
第三节可分为三个部分。1-5行为第一部分,6-14行为第二部分,15-16行为第三部分。第一部分准确地说应从上一节最后一句“仿佛有谁只轻轻‘嘘了一声,于是——”开始,原来格伦·古尔德的演奏已经结束,骤然而止的音符将诗人复杂飞扬的思绪从漫无边际中重新拉了回来,诗人似乎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口气说:“这是我终于听到的音乐”。“和人类的白发一起生长/和黎明中那个孩子一起到来”中“白发”、“黎明”、“孩子”则喻示着“你”演奏的音乐是永恒的,此消彼长,永不破灭的,这也恰恰应证了第一节中的“这是随着你的跋涉而形成的节拍,每一步都长过了人的一生”。第二部分可谓寂寞的爆发,确有气势磅礴之感:
这是冬日的拱顶,宏伟的升起
是母亲的爱,在严寒中形成了雾
这是前往大海和死火山的路上瞥见的风景
是一切故事结束后开始的故事
这是对幸福的捶打
是一张被死亡照亮的额头
这是无尽的倾诉——你终于找到了
一个你要对他讲话的人
这是颂歌,寂静中的嘹亮歌声
这8个句子从整体上给予格伦·古尔德演奏的音乐以最多的赞颂,每一句中的宾语又构成了一个个具体的意象和情状:冬日、拱顶、母亲、雾、大海、死火山、故事、幸福、死亡、额头、人、颂歌,这些都让我们从抽象的赞颂中看到一幅幅栩栩如生的情景。我们的脑海中也由声音过渡到思索,过渡到遐想,过渡到激扬,最后终结在感性的体验中,这一个完整的过程也正是“我”和“你”对话的过程,“我”也无愧是“你”“终于找到了一个你要对他讲话的人”。“我”和“你”终于在此时此刻,碰撞出了激情的火花。在第四部分中,诗人孤寂的心情慢慢豁达,诗人自己也感觉到进入了更为宽阔的未来,最后,诗人又以“积雪”的意象作为终结,值得注意的是,“积雪”的定语是“时间”,那么,这个“时间”到底特指什么呢?是指“我你”对话的过程,指人生的历程,还是指永恒,还是……?诗人留给读者的也许只有无限的思考与遐想了。
音乐,尤其是西方古典音乐,一直在追求一种复杂的和谐。借由对位与和弦原理,众多不同音符层叠架构,都绝不彼此冲突,听这样的音乐,听众一方面感受到愉悦,一方面感受到一种深入了解的冲动,想要专注捕捉每一个音符,以及音符与音符之间的关系,捕捉得越多就能收获越多。对于王家新而言,他在诗歌中始终寻找着“价值”,并一直想赋予其一种永恒和固定的形式,这就需要一种真实的“存在”来衡量和确定信仰的标准,这种“存在”正与格伦·古尔德深邃、宽宏的精神性的演奏相碰撞,从而给诗人带来了审美享受的精神慰藉,也许更重要的是,使诗人在音乐中获取了坚守和信念。
读完整首诗之后,我们可以清晰地把握该诗的脉络:由格伦·古尔德那双“看不见的手”触及琴键,音乐缓缓响起(第一节),到诗人陶醉在音乐的美轮美奂中(第二节),最后在“钢琴的黑鸟消失”,音乐骤然而止的一刹那留给诗人无限遐思和激昂体验中结束(第三节),诗歌的三节构造出了音乐的开篇、高潮、结束的空间框架,在这个框架之中,“我”与“你”进行着心灵的对话和生命的体验。通过这首诗,我们更加确认了王家新不是那种技巧性的诗人。每当他刻意建构某种诗歌形式时,他多少有些勉强,甚至时常破坏了某些诗意;而当他回到自身时,才和自己持重、沉缓的身体节奏达成了某种默契。换言之,他才可能真正坐下来,面对自己活生生的整个人的思索与写作。王家新曾说他象苦役犯一样使自己的写作变得越来越慢,他实际上也是一个靠生命本色从事写作的人。读他的诗,总会感觉到一种重量,也许缺乏一种可以舒缓沉重的轻灵的成分和幽默的成分,但在这个已失去“重量”的年代,王家新对生命敬畏和默然承受的态度,以及真正有勇气承担起历史重量的责任感,是不是给我们更多的思考呢?
(作者单位:北京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