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蔡琴(外一题)
2016-01-12邵丽
前几天,朋友给我发来京剧《锁麟囊》的全剧视频,说是春节贺岁版的,程派六大传人轮番出场,“包括你最喜欢的张火丁和迟小秋”。最后她还叮嘱我说:“这样的季节,猫在屋子里疯狂地泡一段名家名段,是最大的享受了。”
视频我一直没点开,一是没时间,二是没情致——听京戏要找到朝圣般的那种感觉,这样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了——世事如磐,故事拆到最后,不是都能找到薛湘灵和赵守贞那样的善良和厚道。
大戏泡不成,小曲也是经常掐头去尾地听听。每当眼倦手乏,便泡上一壶绿茶,在潮水般的音乐里忘记自己。毕竟,以我这样的年岁,疯狂是做不到了。但我很同意朋友的观点,三月是听曲子的好季节。处在我们这样的纬度,二月里冷,四月里热,只有三月才能体会到春天的种种曼妙。
然而细细想来,能般配三月的歌手实在是屈指可数———三月可不是一个随便就能拿得起放得下的月令,那一苞一苞花蕾般的情绪,尚需怎样耐心地拆解!煞有介事的伤心和小模小样的爱怜,不听也罢。
歌应该分季节来听并不是丝毫没有道理。拿苏芮的歌放在春天听,总觉得有那么点错位。春暖花开的时候,即使充耳便是“因为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不但找不到温暖,反而是迫近黄昏的一腔沧桑;换上“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的怒问,效果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歌放在秋天里听,也许会和我们怔忪而又无处安放的心灵撞个正着。
但是蔡琴就不一样了,她的歌属于三月,那样一种通透,不管是委屈抑或是悲情,都被她用涤尽铅华的高贵和平静洗刷得平平淡淡。她的歌唱到哪里,哪里就是生活的现场。在《油麻菜籽》里,一句“才盼望你将我抱个满怀,日子就已荡呀荡的来到现在”,隐隐约约的那种戏剧张力里,你正等着悲催的情绪找到一个痛快的出口,谁知她轻轻折转,竟自来到“经过了那些无奈和期待,我好高兴有了自己的将来”之境。
也许那就是她真实生活的写照吧!在感情生活上,虽然蔡琴并不是讳莫如深,但也不是清澈见底,尤其是她和杨德昌之间的、被杨贬为“十年空白”的婚姻生活,自己却认为是“全部的付出”。不一样的蔡琴,即使在婚姻生活里也没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癫狂表情,唱歌的态度就是她生活的态度,并因此真实得让人不敢相信。那千帆过尽的大气,也不是任何人都能般配的。爱情这东西,不能没有,但又不能常有。既然能拿得起,就要会放得下。
过日子,平平淡淡的铺排和一点都不能平淡的现实,是人生大开大阖的机关,毕竟谁都把握不了最合适的起承转合。可是,有多少人能弄懂这个呢?也许蔡琴从一开始就想开了——“想开了”,这是个多么残酷的词啊!人心九窍,世事万端,并不是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恒等式;长歌当哭,亦是痛定思痛之后,只有滤尽苦涩,才能说出平平淡淡的从容。一曲《爱情就是这样》,道尽了成熟的代价和残酷:“听,心里的声音,是不是还熟悉?不,不要说话,受伤过失望过心碎过,现在才安定”——没有悲哀,但是比悲哀更尖锐,她从来就是从里到外把自己翻出来让别人看的歌者,那是生命最本质的颜色。
对于三月,蔡琴也是情有独钟:“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她的歌永远是恒温的,波澜不惊、低回委婉,那是早已被我们遗忘了的古老心灵密码和语言表达,既有古典的浪漫,又有现代的优雅感伤。那种布尔乔亚情绪,配以她天鹅绒般的嗓音,只有在试音天碟里,才能找到这样的精致。
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期间,曾经听过一次蔡琴。现场中平淡的是歌手,激动的总是在歌声里徘徊不去的我们,“谁说我的命运像那油麻菜,只是你不知将它往哪里栽。就算我的命运像那油麻菜,但是我知道了怎样去爱。”
——即使卑微,也有如此的尊严;就是没有合适的三月,有了蔡琴相伴,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老 茶
喝陈年老普洱,起初的几泡红得浓稠,我常常泛起喝稀饭的古怪念头,因有焚琴煮鹤之嫌,故从不与人谈及。
开始,老茶总是一副历尽烟火的样子,茶汤黏得挂口,面相也浓得化不开,简直世俗得了不得。冲泡四五道之后,色泽逐渐澄明透亮,渐渐有了点混沌初开、拨云见日的通透,不过还是味甘香浓,仍旧在市井味里挣扎。再往后就有些淡了,然而却愈加有回甘。其实,老茶的好正是那一回首的余韵,让人恋恋不舍。
的确,那余韵需要耐心地等待和修炼,品得久了,就会咂摸出淡淡的枣香或者是樟木之气。总的说来,喝普洱茶并不需要多么大的排场,不过,虽是俗中见雅,也须有他人在场方才正经。三五老友,渔樵闲话,或臧否人物,或撒豆成兵,或一无挂碍、物我两忘,或酒肉穿肠、歌吟笑呼。
茶可以喝得风生水起,非关禅,非关道,这是普洱老茶的阔绰。
品绿茶,却似一个人的孤身相守、地老天荒。春困之时,冲一杯毛尖或龙井新蕊,对窗细看那嫩绿的芽头云卷云舒,上下翩然。窗内云蒸霞蔚,窗外诸事尔尔,逝者如斯。陡生“茶外无一事,窗外亦无一事”之慨。其实,绿茶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其“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感动常在不期而遇之处。普洱老茶虽然面目和善,浸淫久了,倒也有穿云度月、醍醐灌顶的敏捷。
品茶是要拿捏好关节的,早上起来就呼朋引类,拉开架势喝茶,纵使是好意为之,也难免着力过甚,拂逆了茶意。不信回想一下,若是逆旅之中,无论寒冬酷暑,能得一杯暖暖的热茶,哪怕茶质不甚好,小心地送入口中,便也会有幸福感逶迤而来。想想一千多年前,西晋“惠帝蒙尘,还洛阳,黄门以瓦盂盛茶上至尊”的百感交集,所谓江山,也不过是一杯茶的冷暖得失吧!
能在一起喝茶的人,在我看来是不一般的。我曾写过酒,写过酒友。眼前的日子愈过愈宽绰,无论是出门应酬或者家宴,十有八九是少不得酒的,酒友因此多如过江之鲫。但专门约了一起喝茶,就似乎郑重了许多,也更在意这些茶友。胸有块垒,抑或遭际不堪,首先念想的便是常常聚拢喝茶论道之人。不相干的人即使在酒席上相遇,也不过是三杯两盏淡酒的酬酢,断乎不会凑在一处喝茶。
此事想来甚觉奥妙万端,爱茶之人成千上万,唯三五知己凑在一处,在多如牛毛的茶叶面前,恰这几片叶子与这几人遇合,这是几世轮回修到的缘呢?
茶是人情冷暖的标记。《红楼梦》中,槛外人妙玉云空不空,看人奉茶,即使一言九鼎的贾母,她只用“旧年蠲的雨水”泡茶,而黛玉宝钗,喝的竟然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茶杯仅仅因为刘姥姥用了一下,她就坚决不要了,甚至放狠话:“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妙玉后来的遭际的确令人扼腕太息,是天作孽还是人作孽?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其中的道理细细品来比茶汤还浓。
其实,如人一样,茶也有性子。性烈者如妙玉晴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像炭烧乌龙,面黑心狠,入口即夺人魂魄。性温者如安吉白茶,悠悠荡荡,率性而归,凤羽玉肤,淡颜素心,一派天真。当然,也有夫子一样“温而厉”者,如六安瓜片,初入口倒也平和,稍有贪杯,便会知晓它的手段。
前几日,久雨方晴。早上约了延玮去踏春。延玮又约了鱼禾,鱼禾再约碎碎。一众红口白牙环佩叮当者,先是在园子里煞有介事踏歌徐行,不久便心热口燥。终有好事者提议去“老家茶坊”喝功夫茶,二三子半推半就,卷土而去。
“老家茶坊”位于郑东新区,茶坊主人是一家报社的驻豫记者,因为好茶好友,索性弄了这间茶坊把玩。故所来者一为好茶者,一为好友者。茶坊主人内秀且内敛,诗书画兼修,深有心得。
我与他是多年的茶友,平日都当自家兄弟看待。更重要的是,这几年诸事纷披心乱如麻,山重水复之际,他依然不离不弃护持左右。好在虽风雨如晦,仍鸡鸣不已。柳暗花明之时再作回首观,方知路遥人在。有如此一帮兄弟相扶,才使我从容优裕到不穷于道,不失其志。
被主人引入茶室,我先点了一款月光美人。此茶系普洱芽尖,其香淡雅脱俗,极适合女士饮。鱼禾平日喜饮滇红,对于普洱则只认熟不喜生。我笑而不言,只管以茶相劝。哪知她三杯月光美人入口,一脸的迷茫,连声打问此汤是什么仙味。当被告知是生普,顷刻之间迷茫被讶异替代,丝毫不加掩饰地连连叹道,原以为普洱生茶都是些粗枝阔叶,哪承想会有这般精细!主人闻言,更加殷勤,再上一道雀嘴。那叶片状如鸟喙,尖中见圆,瘦而不骨,顾盼生姿,单单看模样便知不是寻常之物。茶汤入口,意在茶先,几个回合下来,众人几欲醉倒。主人索性又端出看家的紫鹃,冲泡出来盛在透明的玻璃杯中,真个粉雕玉琢,雾气氤氲,似紫气东来,令人飘飘欲仙,竟把几个没见过世面的主儿看得呆了。
其实,在常泡茶馆如我这般重口味的老茶客眼中,这几道茶不过是皮毛,只是拿来表演的套路而已。待演完过门儿,我径直唤过当值的小姑娘,嘱她好生搬了九三年的景迈老沱出来。这才是大戏开张,入到了一板一眼丝丝入扣的九曲回肠里。如同他乡漂泊了几十年,在一个风雪之夜撞开门寻回老家,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历历在目,亲得只想让人纵声一大哭。
此前我们曾相约写写茶。虽然我私下里一直认为我这几个姊妹不甚懂茶,但验明了正身,才知道她们有多不懂。延玮认下了月光美人,鱼禾抢了紫鹃,粉色的雀嘴自然给了碎碎,我则是千年不变的老景迈。上来的这块景迈是生沱,在岁月静好处如琢如磨,完全脱去了生茶的品相,色比琥珀,香似醇酥,回甘变动不居而又九九归一。若那贝叶经般,入化到了至高之境,虽然失去了新茶似有若无的蜜香,但深藏不露的陈窖劲道,非新茗所能望其项背。品得久了,便会感觉人茶一体,岿然静坐,四面生风。
不过,拿如此老茶与姊妹几个品了,意见竟参差不齐。方知各人好恶其实难同,也各能自圆其说。回头想想,甚不足为奇,即使生而为人也莫不如此,青春时生涩,却清新得人人见爱。到了盛年,圆通是足够了,却难免有了开到荼蘼花事了之步步惊心。见仁见智,其惟茶乎!
不知是谁打问行情。主人埋首品茶,莞尔不语。此时不宜论钱,否则会斩杀喝茶人的心情。分明是些树叶子,不过被人点化,致使这个普通物什贵贱亲疏,皆有等威,愣是被商人拿捏成了买卖。在我的理想国中,茶叶被人采下来放置一处,逆旅之人,文人骚客,渔人樵夫,各路好茶者只管去,各取所需,或点到为止,或极饮大醉,那才不辱没茶性。
如果说朋友间的品茶是一场盛宴的话,那么夫妻之间品茶就更似一次小酌。不过也更得有仪式感,万不可太过随意——也许这只是我一茶癖——精选所喜爱的品种,下午三四点的光景,欢喜地喝趟下午茶,便是最精致的日月了。最好是有西窗的屋子,窗下放张木头桌子,鸡翅、花梨皆可。茶具一定要手工老泥做就,烫壶、温杯、洗茶一步都不能落下。那时斜阳夕照,天风流荡,满屋金黄。女人为喝茶而特意换上的碎花长裙,与男人干净的棉衫相映成趣。细品慢咽,碎语若醴,壶中日月悠久而绵长,那时光纵使重复一万年也是不会倦的。
“老家茶坊”碰巧有两间对照斜阳的茶室,茶友们松散地坐开去,由着伺茶的女子在珠帘明明暗暗的光影里游走。坐得久了,可以到偌大的茶坊里走一遭。墙上挂着京戏名角儿的水粉画,一如既往地低吟浅唱。迎门的架子上是主人收藏的各种玉器玩物,有小家子的碧透,也有当家人的雄浑。背面长廊里的酒架上各种名酒铺排得满满当当。大厅五米多长的红木长桌上备了笔墨纸砚,一时兴起可以尽情泼墨挥毫。我最喜欢展厅里那几个大肚青花茶瓮,每每过去都要挨个打开闻一闻。有的浓烈、有的淡雅、有的放肆如春光乍泄、有的收敛到不露声色。
这样两三个小时过来,净了口,洗涤了肝肠,只觉饿得撩心。碰巧谁谁得了稿费做东,便让茶坊的厨子煎了鹅肝,或者一份六七成熟的小牛排,再佐一杯正宗的法国红酒,细嚼慢咽,仿佛一生一世,天闲日永。
邵丽,女,生于1965年11月,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任河南省文联副主席、河南省作协副主席。创作小说、散文、诗歌两百多万字。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全国大型刊物,并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选载,部分作品译介到国外。曾获全国百家媒体“2003年度中华文学人物”最具潜质的青年作家称号,获2004《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第十五、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项国家大型刊物奖。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